“快点答啊,干他妈的以为我们时间很多吗?快说,不说我拿你女儿开刀!”
“女儿”两个字似乎总算让老板恢复神智,他发着颤,花白的头发还沾着些汗水,把手指向自己怀里:“钱……钱在我身上……你……你们不要……”话还没说完,阿孝就丢掉了刀子,在老板上身摸索起来,半晌摸出了一个信封袋。
他飞快撕开了信封,里面是几张百元大钞:“就只有这样?”阿孝凶狠地问。老板点头如捣蒜,阿孝就丢开他,蹲在那里粗略地算起张数。
“干……跟那个女人一样穷酸。小蒙,去找找看里头还有没有汽油,全拿出来。”
他指挥我,我整个人都处在极度的惊恐中,只能盲目遵照阿孝的指示。但我还没有动,就听到阿孝惨叫了一声,捂着手臂跳了起来:“干!”阿孝大吼。
我吃了一惊,往阿孝的手臂一看,才发现那个小女孩不知道什麽时候跑到阿孝旁边,竟张口咬住了阿孝的前臂。这一咬不轻,阿孝的手臂上立时淌血,而且女孩子还没有松口的意思,阿孝用力推她一掌,她踉跄一下,爬起来对准同个地方又是一咬。
“操你妈的,小**敢咬我?!”
阿孝大骂。我看见他眼睛都红了,一把抓住女孩的手臂,女孩尖叫一声,阿孝把她整个人压到地上,我看着阿孝掴了小女孩一巴掌,随即把手按到她细瘦的脖子上。
“阿孝,不要!不要这样!”我大惊失色。
但阿孝完全杀红了眼,他整个人骑在那女孩子身上,手臂青筋泛起,下死力扼紧了女孩的脖子。女孩很快就脸色发青,一开始还“呜,呜”地**,很快地连声音也没了。
我想跑过去,想把他从发狂中打醒,但我的小腿发软,连一步也移动不了。我为什麽会如此没用呢?像我这样没用的人,为什麽还活在这世界上?
“阿孝——!”
我只好用尽所有的力气吼了一声。我从来没这样吼过人,这一声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又嘶哑、又凄厉、又绝望,回荡在静无人声的夜色里,竟然还有回音。
我的声音似乎唤醒他些许神智,他顿了一下,手上力道松了一点。我就在後面跪了下来,“我求你,我求你住手。求求你,你不要再杀人,不可以再杀人……”
阿孝终於直起身来,他看了小女孩一眼,那女孩似乎已经昏过去,呼吸也很微弱。阿孝一放手,她就软棉棉地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他朝我走过来。我跪倒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大哭起来。几日来的紧张、旁徨、不安和痛苦,全在一瞬间涌了上来,我止不住眼泪,只能窝在地上哭着不停。
阿孝走到我身边,把沾满汽油的上衣脱掉,露出赤精的上身来,我看见他手臂还在滴滴答答淌着血,不由得抬起视线,泪眼模糊地看着他。
“你走吧。”他忽然对我说,眼神竟也有几分失神。
我看见他把手上那信封丢给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什麽……?”
阿孝忽然蹲下来,抓住我的下颚,一如他平常习惯的那样。我以为他又要吻我,但他只是盯着我的脸,像要记清我五官的模样般。他一边看,一边伸出大姆指,抹去我眼角的泪水,又静静看了我一会儿。
“我说你走吧!里面这些钱,应该够你坐客运回家。你走,不要再跟着我。”
他说完话,就放开了我,迳自往我们那台车走去。我心里慌乱,一时无法思考任何事情,转头只看见他的背影。
“阿孝!”我赶忙追上去,却因为腿软而跌了一下。我心里急了,
“阿孝……阿孝!”
他像是被我叫得没有办法,又回过头来,看见我拖着腿,可怜兮兮地看着他,终於又不耐烦起来:“我叫你自己滚回家你听到没有?啊?不要黏着我行不行?”
我惶惶然看着他,一句话也没说,他就自己接口,
“……妈的,老子逃不掉,可以吗?”他深深吸了口气:“老子肯定会被抓,迟早的问题而已。现在搞成这样,条子很快就会找到我,到时候你也完蛋。操,你这烂屁股,进笼子是想死吗?”
他没有看我,只是转身想走。我三两步跟过去,握紧了手上的信封,
“……阿孝,不要丢下我。”
我这话让他僵了一下,这是从很小很小,我们还在同一条街玩耍的时候,我最常对他讲的话。我是个羸弱的孩子,反应又迟钝,玩什麽游戏都赢不了别人,小时候玩踢罐子,大家一哄而散跑去躲起来时,我总慢别人半拍。
阿孝则是典型的孩子王,他跑得比谁都快、跳得比谁都高,不管什麽游戏都难不倒他。做鬼的看上我的迟钝,每次都特别盯住我。我总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跑,快要被鬼抓住时,看到阿孝一溜烟地爬到树上,我就会看着他的背影,哭叫着:
『阿孝,阿孝!不要丢下我!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很奇怪的,虽然阿孝对我的意愿向来轻忽,但只有这个请求,他从来不让我失望。他总会从树上下来,把我一起拉上树头,拉到他身边。
“阿孝,不要丢下我……不要留下我一个人。”我声音嘶哑。
阿孝回过头来,他看着我,又看了一眼我手中汗湿的信封,终於“啧”了一声。
“……去拿汽油,顺便看看杂货店里有什麽可以带在路上吃的。”
我们飞快地掀了杂货店,把能吃的用手胡乱捧了出来,还顺手带上两包七星菸,杂货店的玻璃映出我狼狈的样子:头发散乱、衣衫不整,眼角都是黑的。活脱脱的逃犯样。
离去时阿孝还放话警告老板不准报警。我身上还裹着老板给我的毛毯,直到现在,我才有多馀的心力感到抱歉。我看了一眼昏迷在地上的司机,还有惊魂未定的老板,他脸色苍白,似乎完全失去了反抗的意志,只是担忧地看着他的女儿。
我愧疚得不敢再多看,跟着阿孝匆匆爬上了车。
开上山路时,天色已经大白了。但我们毫无睡意,精神一直很紧绷,害怕下一秒就有警车从後面追上来。
阿孝的手臂被咬得很深,像女孩的怨恨似的,一直流血流个不停,他从我的衣摆上撕下一块布,在伤口上方扎紧,这才勉强止住了血。
我们不敢停下来看医生。我在经过一家杂货店时停下来买了份报纸,发现阿孝的事已经上了昨晚的头条(偏僻地方,连报纸都慢了一天)。我把那一版揉掉丢在纸屑桶里,却忘不了报上说的,警方已经锁定被害者的儿子,目前正张开警网全力追缉中,还在各大路口设置了岗哨,务要追出这个丧心病狂的弑母犯人不可。
我们逃不掉的,一个声音告诉我。无论如何逃不掉。
我在阿孝停在路旁小睡时看了一下里程数,十万五千五百公里。这是台疲惫不堪老车,原本就已经有十万多公里的里程,这麽说来,我和阿孝竟绕了五百多公里的路。而从阿孝满身是血地上车开始,似乎也过了两天有馀,也就是四十八小时了。
四十八小时,我和阿孝却已经身心俱疲。我忽然佩服起电视上那些长年的通缉犯,不知道未来,也抛弃了过去,就这麽一直逃呀逃的。我从小就习惯逃避,逃避学校、逃避家庭、逃避自己的性向。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逃跑原来也是这麽累的事。
“阿猫他……在当小学老师。”
阿孝再次醒来时,忽然悠悠地对我开口。
“小学老师……?”
“嗯,他的家乡有座小学,是那附近唯一的小学的样子,学生人数也少得可怜。他以前就跟我说过,他的梦想是当老师。”他说着沉默下来。
小学老师。我心想,和阿孝多麽不搭嘎的辞。
“……阿猫说,我是他的第一个学生。”
过了一会儿,阿孝像是犹豫了很久般,缓缓开口:
“我们分开的前一夜,他跟我说,我会是他第一个学生,以後不管他有多少学生,他都不会忘记我。不管以後我有什麽困难、遇到什麽难受的事,都可以去找他,他会当我永远的老师,指点我一条明路。 ”
阿孝说着,忽然单手捂着脸靠回椅背上,极轻极讽刺地笑了:
“干,这种鬼话,老子竟然到现在还记得这麽清楚。”
车子一路往山里开,过了几个山谷,周围开始有了人迹。几座二丁挂的公寓矗立在山腰上,更远的地方,甚至有像工厂一样的炊烟。
地图上的标示很不清楚,但经过一间公厕时,旁边有个摇摇欲坠的木牌,上头用红漆写着:“水生镇,前方五公里。”。
阿孝的脸终於有了一些精神,我们加快油门,开进了那些建筑物间。这似乎是中部山区常见的小山镇,有不少住家,甚至也有杂货店,而在最高的山腰上,有座较大的白色建筑,靠近时听见清脆的钟声,我想那应该就是阿孝说的学校了。
果然再开近一点,就看到有幢建筑上贴着“水生国小”四个醒目的金属字。那是所占地颇大的国小,大约是在山区的缘故,有一半的校地都是操场。
我瞄了一眼车上的时钟,现在时间是早上八点,好像是小学生上学时间,门口来来去去的都是背着书包的孩子,还有学生用跑的,被身後的家长叫住,拉回去叮咛了一番。
我忽然有些感慨,看着那些家长目送孩子的眼神。这里无论哪一个孩子,都是背负着满满的期待,准备展开人生的旅程吧?就像很久很久以前的我一样。
阿孝在校门口慢下了车速。打从接近这个山镇开始,阿孝的表情就变了,与其说是紧张焦虑,我从阿孝的眼神里,竟看到一丝微不可闻的期待。
期待、希望,打从阿孝的父亲去世那刻起,我已经很久没看到阿孝的眼神如此活络。彷佛回到我们最青涩的那个时期,对什麽东西都跃跃欲试,对什麽未来都凛然不惧。
阿孝把车在校门口停了下来,示意我跟着他下车。他下车前,竟对着後照镜检视了一下自己,梳好了额发,这才大步走出车门。
一个小学生从我脚边跑过,差点撞倒了我。我踉跄一下,看见那个男孩一面往前跑,欢快地喊道:“陈老师!今天有要玩躲避球吗?”一面投进了一个人怀里。
我定睛一看,接住小男孩的,是个高大挺拔的男人。
“不行,今天要先检查作业,作业没写完的话,老师就不陪你们玩球了。”
欢迎回家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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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今天要先检查作业,作业没写完的话,老师就不陪你们玩球了。”
一个温醇的声音说。我抬头看去,我的人生中,已经不知有多久没有和“老师”这种生物扯上关系,对我而言,老师也好作业也好,都是再陌生不过的词汇。
然而映入眼帘的人,却是在我少得可怜的印象里,最符合“老师”这个形象的人。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一身乾净的运动服,眉角像要吹出春风般,连生气的时候都带有温柔的味道。他手上拿着一本登记簿似的东西,想来是在纪录学生的出席。
他的年纪大约二十五六,和我与阿孝差不多。不可否认的,他的确是个英俊的男人,和阿孝的背影重叠在一起,有种难以言喻的虚幻感。
男人送进了最後一个学生,埋头在登记簿上划记着。校门口的家长车纷纷驶离,整个操场就只剩我和阿孝两个人。
阿孝却也不走向前去,只是静静地站在沙尘里,像要唤醒某种沉眠的记忆般,紧紧地盯着专注的男人。没预警地,我的心忽然针扎似地一痛,只能低着头掩饰过去。
“阿猫……”过了很久,阿孝才喃喃开口。
听见叫唤,男人还没有马上反应过来,直到阿孝又叫了一声,他才像想起什麽似地,蓦地抬起头来。目光接触到阿孝时,男人还迟疑了好一阵子,开口像要问些什麽,直到对上阿孝那双深邃的眸子,才慢慢张大了眼睛:
“……纯孝?”
纯孝是阿孝的本名,我不知有多久没听见这个名字。听见男人认出自己,阿孝脸上露出了我从未见过、欣喜中带点别扭的笑容,他对男人举起一只手:
“哟,好久不见了。”
男人折起了登记簿夹在腋下:“好久……不见!真的是你?王纯孝?阿孝?天呀,你……你竟长这麽大了。”
他一边说一边走近阿孝,上下打量他的样子。阿孝却唾了一口:
“干,什麽长这麽大了,你也不过大我三岁而已,讲得好像你多老成一样。”
我看见男人皱了一下眉,多半是因为阿孝的发语词,随即露出怀念的表情:“因为……因为我们认识时,你才国一啊!才这麽高而已,而且也没晒这麽黑。天呀……要不是你声音一点也没变,我……我真的认不出你……”
他站在阿孝面前,似乎想去握阿孝的手,低头却看到他手臂上的伤,包裹的地方已些微泛着青紫,不禁吃了一惊:“纯孝,你……你受伤了吗?”
阿孝蛮不在乎地甩了甩手臂,“没什麽大不了的,小伤而已。喂,倒是你,你真的当了小学老师了啊,阿猫?”
叫阿猫的男人闻言抬起头,脸上泛起笑容,光彩夺目:
“喔,对啊,大学毕业之後我就回来了,妈要我去城市里的小学任教,她说这样比较有前途。只是我实在喜欢这里的孩子,比什麽大城市的小孩纯朴多了,加上人少,现在我和他们每个人都混得很熟,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我最珍视的宝物。”
阿猫看着在中庭集合学生的背影,语气温和地说。我和阿孝同时颤了一下,但下一秒阿猫却忽然伸臂过来,用力搂住了阿孝的背,我看见阿孝的呼吸停了一下。
“真高兴见到你,纯孝。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很想你。”
阿孝的呼吸停了又续,似乎深深吸了几口气。我看见他缓缓地、带点胆怯地,把指尖触在阿猫的长背上,过了很久很久,才敢回应他的拥抱,五指越缩越紧,直到没有空隙。他没有回话,只是用力闭上了眼睛。
“对了,你怎麽会……忽然想要来看我?”我记不得过了多久,阿猫才主动放开阿孝,笑着问道。
阿孝正要回答,阿猫却忽然看到一直怯怯站在阿孝身後的我,露出讶异的表情,
“咦,阿孝,是你的朋友吗?你们一起来啊?”
我往阿孝身後缩了一缩,阿孝却把扯出来,强迫我在他身边站好。他深吸了口气:
“嗯,他是我男朋友,就是会上床的那种。”
这话就像急冻剂般,两人间的气氛一下子冷却了下来。我看见阿猫的表情一下子凝结起来。我知道阿孝是故意这麽说的,他紧抓住我的腰,让我无法动也无法逃,只能正面迎接阿猫尴尬的神情:
“啊……是……这样啊,幸会。”半晌他挤出一句。
“我们交往很久了,八、九年前吧?从你离开那年之後。”
阿孝又补充。阿猫像是很快调整好情绪般,我想他和阿孝真的是两个极端,阿孝暴躁、易怒,一但情绪来了就波涛汹涌。但眼前的男人,却是我见过最自制的人种:
“是这样啊。纯孝,在这里站着说话不方便,这麽久没见了,要不要到我家坐?”
“你家?”
阿猫的邀请让阿孝也一愣。阿猫便笑起来,又说:
“对啊,就在这里的山脚下而已,五金行转个弯就到,很近的。你们是开车来的吧?长途车开下来一定累了,就到我家喝杯茶休息休息吧。”
“可是……你不用上课吗?”
“我最近升任主任,其实要上的课很少,偶尔兼兼孩子们的体育课而已,回一趟家里花不了多少时间。而且我也想让我老婆看看你。”
这话一出,就换阿孝变了脸色:“阿猫,你结婚了?”他几乎是粗暴地问。
男人笑了笑。“阿猫,好久以前的名字了,听起来真不习惯呢!对啊,结婚有三四年了,我老婆是一个学生家长的妹妹,我们在母姊会上认识的。她叫小真,是个美人呢,等会儿你看了就知道了。”
我看着阿孝逐渐苍白的脸色,心口的刺疼从未停过,现在又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怜悯,酸酸苦苦的,也说不出是什麽滋味。
但男人像是完全没有发现似的,走过来握住了阿孝的手:“来来,你的朋友也一起吧,虽然已经是春天,白天还凉的很,老站在外面感冒可就糟了。”
阿猫的家如他所说,离学校很近,几乎是走几步路就到了。那是间传统二丁挂的双拼二层楼房,门口停了一台车,是平凡的Toyota,玻璃门上贴着春联,还洋溢着年关团圆的气息,入口的地方有面八卦镜,怎麽看都是再熟悉不过的普通住家。
然而为什麽呢?我竟感到如此陌生,比世上任一座宅邸都还要陌生。
阿猫拉着我们在客厅沙发上坐下,自己从茶几上斟了两杯茶,一杯给我一杯给阿孝。阿孝从进来屋子之後就没有动,僵直在那里,只用手抚着受伤的那只手臂,像要恢复那里的血液流动般,用力搓揉着。
阿猫倒茶给我们後,就迳自进了里头。过了一会儿,他又掀布帘出来,後面跟着一位和我们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
“纯孝,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妻子,小真。”
男人笑如春风地说着。我本能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朝那个看起来相当害羞的女子点了个头。但阿孝一动也没有动,只是跨开着大腿坐在那儿,甚至连看一眼也不肯。
我看了一下女孩子的长相,那是个说不上漂亮、但笑起来相当甜美的女人,头发规矩地挽在头上,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成一点。她和阿猫有着很相近的气味。
阿猫领着妻子在沙发上坐下,体贴地替她也倒了杯茶,向着阿孝说:“这位是我以前在货行打工时的後辈,就是若叔的货行,我跟你提过的。”
女孩子朝阿孝点了一下头:“幸会。”她露出笑容。
“我们感情很好,彼此就像兄弟一样,经常互相照顾。”阿猫又补充。
“是啊,是感情很好。”阿孝忽然笑了一下:
“好到每天晚上都睡同一张床上呢!”
我担忧地看了阿孝一眼,从阿猫的妻子现身後,阿孝就像了悟什麽似地,态度忽然变得强硬起来。这样的阿孝让人看起来心酸,我忍不住扯紧了他的衣摆。
阿猫像是没注意到阿孝的弦外之音似地,笑着续问:
“怎麽样,纯孝,最近过得好吗?”
这问题对现在的我们而言实在讽刺,但阿孝只是若无其事:“死不了,还过得去。”
“工作呢?现在在哪里高就?”他又问。
阿孝冷哼了一声。“我不工作很久了,高就吗?以後在监狱应该挺高的吧。”
阿猫愣了一下,似乎还想追问。但他身边的妻子拉了他一下,似乎暗示他不要谈这个话题,阿猫才点了点头,
“这样啊,现在失业率很高是真的,纯孝,你也别灰心,年轻人只要肯干,没有不能出头天的,我现在都这样勉励我的学生。以前你在货行也挺能干的不是吗?一定没问题的。”他笑着说,还拍了一下阿孝的肩膀。
但阿孝没有回答的意思,只是跨着腿瞪着天花板,阿猫只好又问:
“伯父伯母呢?都还过得好吗?”
我感觉到阿孝僵了一下,我也是。
“……我老子已经死很久了。 ”过了半晌,阿孝才开口,语气仍旧很强硬:“就在你去念什麽大学的隔年,摔到水沟里淹死的,哈,真适合那老头的死法。”
我看见阿猫的妻子张大了一下眼,似乎对阿孝的说话方式感到吃惊。但阿猫仍旧很平静,他一脸歉意:
“抱歉,我不知道这件事。”
“没什麽,那种废物死了也好。”阿孝耸耸肩说。
我对阿孝父亲的记忆很模糊,孩提时候,我和阿孝在街上胡闹玩耍时,印象中总会看见他一拐一拐地从对街那走过来,手上提着两瓶绍兴,准备去和隔壁家掷骰子聚赌。
他从来不太搭理孩子,我们唯一的交集只有在他赢钱时,会龙心大悦地请我和阿孝喝酒,即使那时我们都还未满十二岁。
阿孝的父亲真的就如阿孝所说,是个不折不扣的废物。他几乎聚集了所有为人父母的不良示范:抽菸、酗酒、好赌、游手好闲、不负责任。唯一的本领是向老婆伸手要钱,还有揍自己的家人。
阿孝以前经常被他爸揍的没办法来学校,有时候他爸揍他,他就揍其他小孩来出气,其中当然也包括我。
但我知道,阿孝其实很喜欢他老爸。
他老爸有时会带他一块去赌钱,虽然次数很少,多半都是他心情好的时候。有时他带阿孝去赌扑克牌,他爸下场和人厮杀,阿孝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赌到兴头上时,他爸就会拉着他讲一些赌博经。他坚信自己对赌道很有一手,终有一天会赢大钱回家。
我经常听阿孝对我讲起他爸的事迹,阿孝的爸赌性坚强,不输到脱裤子绝不罢手。有时被赌场的人倒提着拖出去,他都还会爬回来继续赌。
他最常对阿孝说的话就是:『孝仔,不要认输,到死都要跟它赌一把。』
可惜的是,他的最後一把仍旧没有实现他的宏愿,还留下了一屁股债务。
阿孝的爸走了隔年,阿孝就辞退了货行的工作,也不再去学校,彻底成了街上的流氓混混。他爸的死讯我很晚才知道,因为阿孝既没有哭,也没有显露任何悲伤。
直到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阿孝这麽痛恨他妈的原因,其实和他爸有关。他妈妈一直看不起他爸,打从阿孝有记忆的那刻起,王阿姨就一直用言语羞辱他老爸。
我多少明白王阿姨的个性,她和阿孝一样好强,对自己的命运很不甘心,她觉得自己不该是一个屈就於男人暴力下,只会哭泣和哀求的女人。所以即使被打得鼻青脸肿,王阿姨还是想要反击,无法反击在丈夫身上的,就用孩子来代替。
我不止一次听见王阿姨当着我的面,说阿孝是废物、是白痴。她总是说生下阿孝是家里最大的债务,没有阿孝的话,她就可以抛下那个没用的男人远走高飞。
阿孝可以忍受他爸的身体暴力,但完全无法忍受王阿姨的言语暴力。阿孝是个自尊心很强的男人,我想王阿姨的话,一定深深触碰了他心里的底线。
阿孝不止一次和王阿姨吵翻,王阿姨还曾经为此开瓦斯威胁他和他爸要自杀,闹得近邻皆知。
阿孝的爸死後,阿孝与那个家最後的连系也彷佛断了。他不再搭理王阿姨,除了需要钱的时候,而王阿姨挣脱了丈夫的束缚,更不想搭理阿孝,每次自家儿子现身,王阿姨总是歇斯底里地要赶他走。终於演变成今天这种状况。
“不管怎样,看见你平安无事就好,人生无常,本来就有许多意外,重要的是坚强的活下去。只要活下去,什麽事都还会有转机的。”
阿猫的笑容相当慈祥,说着彷佛人寿保险的广告台辞,把手覆在阿孝的手背上。
阿孝还来不及说话,电视上忽然传来人谈话的声音:
『那麽林教授,你对於最近发生的那起杀母惨案,有什麽特殊的看法呢?』
欢迎回家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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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麽林教授,你对於最近发生的那起杀母惨案,有什麽特殊的看法呢?』
我吓了一大跳,几乎从沙发上跳起来。转头才发现原来饭厅的电视一直开着,不知道转到哪个谈话性节目,找来几个无所事事的名嘴,就现在的时事耍耍嘴皮子,就是这类节目的宗旨。阿孝似乎也吓了一跳,只是他力持镇定。
『这是一种异常犯罪,从青少年教育学的观点来看,通常青少年会杀死他们的父母亲,一定是他们的父母亲在孩子幼年时期的教育出了问题。』
『咦?真的吗,可是林教授,你不觉得很过份吗?是自己的亲生爸爸妈妈耶,人家说父母恩重重於泰山,不报恩就算了,竟然还行凶杀人,简直是**了!』
『的确一般人会这样想没错,但是我们不妨从另一个观点去看。青少年会杀死父母,表示这个人的人格一定有部份程度的扭曲,他肯定是一个冷酷、残忍、自我中心,而且不太能感受到他人痛苦的孩子。』
『对啊对啊。』
『如此一来,谁造就他这样异常性格就是一个问题。像这类社会异常犯罪,我的经验非常丰富,你去检视犯罪者的家庭,会发现他的家庭一定也很扭曲,例如父母都是罪犯的家庭、单亲的家庭、或是父母把孩子宠上天的家庭。这样的孩子从小接触到的就是扭曲的资讯,也难怪他长大後要对人性失去感觉,根本不懂得怎麽爱人。』
『原来是这样啊!所以健全的家庭,对孩子而言真的很重要呢。那麽教授,关於这起案件,还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一下……』
我坐立难安,拿着瓷杯的手微微发抖,几乎就要冲出门去。但阿猫他们却像是没注意到似的,继续和阿孝聊着锁碎的话题,彷佛电视上的谈话只是背景音乐。
我忽然茫然地想,原来如此,对一般市民而言,对这些所谓“善良小市民”而言,那些重大的犯罪,绑架也好、弑父弑母也好,都只不过是一种茶馀饭後的馀兴而已。是他们平凡日常生活的背景音乐,谁也不会注意去倾听。
“我最近也还过得去,学校那边升主任了,在这里也算定下来了,你以後要是有空,可以经常过来找我,我们哥儿俩叙叙话也很好,”
阿猫仍旧和阿孝聊着,他握着阿孝僵硬的手,像想到什麽事地又说:
“啊,对了对了,有件事我忘记说,”
他忽然笑着拉过妻子,把他的手覆在她的肚子上:“小真已经有身孕了,上个月去检查的,说是已经两、三个月有了,今天秋天是预产期,很快我们家就要有个小帅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