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雩非一
他在御花园捡到一颗蛋。
左右查看确认四下无人,他拨开繁密的牡丹花叶,捧起那颗色彩斑斓的蛋。
那颗跟他一样孤零零被抛弃的蛋。
「殿下。」
冷不防的呼唤像定身咒,他不敢妄动头也不回:「有事吗?陆吾。」
来者正是掌管御花园的陆吾。因擅长照料花草动物,处事稳重,被天帝相中从昆仑借调至此。
「那是御花园的东西,您不能带走。」
意图如窗纸被戳破,他将蛋收进怀里,转身面对司苑官。「行。你来抢。」
「请别为难下官。」
「那就成了。」他点点头,举步欲离。
「殿下可知那为何物?」
「嗯?」
「那是凤鸟,会认主。」
言下之意是担心他没定性,不久便弃之不顾?
「我会照顾它。」不会让它跟我一样。
只比他虚长几岁的少年司苑官看着任性妄为的天界太子半晌,刻意叹了口气。「……殿下慢走。」
「不,今日我没来过。」
陆吾闭起双眼。「遵命。」
他拍拍司苑官的肩,离开御花园。
怕再被人阻扰,他施咒隐身回到寝宫,自己动手安置那颗蛋。
先挪用梳洗的鎏金面盆为底,拆开锦被,取出保暖的冰蚕丝铺满面盆,再撤下织锦桌巾,折迭成合适尺寸盖上,才小心翼翼取出怀里的蛋放在盆中。
他轻抚晶莹光滑的蛋壳,「得给你起个名字。叫什么呢?」
据闻凤鸟可活千年,命名一事马虎不得。他环顾寝殿,瞥见一本放在床头的闲书。那是前些时候向陆吾借的书册,他想起其中有关凤凰的描写。
「凤皇于飞,翙翙其羽……」他以指代笔,凌空写出几个同音字,最后选定。「就叫『雩非』吧!擅舞雩,明是非。听来挺好的。嗯?」
色彩斑斓的蛋壳微微发亮,像赞同他的提议。
难得露出稚气的笑容,他将面颊贴上蛋壳。「那就此定下。往后咱们互相作伴。」
他抱着雩非的蛋,也怀抱一个秘密。
天界唯有昆仑才有仙禽仙兽的踪迹。一般神仙若不上昆仑,就只能从书册和传闻中认识它们。
放眼天界,独有陆吾知道太子私养仙禽之事。他和总是面无表情的少年司苑官也是自那时开始,逐渐熟稔。
他将雩非的窝藏在床底施法保护。白日照样习字、念书,学习所有太子应为之事。
待夜深人静时再解开法术,从床底抱出鎏金面盆,摸摸那颗尚未孵育的蛋,向它说说当日的大小事。
有趣的日子过得比较快。百年转瞬而过,但雩非的蛋却没有任何孵化的迹象。
他召来陆吾询问,得到的答案却是「时机未到」。再追问时机何时才到?司苑官把头一摇,连开口的力气都省下,气得他差点失仪把人踹出门。
他甚至一度怀疑陆吾唬人,藏在床底下的只是颗会发光的灵石而非凤凰蛋。
毫无进展的日子又过了百年。
那日夜里突然刮起大风,殿外沙沙作响的树丛声让人睡不安枕。他自恶梦中惊醒,习惯性凑到床底去查看雩非的动静,听到一阵哔哔啵啵的碎裂声。
掀开绫巾一看,鎏金面盆里有一只巴掌大的雏鸟窝在蛋壳间,骨碌碌转动着大眼睛望向他。
「主子?」幼雏歪了歪脑袋,吐出人语。
「叫我湮然。」
他伸手为它梳顺湿润杂乱的鸟羽。看着鸟儿微眯双眼,露出舒服的神情,他微微一笑,总算放下心中大石。
「终于见到你了。雩非。」
温馨氛围没持续多久,被一阵慌乱无章的脚步声打碎。他来不及施法将雩非藏好,殿门已被推开。
「殿下!陛下他、天帝他……驾、驾崩了!」
来者报完丧,双腿一软跪倒在地。身后跟着的文武众仙官面色凝重,甚至有的已痛哭失声。
仙魔大战历时三百年,天帝被魔主一剑穿心,战死于阪泉。
那一夜,他得到相依为命的同伴,却失去用生命守护他的父皇。
兵荒马乱中继位的少年被迫一夜长大,出乎意料的坚毅强悍。他独排众议起用因故被先帝封印的两位斗神,联合妖界与冥界之力,两年后于逐鹿大败魔军。
据传决战当日,新君身先士卒,在阵前扬起系有五色凤羽的帅剑,顿时光华四射灿亮夺目,浩然仙气令魔军斗志全无,魔主自知穷途末路挥剑刎颈,血流遍野入土三分。
此役大捷让仙魔两界恢复和平,打消妖界与冥界想趁虚而入的念头,更让众仙对看似弱不经风的少年天帝刮目相看。
庆功夜,新君特地让爱宠亮相,为诸神献歌舞。
五色凤鸟引吭高歌悦耳动听,祥瑞气息洗涤将士久战嗜血的心神,七彩霞光治愈残留魔气的伤口,让许多初次见识的神仙大开眼界。
「陛下真是一代名君!连传说中的凤鸟都为您臣服!」盛赞之辞不绝于耳。
歌停舞休,凤凰展翼在殿上低回一圈才飞回帝座旁。
爱宠的指爪停上肩时,他掌上多了一条紫晶串珠。
雩非看看他,低头叼走一颗。
「不喜欢?」怎么只吃一颗?
雩非歪了歪脑袋,盯着他。「想吃上次那种红树枝。」
「那是万年珊瑚。」有人跟龙王赌博赢来的抵押品。
「那个好吃。」
他轻抚雩非的头,像往常般帮它顺毛。「再叫人帮你取。」
雩非愉快眯眼,蹭上他的脸颊:「湮然,你真好。」
「大胆!怎可直呼天帝名讳!」席间一位仙将拔刀出鞘,冰冷刀尖直指雩非。
原本开心撒娇的凤鸟吓了一跳,尖锐指爪一瞬扣进左肩,他只是皱眉,伸手把受惊吓的爱宠搂进怀里安抚。
再度抬头的他换了脸色,看向那仙将,神色冷然:「收刀。」
仙将领命收刀,但仍气愤难平。「就算是仙禽也是只畜牲!怎可冒犯陛下?」
几位仙官眼见苗头不对,怕新同僚为一只鸟丢了一条命,纷纷出声相劝。
「那是天庭头一回出现的祥瑞凤鸟,你可别乱说话。」
「是啊!方才仙禽的神效你也瞧见了吧?」
「它可是陛下的爱宠。冒犯与否陛下会斟酌,哪儿轮得到你?」
「不过是只鸟……」难道英明如天帝会为了一只鸟跟他这个浴血杀敌的仙将过不去?
「拖出去。」天帝的语气很淡,似乎是在称赞宴会的酒菜不错。
直到被守卫神将押住,他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陛下!敢问末将做错什么?陛下!」他在压制下死命挣扎,眼看就要被拖出大殿。
「犯上。打入天牢。」天帝没有正眼看他,抱起雩非离席,随手一挥。「孤乏了,众仙家随意吧。」
「恭送陛下。」
整齐划一的声浪将那位仙将的怒吼淹没。
他屏退侍从,抱着雩非走进御花园。
「湮然。」怀里的凤鸟探出头,张着无辜大眼望向他。
「嗯?」
「不可以叫你的名字吗?」
「怎么说?」
「那仙将说是冒犯。」冒犯就是不好的事吧?
「不冒犯。允你叫。」
能这?叫他的人太少,少到他几乎要忘记自己的名。
「湮然。」它不客气地又叫了一次。
「嗯?」他抱着雩非在一栋小楼门前坐下。
「天牢是什么地方?」
「不好的地方。」
「别让他去天牢好不好?他没做错事吧?」它只是被吓到而已。
「他对你不敬。」即是对我不敬。
「有吗?」雩非又歪了歪头,「我没有不开心啊。」
「……傻鸟。」
「这句才是对我不敬吧?」它鼓起腮帮子,状似不满。
「孤例外。」他拍拍爱宠的头,微笑。
「湮然,为什么你说话要用『孤』?孤不是孤单的意思吗?听起来好可怜。」
他没想到雩非会提出这问题,愣了一会儿才开口:「是啊。幸好有你。」
「嗯,说好要互相作伴嘛!」
「你记得?」
「当然!」这件事打从他是没破壳的小小鸟时就说好了。「你没忘吧?」
「没。只是想再问一遍。」
「有什么好问啊?傻瓜。」
身后那扇门突然被打开,有人走出来。
「陆吾!」雩非亲亲热热地拍翅飞上前。
御花园的司苑官伸指搔搔它的下巴,再看它被搔得咯咯直叫,一脸满足飞回天帝怀里。
「你们这对傻瓜和傻鸟在这儿做什么?」
「你也想犯上进天牢?」天帝坐在阶上,仰头看向屋主。
「天帝高高在上,才不会坐在别人家门口挡路。」陆吾面无表情地回完嘴,还是跟着坐下。
「守株待兔。」
「我是兔?」陆吾意外了。
「不,你是株。」
「哪个ㄓㄨ?」
「看你想当哪个。」木头或猪头。
雩非窝在天帝怀里,随着两人对话看过来又看过去,一头雾水听不懂,干脆趴下睡觉。
「……说吧。」陆吾叹气。就知道他找上门总没好事。
「你又要下凡和龙王赌博?」
「私自下凡可是重罪,再说天界禁赌,下官万万不敢。」陆吾恭敬地垂下头。
「少来。」他早就看穿司苑官的假面具。「再赢些万年珊瑚回来。」
「您以为万年珊瑚跟御花园的小树枝一样,要捡多少有多少?」二十年长一寸,三百年增一斤多,他要赢到那小气龙王甘心奉上一座谈何容易?
「孤如何以为不重要,你记得带。」
「做什么?」
「吃。」
「给谁吃?」
天帝指向在怀里呼呼大睡的凤鸟。
「您的藏宝库里没有?」他怀疑。
「吃完了。」他说明。
「……会天打雷劈的。」居然把那种奇珍异宝当鸟饲料。
「孤会让雷公手下留情。」天帝抱着爱宠起身,「傻瓜要带傻鸟回去了,跪安吧。」
他心不甘情不愿地跪下。「陛下慢走。」
天帝拍拍司苑官的肩,踏着愉快的步伐离开御花园。
作家的话:本文混合道教、民间信仰、山海经以及希腊神话
请以平行世界视之,切莫当真 ←很怕遭天谴的作者
十回以内的浅型坑 应该ww
凤凰雩非 二
斩妖除魔整顿天界──天帝职责所在不过如此。说来轻松,但除了一直陪在身边的雩非,没有谁知道他为了坐稳帝座付出多少又牺牲多少。
打从雩非破壳而出,知道它是能言语、有灵识的仙禽后,他便不再对它倾诉烦恼。每日谈资皆是些无关痛痒的日常琐事或天界轶闻。
这是私心。不想让雩非通晓世事的私心。
许多时候,理应清圣高洁的天界众仙和在红尘打滚被七情六欲操弄的凡人并无不同。那些太晦暗难堪的事,他奢望雩非永远别懂。
有苦无处诉虽难熬,但以前的他也是如此撑过漫长岁月。那时没有雩非的陪伴,更苦。若它能永远无忧无虑的陪在身边,唤着他的名,再多付出与牺牲都不算苦。
这些幽微曲折外人都不会懂。在他们眼中,为宠物斩杀不识时务的仙将或私纵神官下凡摘万年珊瑚当饲料都不算什么,只要能保天界安稳,一切好谈。
但他无法确定,耆老们撞见浑身**的男子睡在他床边时,是否依旧能冷静?
对方像感应到他的目光缓缓苏醒,睡眼惺忪地爬起身,往他扑去。
他眼中血色一闪,想都没想就把对方一掌拍飞。
中了天帝没有留力的一掌,对方往后飞去,撞倒桌椅重重摔落地。
那人捂着胸口,满脸错愕。「湮、然……?」
他听到熟悉的呼唤才回过神来。
除了不着片缕的男性身躯,那头五彩长发和雩非的羽色相符,散发的气息和呼唤他的口吻都证明那正是和自己相伴多年的凤鸟。
他盯着紫黑的掌心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没有认出它?
只见雩非的唇不断涌出银血,痛苦地捂着胸口咳嗽。如遭雷击的他连忙下床查看爱宠的伤势,它却明显一颤。
雩非在怕他。自小同食同寝,说好要永远作伴的雩非在怕他?
「别怕。先帮你治伤。」
他举手要施法,却看到雩非害怕地用手遮脸。「走……开……咳咳!」
「乖,等等就不疼了。」他像平常轻拍爱宠的头安抚。
「走开!」银亮鲜血涌出双唇,雩非大吼挥开他的手。「你不是湮然!咳咳……快、走开……咳咳……」
顾不得被尖锐指甲抓伤的手臂,他施法让雩非昏睡,抱着连昏睡都在咳血的它飞出寝殿。
**
堂堂天帝怎么可能衣衫不整赤着脚,神色仓皇地奔来找他?
陆吾看看窗外没亮透的天,认定自己还没睡醒,双眼一闭想再睡场回笼觉。
「快救它。」
「下官对您的嫔妃没兴趣。」陆吾打了个呵欠,翻过身。
「它是雩非!」
瞌睡虫全被这声吼吓跑,陆吾睁眼看向天帝怀中的男子。「雩非?它修成人形了?」起码也要再一、两百年吧?
没时间话家常,他直接把雩非交给陆吾。「它中掌血流不止,快救它!」
陆吾接过它放在床上,拉开包裹的锦被就看到雩非的胸口满是血迹。「……谁下手那?重?」
就算忌妒天帝偏宠这傻鸟,一掌打在心脉上也太狠。即使幸运救回来,能不能再活蹦乱跳都难说。
等了半天没等到答案,陆吾施救的手没停,抽空看了饲主一眼。
天帝脸色铁青,不发一语。
识时务不深究,因施术而满头大汗的陆吾擦完汗,转头看向天帝。
「为何停手?」
「它不满百岁道行太浅,心脉俱损受创太重……」他随手一挥,变来湿绫巾拭净雩非身上的血渍,再变出一套衣服帮它穿上。
「……说下去。」他没注意到自己的声音隐隐颤抖。
「血已止住,但伤难治。弄不好,它只会日渐衰竭而死。」
陆吾摸摸雩非的下巴,如往常般逗弄它,但这一回没有咯咯笑声回应。
「多少珍贵药材都无妨。救它。」
「不是药的问题。」陆吾叹气,「您也知道这儿本就不适合仙禽居住。」
比起幽静出尘灵气充沛的昆仑,这天界在他眼中跟**横流的人间差不多。诸神尔虞我诈仙人斗法尚能自得其乐,纤细敏感的仙禽仙兽们可没办法。
若不是天帝当年一意孤行要养,他早将那颗蛋送到昆仑,又怎会让雩非成为天帝专宠的仙禽,陪他在这勾心斗角的天界搅和?
「……无论如何,救它。」
他不后悔强留它在天界作伴。何况事到如今追悔于事无补。
「我以往没照顾过凤鸟,得带它回昆仑,看我姑姑有没有法子。」
「西王母有办法?」
陆吾看了眼神发亮的上司兼好友一眼。「希望。」
他没说出口的是,若连西王母都救不了雩非,放眼五界亦无人能救──而伤重不治的凤鸟,无法浴火重生。
「快去!帮你备天马?」昆仑地远路遥又带着伤员,陆吾的御风术怕支持不久。
「免。」他抱起雩非走到铜镜前,挥手在镜面画出一个圆。「镜道更快,别分神来寻,等我消息。」
「陆吾!」
陆吾一脚跨进铜镜,回头。
「它……就拜托你了。」
那是第一次,陆吾从少年天帝脸上读到类似害怕的神情。
「我尽量。」他摆摆手,走进镜道。
闪着古铜光泽的圆消失在镜面,好像一切都没发生。但陆吾的床上还放着被银血沾污的锦被,亮晃晃得扎痛他的眼。
陆吾此去七日,音讯全无。
天庭议事照常举行,但留在帝座上的天帝只余一半心神。
原来当初怕蛋无法孵化的担忧不足挂齿,朝夕相处后被迫生离甚至死别的无尽等待才教人无所措其手足。
焦急等待让原本就枯燥繁琐的政务更难以忍受,凡事亲力亲为的天帝连鸡毛蒜皮的琐事都得条条款款仔细听,就怕错过哪项出了差池。他好不容易捺着性子结束早朝,回到寝殿守在水镜边。
盯着今日依旧平静无波的水面,他不免惶然地想起司苑官的交代。
不愿他分神去寻,是怕触怒阴晴难测的西王母,抑或伤势太重怕他无法接受噩耗的缓兵之计?
起头的担忧没完没了,野火燎原般焚心。他努力维持白日作息,在无法成眠的夜里守着波纹不兴的水镜,虚度至天明。
陆吾终于在一个月后捎来消息。
「有救,年后归。」
短短五字就足以让为此形容憔悴的他重获生机。
他对着水镜将五个字看了又看,反复推敲,设想过最好和最坏的状况,却没算到一年后再回天庭的雩非会变成那样。
凤凰雩非 三
一年后回归的雩非长大不少。当初可以停在天帝肩上的轻灵小巧已成为高至腰间的身形,颈脖纤长、肚腹圆润、脚爪雄劲,略具传说中百鸟之王的雏型。
长高长壮之外,它的额头还添了个朱印。
陆吾说,那是西王母手书的封印。连她都不知道雩非为何能未满百岁便幻化人形。为免它虚耗精气,先以朱印镇住,待修行有成再行解开。
日思夜想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御书房门口,天帝极力克制不让久别重逢的狂喜上脸,抓着紫毫笔批阅奏折的手隐隐颤抖。
「雩非,过来。」
静待片刻,雩非仍站在门坎边,动也不动。
他起身走近,却看到雩非因他的接近后退,躲到陆吾身后。
「它怕你。」代养一年的司苑官站在主宠之间,有些无奈。
他没有看陆吾,蹲下望着雩非温言道:「来,你喜欢吃的红树枝。」
它盯着那截艳红的万年珊瑚,往前踏了两步,正想低头去叼,盯着天帝拿珊瑚的手掌,又停下动作。
天帝顺着雩非的目光猜测它不再靠近的理由,只得放下那截珊瑚,后退两步。
他才站定,雩非迅速向前叼走珊瑚,又躲回陆吾身后。
天帝盯着空无一物的白净掌心,再望向忙着进食的雩非,低声:「雩非,你忘记孤了?」
雩非将嘴里的珊瑚吞净,愉快地眯起眼。「没忘。你是湮然。」
「那你可记得答应孤的承诺?」
它从陆吾的脚边探出头来,「记得。要互相作伴。」
「那你……」
他伸手想摸摸它,雩非看到他企图靠近的手又飞快躲回陆吾身后。
「……你上回吓着了,是吗?」
「很痛。」
「放心,孤绝不再犯。」
雩非没回话,但躲在陆吾身后的举动已表明心迹。
他望向陆吾,陆吾轻轻摇头。
他只能站起身,走回奏章堆积如山的御案。「先替孤照顾它。」
吃饱的凤鸟往陆吾脚边蹭了蹭,示意它困了,一双半眯的大眼睛却还偷偷瞧向低头办公的天帝。
陆吾拍拍雩非的头,建议道:「让它缓缓,过几天再说?」
天帝只是低头批折,摆手让陆吾退下。
待到一神一鸟的脚步声远去,他掐断了手中的紫毫笔。
***
从客居一年的昆仑回到待超过一甲子的天庭,雩非却严重水土不服。
当日,天帝命人将它惯用的锦被送到陆吾住的小楼,它却窝在上头彻夜辗转,扰得同房的陆吾跟着睡不安枕。
「傻鸟,你在闹什么?」
相处一年来,陆吾都这般唤它。
「这不是我的被子。」
耗上整夜滚过来又滚过去,它窝在上头却完全闻不到熟悉的味道。
「你确定?」陆吾不信。
有关雩非的大小事,它的饲主从不曾出过差池──除了一年前那掌。
「……不太确定。」它把头埋在被子里,闷声。
为了能一夜好眠,陆吾忍痛让出半边床榻。「上来?」
「不要。」
「为何?」他皱眉。被一只鸟拒绝很不是滋味。
「你身上没香味。」
被拒绝之后又被嫌弃,陆吾瞪向那只在他屋檐下还挑三拣四的傻鸟。「难道你主子身上有?」
「有。」
没想到傻鸟答得神速又笃定,他被勾起好奇心继续问:「哪种香?」
雩非歪着鸟脖子在锦被上蹭来蹭去想了半天,「不会讲。就是闻了很舒服、很开心,可以吃得饱、睡得好的香味。」
「你在昆仑难道就没有吃饱睡好?」讲得好似昆仑众仙都虐待它。
「那不一样。」它起身歪头,用鸟喙梳理被睡乱的羽毛,朝门口蹦去。
「去哪?」
「太一殿。」
天帝有多溺爱这只傻鸟,陆吾全看在眼里。怕它这一去打扰天帝安睡,更怕它又表现出害怕模样伤透饲主的心,他只得好言相劝。
「夜深了,有话明日再说。」
「我只是想看看他。」
它低着头,月光洒进屋内拉出长长的身影,有几分可怜兮兮的味道。
会当上司苑官就是因为特别偏爱花草树木虫鱼鸟兽的陆吾,只得让步。
「看完他之后?」
「看完他就回来。」
「真的?」
「真的!」它点头。
「只能在殿外看一眼。」
「好,就一眼!」
他摆手为雩非施了个西王母特传的隐身咒。「快滚。一刻内回来。」
雩非赶忙拍翅,飞向天帝歇息的太一殿。
它停在东北角一扇桃花心木的雕花小窗下,熟门熟路地凑近从不掩紧的窗口,刚好能瞧见侧卧在龙床上的天帝。
他面朝外睡在床沿,要是一个翻身不小心就可能跌落床榻。
它盯着那身影,觉得心口有些疼,但跟受伤的疼痛不同。
雩非知道那是天帝的习惯。因为它就睡在床下,夜里有个风吹草动,天帝都会醒来查探它的安危。
仗着陆吾独门的隐身咒护身,它改变主意,自窗口飞进殿里,停在龙床边。
直到这时,它才能仔细看看分别一年之久的同伴──对它而言,湮然不是饲主,是约定要相依为命的同伴。
睡着的湮然眉头深锁,看来似乎沧桑不少。它不知道是什么繁重政务让他变成如此,突然很想上前蹭蹭他,但爪子才迈出,又想起当日它也是这般窝在床边,对上的却是毫不留情的一掌。
陆吾说,那掌让它的心脉受损去了半条命,连往后修行都会影响。
它不在乎修行或功力,只知道一向疼爱自己的湮然突然变成别人,对自己痛下杀手。
对这样的危险人物应该离得越远越好吧?为什么它还是听西王母的话努力吃苦苦的药、按照很辛苦的法门修练,只想早日回来?为什么满脑子都是他白日低头批奏章,看起来很难过的样子?为什么还要违背与陆吾的约定,偷偷进殿看他的睡颜?
雩非左右摇晃着小小的脑袋,想不明白。
桌边的灯花发出一声爆响,它吓了一跳,赶紧拍翅从窗口离开。
龙床上,原本熟睡的天帝缓缓睁眼,盯着雩非方才站立之处,看了许久。
作家的话:
凤凰雩非 五
后来,天帝将自己锁在太一殿内布下禁制,无一能近。
天大喜事却如此收场,众仙惶然不知所措。胶着情况直至御花园司苑官奉命觐见才被打破。
传令领路的七彩符鸟在撞上殿门时化作烈焰,陆吾不太确定地伸出手,推开那扇紧闭一天一夜的金星紫檀门扉。
幸好,殿内没出现他预想过的惨不忍睹。
「不知陛下召见下官,有何吩咐?」
「它……怎么会变这样?」天帝还穿着喜服,坐在龙床边。
问话来得莫名,他却听得清晰。
陆吾站在原地,盯着天帝手里那颗蛋,那颗某只傻鸟自焚而成的蛋,突然觉得手痒。
如果把雷神咒往天帝脸上招呼,不晓得西王母有没有办法保他一命?
大不敬的妄想稍稍浇熄心中怒火,陆吾淡淡敛下眼睫,低头回话:「下官说过,凤鸟是会认主的。」
天帝看向栖在掌心的凤凰蛋,任凭他往下说。
「您可知大婚的消息传开后,那傻鸟问我什么?」陆吾抬头,紧盯着天帝的双眼,「它很慌张地问我:『陆吾,湮然是不是不要我了?』您认为,下官该怎么答?」
「孤没有不要它。」
「是,您没有不要它。只是避不见面,连寝殿都布下结界不允许它夜里去看您,接着又宣布要成亲,等于告诉那傻鸟:『我找到对象陪了,你哪边凉快哪边去吧!』下官斗胆,若这不叫遗弃,怎样才算?」
「是它怕孤。」
近了它会怕,远了它会想,他怎么做都不对。
「那是因为你先动手!」陆吾还是怒了,「我不管你是被它的人形吓到还是有天大的隐情,我只想提醒你,哪怕是被打得连命都差点没了,它仍想方设法要爬回来。就算被冷落,它也不肯跟我回昆仑。怕打扰到你处理政务,每天都等到入夜才到太一殿碰运气,盼望哪天你忘了布结界,它能进来偷偷瞧上你一眼。更让我火大的是,你全都知道却装作不知情!」他抚着胸口喘气,瞪着依旧沉默的天帝,「顺带一提,若你还记得雩非当年的尺寸,疑惑为何这回变那?小?我直接告诉你,那是因为它重伤初愈却寝食难安忧思太重,最后还心碎自焚而死!别以为是颗蛋就能孵出来,或许它永远都会是这样!」
「孤……只是不知如何待它。」
陆吾抹了抹脸,发觉跟傻瓜发火也是件傻事。
「当初怎么待它,往后就怎么待它。想让它开心,就做会让它开心的事。要养这只傻鸟没你想得那?难。雩非是仙禽,跟你们这些矫揉造作城府深沉的神仙不一样。」
「你也算?」
「我?」难得发飙正骂得顺风顺水的陆吾没想到话锋会转到自己身上,愣了愣,「算啊。怎么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