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他早就把那傻鸟敲昏连夜带回昆仑,顺道请辞不干。何必来这里提着脑袋痛?上司?
「是吗。」天帝低头看向手里的蛋,「那夜你要赴宴前,它说了什么?」
「如果碰上龙王,再帮它多赢些好吃的红树枝。」
他记得那时的雩非已经很虚弱,却突然飞上房梁顶窝着,怎么劝也不肯下来,害他担心那傻鸟会不会半夜睡一睡不小心跌下来。
现在回想起来,雩非飞上房梁开始不吃不睡的那日,正是天帝大婚的消息传开时。
陆吾盯着罪魁祸首,觉得方才那顿痛?根本连利息都谈不上。
已经问到答案的天帝开口逐客,「你走吧。顺道把花带走。」
「花?」陆吾顺着天帝的手势,看到角落那团凭空飞起的艳红嫁衣下,居然是那株翻遍天界也没找着,好不容易自人间移植而来的蓝牡丹。「我的蓝田玉怎么会在你这儿?」
「暂借。」
不告之借谓之偷!司苑官忍下差点出口的指控却无力修饰咬牙切齿的质问,「借来何用?」
「娶。」
敢情前日婚宴上的新嫁娘就是这一株?陆吾瞪大双眼,不敢相信眼前这位会做出此等出格之事。
「没被发现?」满天神佛都瞎了眼?
「有吧。」
他有瞄到菩提老祖和元始天尊窃窃私语,太上老君欲言又止,坐在远处的如来则干脆转头,眼不见心不烦。西王母倒是直接翻桌,怒吼一声愤而离席。
但除去这些位高权重的老人家,当时宴上真没几个识破他的障眼法。
「你这个……」
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陆吾指着天帝「这个」了半天,最后只能弯腰抱起花盆,丢出一句「下官告退!」头也不回走出太一殿。
「……其实陆吾挺有趣的嘛。」
他摸摸怀中的凤凰蛋,漾出一年多来第一个笑容。
心头宁定,无尽等待亦不再无边煎熬。
天帝恢复往常作息。上朝议事、退朝办公、偶尔到御花园散步赏景,跟司苑官闲聊几句。
被恐吓可能永无止尽的守候很快便让他守到结果。
五十年后的某一日,春光灿烂天朗气清。
午憩方起,他起身更衣听到龙床上传来日思夜想的破壳声。
灰扑扑的幼雏顶着一片莹白蛋壳,张大双眼朝他看去。
他走上前,拿开那片蛋壳,为它理顺杂乱的细毛,「欢迎回来,雩非。」
自头顶到颈背,温柔抚触让初生的幼鸟眯细眼,享受得发出轻微的咕噜声。
重生的雩非失去前世记忆,但那些真心爱过的人事物已深深烙进骨血。
它叫不出天帝的名,但仍喜欢同他亲近,看他微笑的模样;它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十几种奇珍异宝摆在一起,它只吃红到发亮的万年珊瑚;它不认识来觐见的仙官,却不由自主地蹦上前,听到对方喊自己「傻鸟」也不生气。
「怎么还这副傻样?」陆吾搔搔雩非的下巴,听它愉快地发出咯咯笑声,终于安下悬宕已久的心。「噢、学会啄人了?」
陆吾甩着被啄的手,倒没有真心责备的意思。
天帝低声笑开,轻勾手指,雩非便飞回他怀里,叼过饲主递上的万年珊瑚,不客气地大嚼起来。吃饱后攀在天帝的膝头,挺起胸膛,朝陆吾发出胜利的啾啾声。
陆吾这才发现打从他进门开始,没听过雩非开口。
「它不会说话?」
天帝点头,任由巴掌大的小鸟在他膝上跳来蹦去,耀武扬威。
「没关系,回来就好。」
也许等长大些便会开口,或许他的雩非永远都不会再跟他对话。
那都无妨,它愿意回来继续伴着他,已经很好。
凤凰雩非 六
重生后的雩非有不变之处,但更多的是不同以往的改变。
它不会说话、不再唱歌,但变得喜欢跳舞。偶然听见仙乐飘飘或兴之所至,蹬着鸟爪子来回蹦跳、展翅盘旋低回,再远再近都不离开天帝超过一尺。
上朝堂、下书房、逛花园、睡寝殿,天帝所到之处必有雩非的身影。
没有谁问起大婚后失去踪影的天后。
天帝对那只凤鸟的偏宠众仙早就见识过,那夜之后,诸仙隐约察觉到:那不单纯是主宠间的情谊。
将明未明的臆测,任谁也不愿先说破。
年月在日升日落中安稳流逝,迎来百年一度的天帝诞辰。
饶是作风低调不愿铺张的现任天帝,仍不免出现八方云集十方贺喜的庆祝场面。美其名为天帝道喜,说穿不过是替漫长又枯燥的天界岁月找名目、逗乐子。
折腾到第三日夜里,欢庆热闹的寿宴终于散场。
天帝拖着难掩疲惫的脚步回到太一殿时,肩上停着一只光明正大打瞌睡,不时点头还差点摔落地的凤凰。
他自肩头捞过那只闻声迷迷糊糊睁眼,歪着头望向他的傻鸟。
「乖,去床上睡。」
雩非自喉头冒出几声似乎是睡迷糊的咕噜声,侧着脸在他的掌心上磨蹭。
他就这?站在原地掌心平举,等待它蹭完右脸换左脸,满心愉悦地缩成一团准备就寝,才走到床畔把雩非搁进它的小窝里。
当初放在床下的鎏金面盆被移到龙床上,就放在他睁眼所及之处。
盯着雩非经过一甲子仍不见增长的体型,他突然失去睡意。
被陆吾痛?过的语句像是有形的尖石砸在他心间,锐利而沉重的疼。
对于过去的痛悔、歉疚与纠结像被垫在爱宠身下的绫巾,扭曲变形。
闭眼不愿再多想,他起身想多读几页书,却瞥见花桌上放着一份红纸包裹的贺礼。
这份没有交给司礼官,不知道怎么放进这儿的礼物来自他的御花园司苑官陆吾。
拆开纸包,那是本看似年代悠远多有破损的古册,书封却连标题都没有。
他随手一指,桌上瓷杯里的茶汤泛出金黄光芒,渐渐映照出送礼者的模样。
「陆吾。」
好不容易从那几个爱灌酒的同僚手下逃回住处,正准备扑床梦周公的陆吾听到上司的叫唤,吓了一跳。
他抚着胸口,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看向角落的铜镜台。
「……要是下官再胆小点,已经升天了。」
「这儿就是天界。」
天帝的语气带上几分笑意,可惜饱受惊吓的司苑官完全笑不出来。
「敢问陛下,有何贵干?」
「这是什么?」
「书啊。」
「嗯?」
「咳。」
食君之禄就是这点委屈。陆吾清清嗓子,抱着枕头坐起身,开始介绍他精心挑选的贺寿礼。
「这是<霓裳羽衣曲>的部分乐谱。全曲三十六段,用罄、萧、筝、笛等乐器演奏。某个皇帝看过仙山心向往之,加上自个儿幻想,参考西域乐曲制成。还找了他的爱妃设计舞蹈,据说见闻者无不倾心。」
「那张纸是?」
他盯向写着「笛里关山,柳下坊陌,坠红无信息。漫暗水,涓涓溜碧。漂零久,而今何意,醉卧酒垆侧。」的纸页,觉得孤寂萧索之意与梦幻出尘的乐舞并不相衬。
「喔,<霓裳羽衣曲>有歌舞无曲词,多夹的那页纸是抄录后人新填的词,我觉得还挺有味道,便一并附上。」
「这类乐曲天上没有?」
「当然没有。天上的东西太无趣,人间的玩意儿有趣多了。可惜多半因战乱失传。」那些顾着打仗打昏头的笨蛋凡人,到底知不知道失去的是多宝贵的东西?
「所以?」送这给孤何用?
「你家傻鸟不是爱跳舞?让它玩去。」
「是孤过寿。」
「它开心,你就开心不是?」
天帝望着茶水面上,司苑官一脸理所当然的模样,低低笑开。
「行。去忙吧。」
「下官告退。」陆吾伸了个懒腰,顺手变出一块抹布把铜镜盖上,杜绝上司再度骚扰。
那首<霓裳羽衣曲>确实让雩非玩了好一阵子,还跟天帝指派给他的一班乐官亲近不少。其中,又以和带头的司乐官白鵺,交情最好。
大功告成那日,正是人间的七夕佳节。
白鵺与一班乐官身穿与雩非羽色相同的五彩长袍,吹奏各式乐器,重现那曲人间帝王对天界仙境的美好想望。
舞到极处,铮鏦乐音扶摇直上,像观者的呼息也被带上九重天,随之盘旋。
天帝望着随琴曲狂旋疯转,为欢肆放的雩非,也被感染兴奋之情,随手将夜光杯中的酒水洒向场中。
泼洒出的仙酒转瞬幻化五彩,像漫天星辰在殿前翩翩**,更像一场炫目夺魂的缤纷光雨。
他笑看身处绚烂雨景中的雩非,忽然想起:雩是求雨舞之意。
他的太一殿降下独一无二的流光仙雨,只为那只爱舞的仙禽。
悠扬乐音与精采舞姿让在场众仙大开眼界,是否重现佚失名曲已不重要。
这里即是凡人梦寐向往的仙境,聆乐、赏舞、饮酒笑谈,欢腾氛围便是至高无上的极乐。
那一夜,天帝难得放纵大醉一场,连身旁的雩非都被他半哄半骗灌了不少仙酒。
夜半,他因为突如其来的温暖醒来。
他望着怀抱中那个五彩长发的**少年,不敢置信。
「……雩、非?」
少年的脸颊在他胸前蹭了蹭,喉间发出意味不明的低吟,许久才懒洋洋地睁开眼。那双漆黑灵动的大眼满满映着他的面容。
这的确是他偏宠的仙禽,他的雩非。
「湮然。」雩非笑得很柔软,微眯的双眼像是以往被摸得很舒服时,不自觉流露的神情。「湮然,我喜欢你。」
没去深究那是睡迷糊的梦话或是喝醉酒的胡言,他压抑胸臆中沸腾的惊喜,伸手搂住再度化人的爱宠。
「孤也喜欢你。」
靠在天帝肩颈处的头微微摇动,雩非的话声极轻:「不,你的喜欢跟我不一样。」
凤凰雩非 七
「哪里不一样?」
「我也不会说。」
雩非想了半天如此作答,搂着他的颈子蹭了蹭,沉沉睡去。
原以为那只是一时醉话,但雩非却像在进行某种仪式,每晚睡前都会盯着天帝的眼,慎重其事宣誓一次。
被那样真心诚意的眼神牢牢盯住,他只能放弃设计考虑过的各式答案,老老实实响应:「孤也喜欢你。」
然后,换来千篇一律的否定:「不,你的喜欢跟我不一样。」
喜欢不就是想对它好、让它开心吗?到底哪里不一样?
管理众仙、平衡五界、沙场杀敌、朝堂议事……总是全力以赴妥善处理的他,却因为一只修练不满百年的仙禽,一句轻描淡写的「不一样」,困顿失措。
当初打伤雩非的右掌隐隐作痛,他解开伪装法术和绷带,拭去脓血擦上伤药,再包裹好重新施咒,让那只伤手看来与平常无异。
他拒绝去看掌心那个狞笑的血口和扩散至整只手掌的深浓黑紫,拿过奏折继续办公。
妖魔两界大战在即。
魔界在痛失魔主后休养生息蠢蠢欲动,欲向邻近的妖界进伐,壮大声势;向来井河不犯的妖界在长年欺压下,亦忍无可忍决定还击。
要是两败俱伤,殒灭生灵全归冥界管,让冥王坐收渔翁之利;若有任何一方得胜,势均力敌的败者不会善罢罢休,怕要把脆弱的凡人卷进来凑数。
向来将人间纳入管辖的仙界无法袖手旁观。
各方汇报让天帝近来有看不完的奏章,一回神抬头便瞧见雩非站在眼前。
「怎么来了?」他伸手摸摸雩非气鼓鼓的腮帮子。
「我回去睡觉,找不到你。」
天帝转头看向窗外,已然深夜。
「是孤忘了时辰。」他歉然笑道,「多谢你来提醒。」
他起身离座,雩非漾开笑容凑上前,牵住他的手。
天帝盯着被十指交扣的右手,像被滚烫热油淋上立即甩开。
看到雩非错愕的神情,他想开口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解释起,赶紧换左手牵住它,牢牢握紧。
「……这样比较顺手。走吧。」
没等雩非再说话,天帝牵着它走出御书房。
双方一前一后,一路无语走到太一殿前,雩非才开了口。
「湮然,你讨厌这样吗?」
「嗯?」
雩非举起互牵的手。
「怎么会?」天帝对雩非笑得温柔,「你愿意亲近,孤很高兴。」
雩非低下头,貌似有些失望。「这样啊……」
踏进寝殿后,天帝将手放开。
「时候不早,去沐浴更衣准备就寝吧。」
「帮我洗。」雩非站在原地,朝天帝伸出双手。
「嗯?」
「以前你都会帮我洗的。」
他失笑,「那是以前。你现在化人,可以自己动手。」
天帝拍拍雩非的头安抚,却嗅到它身上有异样的气味。
「你喝酒?」
「只有一点点。」它像个做了亏心事的小孩,睁大无辜的双眼望向天帝。
说来说去是他不好,不该酒后失控,让不应沾酒的仙禽识得这种放纵的滋味。
「少喝点,那不是好东西。」他伸手帮雩非除下外衣,除了酒味还闻到其它人的气息。「跟谁一块喝?」
「白鵺他们。他屋里有好多酸酸甜甜的果子酒,跟在寿宴上喝到的味道不一样。」
「这阵子都在跟他们玩?」
「对啊。白鵺他会好多乐器,他的朋友也是。每一个都好厉害喔!而且他们还会弹很好听的音乐,除了上次的那个,还有一首也……湮然?」
「嗯?」
「你怎么了?」
「没事。继续说。」
「不说了。」雩非收敛起方才提到朋友时眉飞色舞的神采,「你不想听,我就不说了。」
「孤没有不想听。」
雩非皱眉,「可是你那种软软的笑不见了。」
天帝闻言摸上自己的脸,发现嘴角仍是微扬的。
他想了想,没有再解释。
陆吾说想让雩非开心,就做些会让它开心的事。为什么现在看到雩非开心的样子,他自己却一点都不开心?
他朝雩非一扬手,雩非那袭沾上酒渍的长衫眨眼便焕然一新。
「时候晚了,明天再帮你洗澡。」
「好。」
雩非乖巧地点头,跟着天帝爬上龙床,准备入睡。
拉好锦被,窝在天帝怀里,雩非想起今天还没有说那句话。
它抬头望向已经闭眼入眠的天帝,真心诚意地说:「湮然,我喜欢你。」
天帝为怀里的雩非拉好锦被,轻拍几下安抚,「嗯,睡吧。」
它望着连眼睛都没有睁开的天帝,只把脸颊靠上他的胸膛,轻轻磨蹭。
凤凰雩非 八
一日下午,风和日丽。
「陆吾陆吾,你在做什么?」雩非趴在御花园的白玉栏杆上问。
拿着一把不知去哪弄来的洛阳铲的司苑官回:「挖洞。」
一盏茶的时间过后。
「陆吾陆吾,你在做什么?」雩非靠在御花园的白玉栏杆边问。
拿着一只不知去哪弄来的炼妖壶的司苑官回:「浇水」
一炷香的时间过后。
「陆吾陆吾,你在做什么?」雩非蹲在御花园的白玉栏杆前问。
拿着一株不知去哪弄来的冰山紫玉,挥汗如雨辛勤工作的司苑官终于忍无可忍:「有话快说。」
「……我只是闲得慌。」雩非转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一脸无辜。
「去找你主子。」
「好像哪里跟哪里要打起来了,他连睡前都在看奏章,我不敢吵他。」
「是妖界跟魔界。」陆吾轻手轻脚把那株宝贝花苗放进算准大小、浇好水的土洞里,再小心翼翼一层一层覆上湿土。「那去找白鵺。」
「那些曲子听久都一个样。湮然不在,我自个儿跳舞也没意思。」
左看右看,确定那株移植的芍药被种妥了,陆吾才抬起头来,光明正大使唤起天帝宠溺的仙禽。
「看到那棵树下的竹扫帚没?去拿来。」
「要做什么?」
「你说扫帚能做什么?」
「扫地?」
「幸好没傻过头。」陆吾起身,舒展蹲踞一下午略显酸疼的筋骨。「把这儿扫干净。」
「这儿?」雩非拿回扫帚歪着头,不太确定自己听到的范围。
「这儿、御花园、方圆一千两百里内、全部。不准用仙术。还有问题吗?」
雩非转过来又转过去,环视根本看不到边际的御花园,傻呼呼地张大嘴,「全……怎、怎么可能扫得完?」
「这不就有事做,不无聊了?」
解决掉傻鸟太奢侈的烦恼,陆吾两手一拍,非常满意自己的灵机一动。
雩非拄着扫把歪头考虑半天,反正真的没事做,就扫吧!
这一扫,足足扫了十天。而且还扣掉三座湖泊和五座小山不算。
大功告成那一日,雩非拎着被扫得稀稀落落只剩根竹柄的扫帚,一蹦一跳跑去找正在湖心凉亭里喝茶的陆吾。
「陆吾陆吾,我全都扫干净了!」
陆吾看着一路跑来,脸颊红扑扑的雩非,摸摸它的头称赞:「真是听话的傻孩子。来,这赏你。」
坐上石椅,吃着香喷喷的雪花糕,雩非才终于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陆吾。」
「什么事?」雨前龙井的清香余韵让他的心情大好,连向来平板的语气都柔软不少。
「那你以前是怎么打扫的?」
「傻鸟儿突然开窍了?」
「啊?」
在雩非张开的嘴里又塞进一块芙蓉糕,陆吾的语气很镇静,眼神有点鄙弃:「当然是用仙术。傻鸟。」不然这偌大的园林只有他一个怎么管得过来?
没法回嘴的雩非用力嚼着甜糕,皱起鼻头,不满地看向陆吾。
「说你傻是称赞你。仙术这种东西,少用的好。重要的事还是得亲手做。」像他细心照料的虫鱼花鸟,个个都长得特别好。
雩非接过陆吾递来解腻的雨前龙井,望着氤氲茶汤,若有所思。
「……湮然也很少用仙术,很多事都自己来。」
于公,他没有任何辅助政务的贴身侍官,御书房唯一递茶送水的小仙是怕怠慢来客所设;于私,太一殿没有任何守卫和随侍,日常琐事皆自行打理。
贵为天帝的他,身边连个嘘寒问暖照顾起居的都没有。
「心疼了?」陆吾打趣道。
雩非摸着胸口,想了想,点头。「嗯,有一点。我能帮他什么?」
「好好陪着他,你答应过他。」
「我说过这种话?」它歪着头,全无印象。
不小心提起被傻鸟遗忘的前世记忆,陆吾面色如常地撒了个小谎。「寿宴那日吧?我也忘了。」
「可是,他在忙的那些事我都不懂。」
终于化人,可以用人形跟他同桌吃饭、牵手散步,它希望自己能为湮然做更多事。
「那就学啊。」陆吾答完腔愣了愣,发现自己果然真知灼见。「复杂的各界大事不懂无妨,简单的读书写字倒可以学学。这样你也不会成天喊无聊,如何?」
「你要教我?」雩非捧着茶盏,眼神发亮地望向陆吾。
「学成再让你临幅字帖送给陛下,让他开开眼界。」
「好!就这?说定了!陆吾你真好,谢谢!」
雩非绕过石桌揽住司苑官的脖子,开心地又蹦又跳。
把教雩非识字当成跟莳花弄草一样重要的陆吾从收藏间翻出一堆人间童蒙院印制的教本和习字簿,在庭院里摆开桌椅,当起免钱的教书先生。
跟着面无表情的教书先生从永字八法开始学,渐渐能把颤抖的蚯蚓画成笔直的面线,每日都进步一些的学习让雩非的日子充实许多,甚至常常忘了去御书房提醒天帝回寝殿歇息,自个儿累到先呼呼大睡。
月上央天,扳着酸疼的颈项才惊觉又忘记时辰的天帝赶回寝殿,就看到雩非袒着肚子在龙床上睡得四脚朝天。
爱怜地替睡翻天的少年盖好锦被,他在凑近雩非身边时又闻到其它味道。
混和着花草和泥土的清香,以及,陆吾的气息。
如果说之前不希望雩非和白鵺那伙人走得太近,怕它被有心人利用,现在跟陆吾在一起就可以放心了吧?
他握着这阵子持续疼痛的右手,觉得有股沉郁之气在胸臆中,无法排遣。
那晚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数百年前为父报仇的仙魔大战。
梦里尸山血海、日月无光。他在弥漫血腥尸臭的逐鹿之原,领着残兵剩将和孤身抗敌的魔主生死决战。
他牺牲右手让魔主一剑刺穿,钉在一株万年雪松上头,诱得对方近身。
黑发及地,如蛇狂舞的魔主带着满身诡谲魔气,噙着妖艳笑容向他走来。
「仔细瞧,你们父子的面容倒是挺像。不知你的心跟你父皇相比,哪个好吃?」
「你……你说什么?」
魔主笑眯了眼,在他耳边吐气如兰,「苍镜的心,是吾吃过最美味──唔!」
放肆笑容瞬间扭曲,魔主低头盯着插在心口的降魔匕,眼睁睁看它浮出一圈又一圈的金黄圣光形成枷锁,被捆得无法动弹。
「欸,连无情的地方都很像。」
天帝恨恨地一脚踹开身前的魔主,奋力抽出被刺穿的右手,然后用魔主的配剑斩下对方的头颅。
魔主被斩首时仍带着笑意,「傻孩子,你逃不掉的。」
那般倾世绝艳的笑颜让他全身冰冷,尖叫着自梦中惊醒。
他紧紧捂住并没有发声的口,转头看向身旁的雩非。
幸好它仍睡得香甜,脸上还挂着满足的笑。
作家的话:再两回完结!= =+
凤凰雩非 九(辅)
内文涉及少许十八禁描写 慎入(保险起见讲一下)
惨烈梦境让天帝不愿再躺回去睡,干脆起身准备早朝,但历历在目的纷杂残影和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却没放过他。
晕眩、恶心、疼痛的手伤让他极度不适,他咬牙苦撑挨过早朝,批了一上午的奏章,决定回太一殿小歇片刻。
踉跄脚步方踏出御书房,他便呕出一滩黑血。
摆手以仙术化去那片污浊,他虚弱地扶着廊柱,听到一名仙官急忙来报。
「启禀陛下!南国大雨成灾,数万凡人受害,一干山神和土地神全跪在南天门外,求您高抬贵手!」
他没空斥责大呼小叫的传令仙官,召来陈情的当地神只了解灾情后,立即下令:「开库房,取息壤三分,交由玄女下凡救灾。另,速拿布雨龙神来见!」
他强打精神回到御书房,方才落坐,负责降雨的龙王便被天兵天将带回。
「龙神计蒙,为何布雨失当?」
跪在案前的龙王神色颓唐,「臣下依旨行事。」
「胡说!」
南国巫女上告,今年秋旱渴死不少生灵百姓,他派龙王降雨可望纾解旱象,怎会造成洪灾?
计蒙自怀里掏出被大雨打湿的天帝神谕,双手呈上。
他盯着上头亲笔所书的一字一句,发现问题所在──他选在一年一度钱塘江大潮时布雨。
每年钱塘大潮江水泛滥总会淹没四周农田屋舍,纵使今年雨水不丰仍不能小觑。他却选在江水肆虐之日派龙神降下大雨,分明是置凡人于死地。
做这决定时他在想什么?是了,那时右手疼痛难忍,他急着看完奏折,没有细思便在巫女的祈文上批了允字。
因为他的一时疏忽,葬送无数人间生灵的性命。
他按住疼痛的右手收拾自责心绪,板起脸孔看向无辜的龙王。「难道你对这项旨意毫无异议?」
计蒙想说明原先的百般怀疑与挣扎,抬头却对上冰冷的审视目光,不确定天帝这般问话意欲何为,只能抿嘴保持沉默。
「孤不需要只办事不用脑的臣下。」
「我、臣下只是……」
天帝话锋一转,「但念在你以往守分尽责,让你戴罪立功,协助九天玄女为南国水患善后。」
「多谢陛下网开一面!」计蒙连忙磕头谢恩。
「还不快动身?」
「是!臣下告退!」
如获大赦的计蒙踏出御书房时,碰巧遇上要来求情的陆吾。
「玩水的,你没事了?」陆吾依旧一脸平静,只有沾上泥土的袍角泄漏他放下公务特地赶来的匆忙。
「本来就不是我的错。」计蒙咕哝。
「你说什么?」
「没事。不跟你嗑牙,我得下凡救灾去。」
计蒙捏好仙诀正要施咒,却被陆吾一把抓住。
「慢着,这个拿去。」
他接过陆吾给的纱袋。「种花的,我没时间帮你种花。」
「我才没心情跟你杠。这些是深根、抓地力强的树种,你在水源地撒下,施点仙术催生,对灾情不无小补。」
「赢了我龙宫那?多奇珍异宝,终于知道补偿了?」
「……当我没提,还来。」陆吾面无表情地伸手去抢。
「欸欸欸,送本龙王的东西,谁也甭想要回去。」计蒙往旁一跳闪过追讨,回身朝陆吾咧开笑容,「先忙正事,回头再找你玩。」
目送活像天生少根筋的龙王乘云离去,陆吾转身要回御花园,却闻到一股极淡的腥臭味。
他循着味道搜索,正好撞见屋内的天帝解开绷带,为伤口上药。
「伤多久了?」他直接走进御书房,盯着天帝发黑肿胀的右手臂皱眉。
「没多久。」他施术重新布下禁制,让那只伤手看来再正常不过。
「传医仙或我告诉你家傻鸟让它担心到睡不着,选一个。」
他忍着浑身不适看向脸上写着「没得商量」的司苑官,理所当然选择前者。
不知今年已几千岁的医仙婆婆拖着比她还高上半截的药箱在传唤后半个时辰才现身,看到伤口就先把天帝念了一顿。
看着天帝被挨训的无奈模样,食君之禄的陆吾却觉得大快人心。
问、望、闻、切,涂伤药、灌汤药,待医仙满头大汗忙过一轮后,才对着天帝摇头。
「此伤……难愈……得以……昆仑雪水……清洗……最……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