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取雪水不难,难的是西王母曾下令,擅带昆仑山上的任何物事离开者,死。
不等天帝推辞,候在一旁的陆吾先开口:「我回去一趟。」
一手重伤,一手被慈爱的医仙婆婆紧紧握住,来不及开口的天帝只能目送自行准假的司苑官离去。
「陛……下……呀……」年迈的医仙婆婆眯着几乎快看不见的眼,望着跟前形容憔悴的天帝。
「您请说。」
「这伤……是心病……您要……自个儿……想开……才……行……呀……」
「孤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拍拍满是皱纹的手,谢过为他长途跋涉而来的长辈,命奉茶小仙将她送回。随后,他收到玄女的来讯,表示南国水患已在控制中,让他稍微松了一口气。
窗外日影已西斜,他独自迈着步子走回太一殿。
踏进殿内时,仍是一片漆黑,只有屋外映进的三寸日光。
雩非还没回来。
想等雩非一同用晚膳,看看它的笑脸、跟它说说话。他坐在床边望着随着时辰推移而缓慢变化的日影,不知不觉间,墙面上的光影逐渐扭曲,幻化成不曾经历过的光景。
看不清面容的白衣青年被敌将逼到一处山壁下,团团包围再无退路。
他看着敌将一剑刺穿青年的胸膛,挖出那个鲜血淋漓的心,吃掉。
杀敌食心似乎还无法满足那黑发敌将,帅剑一挥,砍下青年的首级。
直至那一刻,他才看清那竟是他父皇的头颅。
他崩溃大喊,瞬间天地变色,殷红血水自地面汩汩涌出,许多布衣打扮的凡人和各式飞禽走兽在血海中载浮载沉,嘶声呼救。
此时天际却不断降下血雨,暴雨打在身上疼得说不出话,浓重血腥味充斥口鼻,让他恨不得就此灭顶。
那些因他一时失察而丧命的百姓与生灵,或许也曾这?想吧?
渐渐停止在血海中努力挣扎的手脚,他缓缓闭起眼。
如果自责与一切苦痛都能就此结束,该有多好。
他感觉自己不断下沉,像有谁温柔牵着他的右手,慢慢往下拖行,往看不见尽头的血色深渊而去,直到一声清啸声打破无边无际的红。
他看见一团光影朝他飞来,温暖拥抱,领他离开那个血腥而绝望的幻境。
再度睁眼,他回到熟悉的太一殿。
方才感受到的温暖切实存在。
他看见凤鸟化人时未褪尽的光华,五彩羽翼在光芒渐淡后变成宽大的衣袖,紧紧抱着他。
那个身高才到他肩头的清瘦少年努力环抱住他,口里不住安慰:「没事了、没事了。湮然不怕,我在这里喔。」
他抬起脸,呼唤那个名字:「雩非。」
四目相交后,雩非愣了愣,歪着头伸舌舔去天帝颊上交错的泪痕。
方从身心俱创的幻境脱离又被轻柔舔舐,天帝一时失措,坐在原处没有动弹。
舐去泪水的软舌无意间落在唇上,变成亲吻。雩非的眼神亮了亮,似是觉得柔软的触感新鲜有趣,后来干脆捧着天帝的脸,认真舔起来。
浅尝即止的舔吻像极雩非那日在湖心凉亭吃的雪花糕,一次一小口,香甜绵软的滋味怎么尝都不过瘾。
望着雩非皱眉困扰的神情,天帝低低笑开,侧首吻住。
不同于相触即止的轻吻,他伸舌滑过雩非的齿列,**方才为他舐去泪痕的软舌。
「湮然……」
雩非呢喃着,不自觉地跨坐到天帝身上,轻轻磨蹭。
想要更多,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察觉到对方身下的变化,他把雩非抱上床。
望着乖乖躺好,睁着水亮大眼回望的雩非,他终究还是得承认:从前出现的淫秽梦境不单单是魔主的构陷,亦是他最诚实的想望。
他对雩非抱持**裸的**,在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百余年后仍无处可躲,已无处可避。
他慢慢解下彼此的外袍、中衣、里衣,看雩非胀红着脸,颤颤巍巍地朝他伸手。
他会意地弯腰向前,让雩非顺利揽住颈项,抬头吻住。
眼前的是他许诺过要互相作伴的对象、他的家人、他的宠物……也是他唯一的伴侣,他的雩非。
亲吻、相拥,将所有能与不能坦诚的幽微心绪全摊在对方面前,全心托付。
他一直以为自己像只无枝可栖的飞鸟,下场即是在这无垠天界力竭而亡,直到他和雩非相遇。
血肉相连的瞬间连神魂都授予。
那一瞬他才翩然醒悟,原来早在捡到雩非的那一日他便不再孤单。
岁月流转时光递嬗,如今他们终能并肩比翼,共效于飞。
作家的话:下回完结= =+
凤凰雩非 十(上)
雩非睁眼时,天光尚未大亮。
它看着身旁难得比它晚起的天帝,仿着他的习惯,伸手摸上那张形容憔悴,不知多久没睡好的脸。
如果自己再有用些,他就不用那?累了吧?
打定主意后,它轻手轻脚地爬起床,随手套了件外袍便往御膳房走去。还没走到目的地,便在途中碰上好一阵子没见的白鵺。
「雩非你也来领早膳?怎么不叫侍官送去?」
「嗯。想挑点营养的给湮然吃。」
「陛下怎么了?」司乐官皱眉,满脸关怀。
「作恶梦吓着吧。」它歪了歪头想,「而且他最近很劳累,瘦了很多。」
「那可不好。这?着,我刚好有一剂白银散,是丹灵帝君送我的宝贝,据说对宁神补气很有益。你把它加在早膳里,让陛下服用。」
「真的可以给我吗?」听起来那?珍贵的补品。
看着雩非眼神发亮的模样,白鵺忍不住笑,「谁要给你?是给陛下。你去领早点,我回房去取,待会在这儿碰头。」
「白鵺,谢谢你。」它很认真的道谢。
司乐官依然笑着,「说什么傻话?有空常来找我们玩吧!你没来,其它人都说奏起乐器来很没劲呢。」
一眨眼的工夫,司乐官便将药散带来,当着雩非的面,拌进那碗百合糯米粥里。
雩非欢天喜地捧着托盘要将那碗粥和其它早点带回太一殿,却被司乐官阻止。
「等等,那碗粥还没验过毒呢。」
「验毒?方才从御膳房端出来时验过了。」
在君王的饮食中下毒这种手法乍看不起眼,却已在各界发生过无数次,且得逞的机率并不低,哪怕是王位世袭一向平和的天界也不得不防。
「但我们刚加了药散吧?慎重起见,是该给司膳官再验一次。毕竟吃的人是陛下啊。」
雩非盯着那碗冒着甜香的热粥,想到还得再走回御膳房,搞不好到时粥都凉了。皱着眉抱怨:「好麻烦喔。」
「不然……」白鵺灵机一动,「不然你帮忙陛下试毒吧?就做做样子,日后要是被问起,我也好有个交代。」
虽然觉得没必要,但它不想让朋友为难。雩非点头,拿起调羹舀起一匙粥往嘴里送。
炖得软嫩滑口的糯米甜粥带着百合清香,方才拌进的药散无色无味,保证连讨厌吃补药的天帝都吃不出来。
「如何?应该吃不出药味吧?」
「完全吃不出来耶!白鵺,你的这个药好厉──」
雩非按着突然剧痛的喉头,望着白鵺说不出话。
「好厉害是吧?我也觉得。」笑容可掬的司乐官自顾自的点头,「没想到药效那?快,还真有用。」
疼痛混着寒意从吞落粥品的喉头蔓延至四肢百骸,雩非痛到倒地,那双美丽的黑眼睛仍望着它从没怀疑过的司乐官,不知发生何事。
白鵺仍在笑,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快意。
「我猜你不记得了,但在这一百多年来的每一日每一夜,我都不曾忘记我有个生死至交,因为在庆功宴上说了一句话就被陛下打入天牢,斩首示众。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
白鵺清了清嗓子,模仿好友激动的语调:「『就算是仙禽也是只畜牲!怎可冒犯陛下?』果然是畜生啊你。有得吃、有得玩就连自己是谁都忘了?陛下偏宠的仙禽?别笑死我了。不过是只乱叫乱跳的蠢鸟!畜、生!」
他伸脚踩上雩非的脸颊,恨之入骨。
雩非想闪,却痛得脱力无法动弹。想开口解释它毫不知情,一张嘴,银色的血就从嘴角流出,滴上外袍。
眼尖的白鵺发现雩非身上的外袍原是天帝所属,嘴角噙着的笑容更加冷酷。
「看来陛下真的宠你宠得紧啊。可惜,当他发现时,你应该被活活痛死了吧?放心,我特地问过,被毒死的凤凰没法浴火重生。你就慢慢享受这滋味,孤单的去死吧!」
白鵺将雩非踹进角落的刺竹林,扬手布下结界,隐蔽它痛苦挣扎的身影。
「对了,被你害死的武将名唤:『诸犍』。不知道你那鸟脑袋能不能记住,但能死得明白些总是好事,对吧?」
他弯腰端起那盘原本要送到太一殿的早膳,不慌不忙地离开。
***
难得熟睡的天帝因为一阵没来由的心痛惊醒。
他皱着眉起身,发觉向来贪睡的雩非不在身边,正要更衣去寻,却发现自己的外袍被雩非穿走,哑然失笑。
「这?慌张是想去哪?傻鸟。」
来到陆吾的居处,院中特地摆来给雩非温书习字的桌椅依旧,但没瞧见雩非的身影。小楼门扉紧闭,屋主前往昆仑不在,看样子雩非也不在里头。
没心思慢慢找,他捏起仙诀放大感知,惊觉整座天帝城都找不着他要找的傻鸟,只有距离御膳房不远的刺竹林留有它残存的气息。
他赶到那里找了一圈,一无所获。
「湮然……」
他猛然回首,以为听到雩非的呼唤,但那里只是一片碧绿无边的刺竹林。
雩非以前曾为了追一只紫翼燕尾蝶闯进刺竹林,被扎得哀哀叫,断不可能再靠近。
他迈开步子决定到御膳房打听看看,正要离开,那股心痛又突然袭上。
他捏起仙诀,朝方才听到声响的方向丢了一记霞光术。七彩霞光像碰上无形障蔽被弹回,在他脚边殒落成无数光点。
确定那里有蹊跷,天帝换过两三种仙术,终于解开结界,看见他要找的对象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雩非!」
他上前抱起雩非,发现它果然穿着自己的外袍,但衣料已被银血浸透。
天帝连忙施术要为它缓解不断涌出的血水,却像上回般,徒劳无功。
他想都没想就放出符鸟,召唤自己重伤之余也不愿劳驾的医仙,同时通知远在昆仑的陆吾,期盼他能及时赶回。
银色血水不断自雩非口中涌出,它痛苦得揪紧天帝的衣襟,无法成言。
「雩非,撑着点,孤……孤现在就带你去昆仑,西王母能救你!」
他抱着雩非要起身,却看见它咬着牙摇头。
「不然你又会烧起来啊!到时你又失去记忆,一切重来。孤受不了,孤不想再等了!」
雩非依旧摇头,抖着疼到蜷曲的手指拉过天帝的手,在他的掌心写字。
「我……喜……欢……你……」天帝依着雩非歪歪斜斜的字形辨识,念出它想传达的意思,「我也喜欢你!雩非!拜托,别再丢下我了,雩非……」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能靠着雩非渐渐失温的额,反复祈求。
雩非万分费力地挤出一抹几乎称不上是笑的笑容,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写下五个字。
这次一样了。
「雩非,你答应过要跟我互相作伴,你要守诺。雩非……」
任凭天帝再怎么呼唤,阖上双眼的雩非都不再反应,那抹勉强的笑意就此凝结。
天帝低头吻上雩非的唇,直到那双唇变得跟身躯一样冰冷,才终于松手放下它。
他望着平躺在地的雩非,等待多年前让他心碎欲裂的火焚情景再现。但从旭日东升等到日暮西沉,都没有等到。
他想起陆吾以前的警告。
天帝抱住雩非的尸身,怔怔地落下一滴泪。那滴泪落在雩非的眼角,映着月光缓缓滑落。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身后传来焦急的脚步声。
他头也没回地对晚来一步的司苑官开口:「为何孤那?珍惜,还是害死了它?」
为何那?努力,还是失去了它?
真正失去了它。
作家的话:人蔘总是充满意外啊(转头)
凤凰雩非 十(中)
风尘仆仆赶回天庭的陆吾没想到离开不到一日,那只傻鸟就出了大事。
他好说歹说劝了半天,终于说服天帝放手,让他把那只傻鸟看个仔细。
说也奇怪,他一伸手接过雩非,它身上染血的外袍便脱落在地,一眨眼,清瘦少年便恢复成凤鸟原形。
他翻开雩非紧闭的眼皮,看见混浊无神的目珠;按上平静无起伏的胸口,确认心搏彻底消失。曾经艳丽斑斓的羽色如今灰败无光,浑身透着病态青紫,极可能是遭到毒害。
他轻抚雩非低垂的头颅,头上两根首羽证明它才活过两世。
凤凰有千年之寿,这只傻鸟两世皆不满百年即横死,一次是心死,一次遭毒杀。就算真救回来,会不会又是另一场让它心碎的折磨?
陆吾抱着那只体型才比普通山鸡大上一些的百鸟之王,再看看眼前痛失所爱神色哀戚的天帝,有个念头在心里打转。
「我试着救它,但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若真能救它再说。现下,你去找凶手弄清是哪种毒,我去求我姑姑帮忙。」
他抱起雩非要回屋,却看见天帝还站在原地。
「别愣着,拖久只会越糟。」陆吾自怀里掏出一截拇指大小的细竹管,「给你治伤的雪水,我姑姑只给这些。」
天帝接过竹管像回了神,朝陆吾点点头,化作一道金光消失。陆吾则抱着雩非往住处走去。
才要走昆仑山的珍贵雪水,又连夜通讯求援,不以乐善好施闻名的西王母一口回绝,还要宝贝侄子快点搬回昆仑,别再守着旧约帮天庭劳心劳力。
他望着被单方断讯的铜镜,也觉得无奈。
当年,苍镜笑容可掬地邀他到天庭管理花草,他一时昏头答应下来。怎料开心快活的日子没过上几年,便传来苍镜战死沙场的消息。
看不到苍镜,留在天庭也没意思,偏偏新科天帝偷养的凤凰让他放不下心。为了就近照顾那只鸟,他只得连那不讨喜的小鬼一并亲近,到最后不仅管种花种草,连养鸟、养小孩都管上,压根是桩亏本买卖!
想到这里,他望着桌上那只死透的凤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上辈子到底欠你们多少?」
神通广大的西王母不肯帮忙,陆吾只得自立自强,他翻遍收藏间的书山,终于找到一卷<海外神异录>记载凤凰复生的事例。
但那卷轴残破不堪又有多处补贴修改,怎么看都是年代久远又流经多人之手,可信度有几分实在难以证实。
他将这发现转告天帝,透过水镜正好听见天帝下令将白鵺斩首的消息。他无意关心凶嫌的下场,眼前最要紧的是该怎么让那只傻鸟复生。
双方透过水镜商量半天没个定数,最后只得硬着头皮,死鸟当作活鸟医。
他们从天帝的库房翻出一截千年东海神木,以此为基座,再摆上各式乌沉木、紫檀香、云杉木,在太一殿前架起巨大的柴木堆。
天帝用雩非最喜欢穿的那件织锦长袍裹住它,深情款款地看了许久,才咬牙将它放上柴堆。
「动手吧。」
陆吾递过一截雩非最喜欢的万年珊瑚,交给天帝。
天帝咬破指尖,在上头滴了三滴神血,随即引焰火咒点燃珊瑚,将那段万年珊瑚抛向柴火堆。
以生前最爱为引,愿汝留恋不去,神魂归来。
那场火烧了七天七夜,每日变换不同色彩的火光,直到第七日深夜才终于熄灭。
天帝和陆吾守在殿前,整整七日不敢阖眼,就怕火堆出现异变。
捺着性子等到最后一点火星也熄灭,天帝赶忙走到灰烬堆中,徒手挖掘。
他蹲在地上挖掘许久,衣衫脏了,脸也黑了,仍没挖到想找的东西。
「若真没有就放过它。」
坐在阶前看着天帝不死心的不断挖掘,陆吾开口。
「不!孤不放过它!是它答应要互相作伴的!」
他跪在地上,开始加快速度胡乱挖掘,喃喃低语。
「是你说我的喜欢终于跟你的一样了,为什么还要走?雩非……我等,我愿意等了,一百年、两百年或三百年都好,拜托,再给我一次机会。雩非……」
终于,他摸到一块竟然没被烧毁的衣角,掀开布料,底下躺着一颗灰褐无光的蛋。
天帝颤抖着双手,自残烬中万分小心地捧起那颗只有鸽子蛋大小的凤凰蛋。
「雩非,我终于找到你了……谢谢……」
陆吾静静望着欣喜若狂的天帝,觉得即将出口的要求有些残忍。
「陛下。」
天帝转头看向陆吾,却发现他神情端肃,眉眼间找不到一丝喜悦。
「何事?」
「之前,您答应过下官一个要求。」
「……你要带它回昆仑?」
「你怎么知道?」向来自负的司苑官讶异。
天帝有些无奈的笑了。
「因为孤比你更喜欢它。」所以更舍不得看它受苦。「但你也得答应孤一个要求。」
「请说。」
「去人界。它说昆仑很无趣,我怕它不适应。」
所谓适应,是前后相比而来。重生后的雩非没有前世记忆,若一开始就在昆仑生活,何来不适应之说?
再说,昆仑的仙禽仙兽极多,天仙天神极少。就算日子无趣些,至少不容易因心碎而死或被毒杀。
陆吾望着天帝,不置可否。
「你知道它静不住,怕无聊。这点不管转生几次都不会变。」知道陆吾有些动摇,他缓缓道出真正的目的:「在人界,孤也能多照看它一些。」
陆吾思考片刻,缓缓点头,朝天帝伸出手。
天帝低头看向那颗好不容易才找回来都还没捂热的凤凰蛋,轻轻吹开上头的火灰,复又用干净手巾仔细擦拭包裹好,才交给陆吾。
「先帝将你自昆仑借调来许久,也该还你自由之身了。」天帝望向亦友亦师的陆吾,改换口气。「司苑官陆吾听旨。」
他接过那颗被天帝万分珍爱的凤凰蛋,单膝下跪。「下官在。」
「即刻起,解去你天庭御花园司苑官之职,准辞还乡。」
「谢陛下恩典。」
「那?,就此珍重,万事拜托。」
天帝微笑轻拍陆吾的肩,一如多年前他们初识的那一日。
***
人间的日子过得慢,陆吾一边改换各种身分打发时间,一边细细思索数几百年来的前因后果。
直到某日在市集上看到一株牡丹花,才让他终于想通为何从没有仙禽踪迹的天庭,会凭空在御花园出现一颗凤凰蛋。
原来全是他的错。
是他嫌御花园的牡丹太少,想方设法从人间移植数品他偏爱的种类。其中,来自凤凰山的铜陵凤丹就是凤鸟的最爱。
或许是当初偷懒用仙术搬移,才没注意到花叶之下竟已有凤凰产卵。
发现自己竟是这一连串闹剧的元凶,陆吾实在很想拿起厨房的菜刀,抹脖子谢罪
但事到如今,亦于事无补。他只好恨恨地剁了半只烧鸡当下酒菜,用从邻村买来的那坛梨花白灌醉自己,大睡一场。
睡醒后的陆吾开始积极面对现实,思考如何补过。
首先,当然得对那只傻到死了两次还没学乖的傻鸟下手。
读书识字得来的学问终究死板,若不能通晓世事洞悉情理,不管身处何地,只怕那傻鸟有九条命都不够死。
就此开悟的陆吾没有去找仙灵之气充沛的名山大川,反而挑了最热闹的天都京城落脚,想用人间烟火熏陶这只已有七情六欲的仙禽,让它见识何谓「人心险恶」。
四季来去悄无声息,百年春秋如花开花落。
一日晨起,陆吾打着呵欠伸着懒腰,就听到蛋壳碎裂的哔啵声。
他转头看向桌上的瓷碗,没料到这只傻鸟居然只需人间百年便能再度孵化。
陆吾惊喜地凑上前,看着那只窝在蛋壳中的幼雏转着乌溜溜的大眼望着自己,得到解答。
雩非的眼角有个艳红色的圆点,像是胎记。
他听城里的算命仙提过,红色胎记代表前世未竟的留恋。而这只傻鸟前世的留恋当然只有一位。
「就那?迫不及待要去见他吗?傻鸟。」
他伸指轻拍上幼雏的脑袋,得到的只有它歪头不明所以的一声「啾」。
在陆吾的悉心照料下,雩非长得很好,但依然不会说话也不曾幻化人形。
他很有耐性,继续等。
十年后的一个中秋夜,陆吾自厨房切好柚子走到客厅,就看到不久前在偷啄月饼的凤鸟化作一个五岁大小的男童,抓着那块被他刻意放高的莲蓉月饼,吃得满嘴都是细屑。
「还是那?贪吃。」
他摸摸它的头,手把手地教导该如何穿衣吃饭。
有了可以拿笔的手后,陆吾开始教它读书识字,一样从永字八法开始,练习笔划,学写数字。
一日睡前,陆吾教它写陆和吾两字,说那是他名字的写法。
「陆吾、陆吾……」它照着纸面念了几次,显得很开心,眨巴着黑亮的大眼睛,指向自己:「那我呢?我呢?」
「你自个儿决定,挑两个喜欢的字圈起来。」
陆吾拿出一张亲手写的千字文,让识字不多的它自行取名。
他看着它歪着头想了好久,终于圈定两个字。
他凑近一看,神情复杂地笑了。
它苦思良久圈定的,竟是千字文中没有,他刻意加上的「雩」字和一个「非」字。
「你想叫『非雩』?」
「雩非!我想叫雩非!」它嘟着嘴纠正。
「为什么?」
「唔……」它歪着头用力想,「不知道。觉得被这样叫会很开心。」
「你被别人这般叫过?」
「没有。」它很快摇头,随即又一脸迟疑,「应该,没有吧……」
陆吾拍拍它的头,不再为难它。「时候不早,该睡了。」
它乖乖上床躺好盖被,「陆吾陆吾,我明天想吃那种白白软软的糕。」
「那叫『雪花糕』。爬得起来再说,贪睡虫。」
他捏了捏雩非软嫩的小脸,将它哄睡后,一抬头就看见角落的铜镜台正泛着幽光。
「孤能见它一面吗?」
「再说吧。」
陆吾随手拿了件雩非换下的短衣盖上铜镜,不愿再看天帝期盼的目光。
凤凰雩非 十(下)(终)
孩子的成长跟日月更迭同样不知不觉,所谓学坏长歪的那一瞬,为人父母或许会知晓,却常常来不及阻止。
陆吾看着很快便长成弱冠青年的雩非,不知道第几次痛定思痛地回想到底是哪个环节行差踏错。
「陆吾你又皱眉,笑一个嘛。」
雩非披散墨色长发,穿着一袭艳红长衫,跷脚坐在软榻边,擎着黄铜烟管,朝陆吾轻吹一口淡紫色烟气。
陆吾的眉皱得更凶。「少拿对客人那套哄我。」
「是是是,不哄你。」
觉得没趣的雩非把烟管一摆,往后一躺,没掩紧的襟口大敞,胸前的**春光若隐若现。
早就放弃去纠正它穿衣习惯的陆吾微微偏过头,只能眼不见为净。
「我还是不懂你什么生意不好做,居然选开**?」
雩非歪头扳着手指数了半天,「嗯,这约莫是你这三年来第二十七次这?问。你想让我体会人心险恶,我就挑三教九流都会找上门的生意,有何不对?」
「酒楼饭馆、行船走马,那怕江湖卖艺都行。你偏挑这等下九流的行业。」
「就算同是下九流,我起码不偷不抢,自食其力。再说,这烟花楼是收留流离失所的各路众生,从不逼良为娼,而且卖艺不卖身。到底哪里不好?」
陆吾望着一脸困惑认真发问的雩非许久,败下阵来。
「……哪里都不好。」让你的饲主三不五时就在镜中对我叨念这点,尤其不好。
「陆吾。」
「怎么?」他已经走到门边,停下脚步转身。
「若你经过市集,麻烦帮我买烟花,过两天是七夕。」
「就这样?」
「就这样。」雩非点头。
「没别的要问?」瞧它分明一脸欲言又止。
雩非咧开笑容,「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陆吾,你说我今年会找到那个人吗?」
「哪个?」他明知故问。
「就是我跟你说过,常梦见抱着我哭,但我不知道他姓名、长相的那个人啊。」
「……天晓得。」
话才出口他也觉得好笑。是啊,确实只有天晓得。
「嗯,希望今年能找到。」雩非很乐观,「不然每年都办烟花大会,劳师动众还血本无归。」
「是谁说看到有**在七夕烟花下相互依偎,就觉得一切辛苦都值得了?」
「那是官腔,做生意用的官腔。明明是你教我的。」
陆吾点头。是啊,都是他教的,一不小心就教成这副德行。
深深体会到自己教子无方,陆吾推开门扉,拖着略显沉重的脚步上街采买。
血本无归的烟花大会连续举办二十年,雩非仍没有找到它的梦中人。
那怕是再沉鱼落雁的美貌,数十年不变定会遭人议论。
在与陆吾商量后,雩非带着愿意继续跟着它的几个仙怪,开始在这十里红尘流浪,人海飘荡。
他们在不同的城乡定居、迁移、再定居、再迁移,看尽人生百态亦见证朝代更迭。不管容貌与身分如何变换,雩非的名和**在七夕举办烟花大会的习惯,从不改变。
那是雩非化人后在凡间第一个百年。
经过百年,雩非被所经历的人事物摧折、磨练、转变。原本的天真单纯渐渐消失,开始对人防备,甚至有了算计心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