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下去,天就已经黑尽了。头顶上一轮弯月狭长,似孤舟一片,悬在头顶,落在水面。
洪绡双手一拢,水里的弯月碎成片片,晃动不休。洪绡垂首欲饮,突兀间听得一声极低的痛吟。她起身去看,拢在手心的溪水淅淅沥沥漏了个干净,本已逐渐聚拢的月影又晃晃悠悠碎裂开。
相思呼吸绵长均匀,并未被这细微的响动吵醒,她今日携着两个人亡命奔逃,内力与体力都已经用尽,确实累极,因而一躺下地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洪绡凑去看金默,但见她此时眉峰紧蹙,肌肤赤红,额头涔涔汗流。洪绡心中一紧,一抬手扣住金默脸颊,要将她上下牙齿分开。刚一触及金默的肌肤,就给她身上传来的刺骨冰寒激得泠泠一个寒颤。
洪绡虽然内力尽失,可眼力总归还是在的,自见识过金默的本事,就知晓这女子功夫极高,内力也是深不可测。此时她内息紊乱,脉象乱作一团,只怕是走火入魔了。
像这等内力深厚之人,因着积累浑厚,寻常便是受些内伤,也极难遇见走火入魔的情况。可不幸若是遇上了,那可就当真糟糕透了。
寻常功力浅薄之人,倘若走火入魔,只需师长替她梳理内息,再吃些调养的药,好得也快。倘若内力浑厚到金默这般境地,旁人的内力入了她的体内,如若同源,大不了就是泥牛入海,收效甚微;可要是稍有不合,只怕瞬时就给打了回来,反落得自己内伤。况人的身子,再怎样强悍也终究有限,这般内息激荡下,内腑的伤害自不必说,一些外头的伤害也无法避免。
就如眼前,金默银牙交错,以她的气力,硬生生咬落几粒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若是糊里糊涂下头,咬住舌头,这一个气度非凡的女子,可就要香消玉殒了。
相思的内力学自一丈红,洪绡不知这内力的名头,却知晓她的内力是偏着阳性的。而金默此时通身冰寒好似要凝成冰块一般,分明是走的阴寒路子。在梳理内力上头,两个人都帮不上忙。
金默的牙咬得死紧,洪绡的手掌将她两侧的脸颊捏得泛肿,也不能使她松动半分,无奈之下暗道一声得罪,只得用手指划开金默的上下唇瓣,去撬她的牙关。
冰凉柔软的触感从指尖滑过,洪绡不曾细想,便开始与金默较劲。
这一回虽然艰难,好歹让金默略略启开尊口,尚不及松口气,滑进去半截的手指就被紧紧咬住。
都道十指连心,饶是以洪绡的心性,也给疼得直抽冷气,指骨上传来的痛楚,好似要硬生生断裂开。可这时候洪绡抽不出手,也不敢抽出手,只得望着空中一轮弯月出神。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洪绡早已麻木了指上的痛,分毫也不曾察觉金默是何时松了口。
左旁的火堆熄了,西面黑漆漆一片。洪绡瞧不见金默的模样,但金默浑身的气力都松了,瘫软在地上。她的气息并不平稳,脉象也比先前微弱了许多。
将手指拢在左手手心里,指节钻心地疼着,半分卷曲不得。被咬噬的伤口湿漉漉的,想来流了不少血。
这可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雪上加霜了。
洪绡给金默折腾了这一阵,也算是精疲力竭了。摸摸索索找到那火堆的灰烬旁,拇指使不上气力,余下四指噼啪打了好几次才总算出了些火花,点燃了枝叶。
相思睡醒了,揉着眼睛坐到火堆旁。
洪绡用一根粗枝拨了拨火堆,笑道:“方才打了个盹,不提防火就灭了。”
相思取过粗枝,一端指了指先前躺的一片草地,道:“到你休息了,我刚睡过,那里还是热的。”
洪绡并不推脱,笑道:“好,那就辛苦你了。”洪绡先前本就与相思商定,她守上半夜,相思守下半夜,在这荒郊野岭,谁也说不准会有什么危机。
洪绡躺在相思先前压得平整的草地上,因着修炼功法的缘故,相思的身子比寻常人要偏热一些,她走了一阵,草地上的暖意还未散尽。
洪绡有些困乏,可手指上阵阵传来的刺痛令她并不能安睡。
身后的火光闪动,在这漆黑寂静的夜晚里,枯枝烧起的噼啪声令人莫名心安。
洪绡听着那样的动静,渐渐的意识模糊,总算是睡了过去。
及至醒来的时候,疼痛自指尖传入脑中,令初醒的意识霎时清醒万分。
可当洪绡低头看时,只看见包裹成一大团的手指。粗糙的麻布条,将右手的拇指一圈一圈缠得严实,自伤口处传来的麻痒感分明是药物的作用。
洪绡起身,昨夜的火堆已经熄了,烧尽的树枝堆在那里,周围却没有人。
不单是相思,就连身受重伤的金默也不见了踪影。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只为了说明一个人生大道理,
秀恩爱,分的快……
所以相思小姑娘和金默大高手现已私奔,温柔迟钝的洪姐姐和死丘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
【happy ending】
☆、小城(一)
洪绡的怀里多了一本书,有些硌人。她取出来,只见那书卷封面古老破旧,浑无一字。里头的书页齐齐整整,连卷边也不曾有,里头以正楷写着许多修炼的字句。洪绡读了几页,便已断定,这是一本内功心法。
这里头所描绘的修炼法诀周详复杂,绝非什么三脚猫的大路货。
这并非一丈红的功法,与相思的心法运行路数大相径庭。
洪绡将心法塞回怀里,四周环顾,扬起声音唤了几声相思,既没有得到回应,也没有见得相思的身影。她沿着溪流走了一阵,又将方圆百步都探看一番,也一无所获。
两个活生生的人,竟然在这林子中消匿了踪影。
倘若是有人寻了来,相思绝不致束手就擒,以洪绡的警惕,两个人的打斗声决计会将她惊醒。更何况,若当真是敌人来了,怎么单抓走了相思与金默,却将洪绡独自留下?以及怀里的内功心法,又是怎样留下来的?
这可着实令人费解了。
洪绡又回到远处,仔细搜寻着周遭的蛛丝马迹。
相思的包裹被取走了,剩余的小半只兔子留了下来,旁边多了一只山鸡,用布条缠了双脚,歪在地上,胸口温热,却还是活的。洪绡拍了拍,那山鸡毫无反应,想是给人下了迷药。
夜里晾的丝绢已经干透了,洪绡将其揭下来,卵石上头的浅印吸引了她的注目。
那是用石头刻下来的两个字,潦草凌乱,甚是仓促。洪绡不曾见过相思的字迹,也未见过金默的,虽不知是谁所留,但石上的两个字她却熟悉。
岳离。
没头没尾。
但想来与岳离宫总归也脱不了干系。
现下既然没有金默,白清口中的敌人自然也寻不到洪绡头上来。洪绡寻着酉城的方向往回走,所幸先前顾着金默伤势,两人走得慢,也并未太过深入树林。洪绡虽无内力,步子却快,午间也不曾停歇休息,临近傍晚的时候,已经回了先前的小店。
小店的掌柜见了洪绡,满面堆笑地迎过来。
洪绡问道:“先前与我一道的年轻姑娘,可有再回来。”
掌柜恭谨道:“那位姑娘早上背了一个白衣姑娘回来,后来跟着那边房的姑娘一道走了。”
洪绡顺着掌柜的手指往上望,正对着白清的房间方向,问道:“你是说白姑娘吗?”
掌柜恍然道:“对、对,是姓白的姑娘,不过出来的时候还跟着几个姑娘,在唤着她白师姐。白姑娘的脸色不大好,不愿搭理似的。”
难道是岳离宫的门人前来增援,将白清口中的强敌赶走了?可若是如此,相思与岳离宫中的人并不相熟,为什么要与她们一道走?
洪绡猜不出头绪,转而吩咐道:“给我置两套男子的行装,备些干粮,一并给我送到房里去。”
掌柜点头哈腰地道:“是,是,洪姑娘少待,咱们立时去办。”
洪绡在堂中寻了一处僻静的角落,要了几样小菜,徐缓地吃着。耳中却在仔细探听周遭人士的闲聊。
一人道:“……没想到,‘雪上飞鸿’竟然到了咱们这里。”
另一人道:“咱们都是家底清白的货郎,那‘雪上飞鸿’也偷不到咱们头上来。倒是附近几个县城的官老爷富老爷们,听说都吓得睡不着觉呢。”
又有人道:“听说那偷儿很是阔绰,一笔横财捞到手上,大半都散给穷人了。要不咱们也糊了脸,到城墙脚下蹲上几天,要是遇着横财,可不就吃用不愁,这一趟还跑什么?”
旁的人哄笑附和道:“正是正是,咱们这跑一趟下来,过关孝敬,一路风尘仆仆辛劳万分,剩下的也就堪堪温饱,还不如等着天上掉馅饼呢。不如都去做偷儿罢,只需的手一笔,就能锦衣玉食的享乐好一阵子了。”
洪绡又听了一阵,才知近来那赵知府的文书已经送到乌州牧手里,那文书上绘了神偷雪上飞鸿的模样,乌州牧不敢大意,连夜让各处书房拓印摹绘,正在周遭的城镇中张贴。
酉城离州府远一些,通缉的文书到得也晚,大抵过两日才会贴到这里来。
来往的贩夫走卒消息最是灵通,故而文书未至,各式消息已经在城中流传开来。他们口中所提起的画像,想来也应是由葵娘所绘制。葵娘既善易容之术,绘图笔法自然纯熟如意,绝不致出现举着画也找不出人的情形来。
这一来,洪绡也不能久留了。
洪绡回屋的时候,掌柜双手捧着衣裳与包裹给她送了来。洪绡令掌柜将物事一并放在桌上,便将他遣走了。
掌柜倒也周全,里衣外袍一应俱全。
这长袍式样瘦削,可毕竟是男子的衣裳,较之女子就显得宽大了些。洪绡身形颀长挺拔,倒也能勉强穿上,只是肩膀总不若男子一般宽厚,肩头松垮垮垂下来。况她身姿又太过窈窕了一些,系上腰带,纤细的腰肢与胸前的弧度一览无余,旁人但凡有些眼色的,也能一眼瞧出她的女子身份。
洪绡倒是不急,自包裹中取出一包针线,将两件衣裳略作改动,加了些厚垫在肩头,总算有些像模像样,至于身段,只能强行裹缠了。
这般乔装扮好,将一头秀发盘结挽髻,纤眉描浓,扶正发冠,乍一眼瞧去,唇红齿白,倒像个文质彬彬的书生。
洪绡端着步子在屋里走了一阵,习惯男子的行姿举止,这般练习几遍,方才初见了些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