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外头天已经黑透,并不适宜外出。洪绡收拾过后,和衣睡下了。
第二日一早,洪绡唤过掌柜,结清房钱,又去取了车马,长鞭一挥,绝尘而去。
掌柜虽是惊奇,可江湖之中,女子为了行走方便扮作男装也并非罕事。
洪绡甚是焦急,相思这不辞而别,令她有些心中不安。她既已受一丈红所托照料相思,尽管这些日子因着内力尽失反倒麻烦相思多些,可总归是占着个长辈的身份,倘若相思要独自走了,怎么也得亲耳听见才能放心。
架着马车哐啷啷一路出了城,好在城外恰有一条往西的官道,洪绡纵马扬鞭,一路尘沙飞舞,向着岳离宫直赶而去。
出城不久,便见到一处驿站,洪绡用原先的车马外添一锭小银,抵换了一匹新马。这马通身漆黑,只有四蹄雪白,身高腿长,甚为神骏。洪绡将随身包裹用马褡装了,行起路来,又轻巧了不少。
却说这一日,洪绡在官道旁的一间客栈落脚,因瞧着市集分外热闹,不由向小二问了一声。
小二答道:“今儿个是乞巧节,姑娘们都要到观音庙里拜神哩。”
洪绡诧道:“今日竟是乞巧了?”她这些年对时日过得浑浑噩噩,往往遇上节日盛会,倒有一种天降之喜的惊奇。
眼下未到吃饭的时候,小二闲得紧,见了洪绡一副柔弱和善的模样,话也不免多起来,又道:“公子这样好相貌,可成家了没?不妨也去瞧瞧,要是相中了个好姑娘,就好下聘哩。”
说起姑娘,洪绡问道:“这几日,你见过一个穿着孝衣的姑娘自这儿路过吗?”
小二露出一脸了然的笑容道:“公子,每天打咱这儿过的姑娘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遇着晦气的日子,披麻戴孝的总有三五个,公子您看上的是哪一个?”
洪绡啐道:“什么看上没看上,恁的难听。那姑娘这样高……”她起身在自己鼻梁处比划,小二插话道:“那是有些高。”
洪绡坐回去,继续描述道:“模样有几分娇艳,性子却是极乖顺的。”洪绡心想,既然金默已然与岳离宫的人一道,那也不会有什么危险。相思与岳离宫的人并无关系,保不齐半路也各走各的了。因而她询问的,乃是相思。
小二道:“唉,公子,您单说模样娇艳这样的话,那我可决计不曾见过了。在这一截儿道上头,南北皆是高山,只有东西两个方向才有路通。两路山匪各占了一处山头,遇着贩夫走卒,交些路费也就过了,可若是有模样好看的姑娘,那必是走不到咱们这里来的,都给抓上山,做了压寨夫人。”
洪绡蹙眉道:“这些山匪好生猖獗。”她倒不是担心相思,但凡有些功夫的人,哪怕是拜在富贵人家的门庭做一名护院,也远比落草为寇来得风光,以相思的本事,也不致落到这些人手里。可单论山匪的做派,也令洪绡心里不大舒坦。只是她现下身无功夫,也只能这样低骂上一句了。
小二却不欲多提,笑道:“世上那样多的好女子,公子何必牵挂一个?倒不如今夜到庙外头瞧瞧,咱这儿的姑娘,个个温柔娇美,娶妻纳妾,都是好的。”
这小二,他先前还说好看的姑娘都给山匪抓上山,这会又说这里的姑娘温柔娇美,可不正是转眼就自相矛盾起来了吗?
洪绡失笑,佯装不理。那小二正聒噪,不巧正有一桌客人进屋,唤了声小二,小二忙不迭应承去了,总算还洪绡一片清静。
可这般突如其来的清静,却令洪绡心生出几分空落来。
从窗口望出去,外头的人群熙熙攘攘,嘈杂声纵是在楼上也听得清楚,难得一场盛会呢。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洪绡独自一人,在这临窗的桌前,面对着一桌子饭菜,连酒也没有一壶。
江湖中人寻常是不大喜欢遇上这样的盛会,在这样热闹的情境里,凭栏远眺,瞧来潇洒,实则寂寞。
作者有话要说: 大夫:(>^ω^<)我医术高。
洪绡:(⊙_⊙)我有钱。
侠客:(╰_╯)我武功强。
洪绡:(⊙_⊙)我有钱。
官员:( ̄︶ ̄)↗ 我地位高。
洪绡:(⊙_⊙)我有钱。
富商:<(‵^′)>我也有钱。
洪绡:(⊙_⊙)你的就是我的,不谢。
☆、小城(二)
夕阳渐隐,暮色渐浓。
外头的喧闹还在继续,洪绡雇了一艘小舟,也趁着节日放松心怀,游湖去了。
艄公在船头撑杆,小舟晃晃悠悠的在湖水中滑行起来。四盏灯笼挂在船舱四角,将舱室之内照得一片明亮,湖水上漾开的涟漪反射着烛光的明黄,一圈圈又溶进黑暗里。
湖心处,许多画舫小舟穿行往来,各式的灯笼亮着光,好似明灭的星辰一般。
在繁华些的城市里,但凡有湖的地方,往常也是热闹的。总有些游手好玩的公子哥儿喜欢带着自家的莺儿燕儿出来玩耍,也有些风雅与附庸风雅的文人墨客喜欢站在船头迎风作诗,抑或如同洪绡一般,行路的旅人,闲来赏玩。
船身突的一荡,那艄公问道:“公子,兰桂舫就停在前头,公子要去瞧瞧吗?”
洪绡探头查看,只见不远处停着一艘偌大的画舫,船的四面缀满红色的灯笼,将甲板与湖面照得一片灯火通明。那画舫周身漆成红色,甲板上摆了许多花篮,丝竹、笙箫之声从舫中传出。
这分明就是哪家的青楼画舫。
这样的画舫在大城之中并不罕见,那里的画舫更加高大气派,连绵成片。经营得了这门生意的,往往也有些背景,那些山匪流寇,也得罪不起他们,因而这画舫敢在山匪包围的小城里如此安然。
洪绡现下身着男装,到这样的地方玩耍一番,也决计不会有人非议,因而吩咐艄公到那画舫旁边去。
离得越近,里头的器乐之声便越发清晰,画舫四周的湖面上也泊满了大大小小各式舟船,大多是城里的富贵人家的,装潢华贵,洪绡雇佣的一叶小舟,就显得有些寒酸了。
周遭的船夫瞧着洪绡的神色,便有些轻鄙,大抵都以为洪绡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愣头小子,上了船就得给赶下来。要知道这样的小城之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也就那么几个,他们大多都是认得的。尤其是经常到这处画舫来的熟客,这些船夫更是看得眼熟,何曾见过洪绡这样的人物?
这座城市陷在群山环绕之中,又只有东西两条路走,往西通往的是荒无人烟的大漠,来往过路的大都是倒买倒卖的行商,但凡有些家底的公子哥儿,谁会闲极无聊走到这里来?
洪绡倒不知船夫们的心思,从容地踏上了画舫的甲板。
迎客的女子见着洪绡面目清癯,气度温润,一双媚眼直往她身上抛去,看得船夫们眼也直了,个个都在心里暗骂,这小白脸儿的兔儿爷。
一个中年妇人走上船头,衣裳花枝招展,面上的妆也浓得好似易容了一般,洪绡给她的香粉味儿呛得微微退后一步。
妇人上下打量一番洪绡,目光落在她腰间的玉坠上,原有些狐疑的神情便换做了殷切的笑容:“哟,小公子您来了,您里边请。”
这话说得,公子就算了,还得加个小字。
洪绡也不介怀,在一众船夫的目光中进了画舫。
到了画舫里头,丝竹的声音就盖不住莺莺燕燕的娇声媚笑了。老鸨带着洪绡在一处厢房落座,又唤了许多姑娘过来由她挑选。
有姑娘瞧洪绡穿着并非华贵,不像是个大手大脚花销的富贵公子哥,心中记挂着今日还没到的几位熟客,因而恹恹地杵在那里,一副极不情愿的模样。有的姑娘好色,瞧洪绡唇红齿白生的好看,就算打赏少些,也比服侍外头那些老翁恶少不知好了多少,一个劲地搔首弄姿。
洪绡饶有兴致地瞧了一圈,摇头道:“让姑娘们都下去吧。”
老鸨道:“小公子,您一个姑娘也不留?”
洪绡笑道:“可不还剩了一个吗?”
老鸨不解,只见洪绡将手一指屋角,有个姑娘轻纱脸面,垂首抚琴。洪绡的话将她惊了个够呛,琴音铮地一声,停了下来。
老鸨的神情动了动,就连一众姑娘们,也露出了偷笑的模样来:“那姑娘……小公子还是选一个姑娘罢,那姑娘是咱们这儿的琴师,单给公子们弹琴,脸面不大好,因而遮住了,怕惊扰小公子游玩的心情。”
洪绡道:“我瞧那位姑娘,身段窈窕,眸如秋水,想来也是不差的。”
老鸨瞥了一眼琴师,向洪绡道:“这姑娘原先也是咱们这里难得的美人,可有些人生来就是不争气的,有再好的脸蛋,也给毁了。”
琴师低垂眼目,对老鸨意有所指的话充耳不闻。
老鸨见洪绡并未被说动,提高了声音唤那琴师:“青灵,将你的面纱取了,给这位公子瞧瞧。”
青灵抬起头,恰与洪绡相视,徐缓地揭开面纱,只见底下的面目横竖纵横着许多伤痕,伤口并不齐整,参差得分明是用钝物硬生生划拉开的,年深日久,已经落了疤,却留下一道道翻卷泛白的突起伤痕。
洪绡面上的笑容收敛,眉头微蹙:“这得下了多大的狠心,才能将自己伤到如此境地。”她的话语轻柔,却是向着那位名唤青灵的女子说的。继而转头向老鸨道:“就让这位青灵姑娘作陪,你只管将你们这儿上好的酒菜上来,休要啰唣。”
老鸨心有不甘,在警告过青灵要好好待客之后,碎言碎语地领着姑娘们走了。
房中只余下两人,青灵低下头,神情有些拘谨:“公子,小女子只会弹琴,不善侍候人,恐坏了公子兴致,公子还是另唤几位姑娘侍奉左右罢。”
洪绡笑道:“不妨,我也不需你赔笑劝酒,随意说些话就好了。”
青灵道:“公子想听什么曲?”
洪绡却摇头道:“且不弹曲子,单说说你的故事罢。”
青灵声音空灵,幽幽地道:“青楼女子,有什么故事可以说。”
洪绡并不赞同,道:“从前有个女子,告诉我青楼中女子的心里往往藏着许多故事。”
青灵问道:“那位姑娘,想来是公子的心上人罢?”
洪绡笑道:“单是随口说起,怎么就算是心上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