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偷盗的事情,又有谁比洪绡更加顺手?一丈红竟然舍了洪绡,去找葵娘合作,洪绡怎么听来,都觉得像是谎言。
她暗中存了疑心,却也没出声打断葵娘的话,只听葵娘继续道:“我们两人扮作神机门的杂役弟子,潜进了神机门。一丈红在神机门的饭食里放了毒,药倒了一个长老,由我来装扮。”说到这里,葵娘的神情变了,声音也有些咬牙切齿:“我们借着这法子,混进了神机门的藏宝堂,凭着一丈红的本事,取了神机门的心法。神机门一片大乱,我们趁机脱了身。”
“逃出之后,一丈红将那心法誊写一遍,她一份,我一份。百纳心法也一并给我了,我取了两本心法,便闭关修行去了。”
葵娘的声音越发尖细,便像是嘶吼一般:“可是神机门心法,落在丹田里,就好似烧红的烙铁一般,差些将我的丹田也烧透了。我立时走火入魔,眼前混混冥冥,差些就死了!”
洪绡轻声叹道:“神机门的心法,原是叫‘纯阳功’,乃是至阳至刚的功法,女子修行,本就要艰难些。”更何况,这样至阳至刚的功法,霸道之极,如何能容得自己身侧,存得下异种内力?
葵娘恨声笑道:“若非我有保命的法子,又自废了丹田,将通身的内力解散了,便遂了你们的意了。”
“我始终不曾想过让你死,倒是你,三番几次的加害于我。”
“是啊,洪姐姐你一向是宅心仁厚,我现下身子恢复得这般康健,还得多亏了你当初送我的灵药呢。”葵娘冷笑一声,话语总却并没有半分当真感激的意思,“因而为了报答你,我自然要送你和一丈红团聚,你们正好在地下,续那姐妹情深的戏码了。”
洪绡从前存着一颗丹药,说是能令白骨生肌,起死回生的。三人结拜之时,洪绡当作礼物送给了葵娘。那丹药一丈红从前也看过,说这药大抵能恢复部分内腑的伤损,要当真起死回生,非得是仙药不可。
葵娘啧啧嘴,颇有些意犹未尽地道:“你死了,便是对一丈红最大的报应。”
洪绡心中一动,一阵酸涩梗在喉头,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心情。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愉快
☆、故旧(四)
洪绡抬手遮住眼睛,也挡住满眼的酸涩。
若说杀了洪绡,就算得上是对一丈红最大的报复。那么听到一丈红死讯的那一刻,大抵也是洪绡这一生中,遭受到的最大的报应了罢。
洪绡一向以为,自己在江湖中这么多年,虽算不上作恶多端,人人喊打。可行窃偷盗,总归不算是什么好事,更兼多年来,好赖也杀过许多人,倘若有一天死了,也决计在阎王爷跟前讨不了好。
她也算幸运,这么多年来,也不曾受到什么应果报应。从前出生入死,总归有一丈红守着,遇着危险的时候,心里想着有个人会将她救出去,心里也不大害怕。后来一丈红独自走了,洪绡经受过几回危险,却再也没有一丈红相救,便也瞧清了这现实,行走之时,更多了几分谨慎。
不论怎样,与其他江湖人士相比,她都顺利太多。逍遥多年,不知多少人对她咬牙切齿,却仍旧让她给从容逃了。四下里闲走,也不曾囊中羞涩,吃穿用度,皆是寻常人家也不及的舒适。她的名声,好好坏坏,提起来许多人都知晓。
大抵是老天眷顾,又大抵是前生积了太多的福德。相貌、武艺、名气、财力以及逍遥自在的生活,她皆有了,当真不知道还有什么令人不满意的地方。
直至相思带来了一丈红死去的消息,洪绡便轰然地明白了。
并非老天对自己特别优待,而是这些年做的恶,攒在一起,一并的报还了。
手掌的边沿沾了一抹湿意,继而越聚越多。当哐一声,另一只手中握着的匕首滑落在地。洪绡蹲下身,将另一只手也捂在眼睛上,紧咬牙关,却也止不住眼泪汹涌而出。
她刻意竖立起来的坚强,这一刻好似轰然倒塌了。
从一丈红死掉的那一刻起……不,或者从一丈红离开,甚至更早更早的时候起,她所刻意隐忍的情绪,从四肢百骸之中涌了出来,全化作了不尽的泪水。
所有的从容淡然都是假的,所有的逍遥自如也是假的。
她始终是那个躲在师父身后,偷偷瞄着一丈红的孩子,胆小怯懦。
轻轻地呜咽声从喉咙里传出来,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亮。洪绡却没有如从前一般,压抑着这声音,反而是由着它,酣畅淋漓地宣泄出来。
就像是隐忍许久的孩子,终于忍受不住心里的委屈,嚎啕大哭。
好似应和着她的哭声般,凉亭之外的雨声也越发大了,隐隐地空中有电光闪烁。
葵娘被她的哭声惊了一跳,却极快地平静下来。警惕地打量一阵,发觉洪绡的情绪并非作伪。她的心神好似一瞬间崩溃一般,背靠着围栏,哭得昏天黑地。
这时候,哪怕身后的围栏松动,她大抵也是无从发觉的了。
葵娘拔下头顶的发簪,放轻脚步,徐缓地靠近洪绡,发簪的尖端在她手下,散发着锐利危险的气息。
洪绡此刻沉浸在自己任性的悲伤里,对葵娘的靠近,毫无反应。
亦或者,这时候,她生志已无,哪怕给葵娘杀了,也好似终于解脱一般。
葵娘走到她身前,这样近的距离,身后是万丈深渊,就算是洪绡猛然惊觉,也再无从逃开。
葵娘俯身,拾起匕首,可洪绡好似仍旧无所察觉。
葵娘将匕首横在身前警备意外,右手中的发簪已经扬起,她的指节发白,手背上隐隐有青筋显现,可见抓握的力道。那发簪升起至一个高度,猛地一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着洪绡猛刺而下。
便在这当口,空中一片强光闪动,亮得人睁不开眼,葵娘微微眯起眼,手中的劲力却毫不含糊。可这当口,从门外突兀飞出一件银光闪烁的物事,直飞向葵娘手臂。
葵娘应变不及,悬在空中的右臂实实在在被一样东西钉住。那物事所携带的劲力之大,仿佛要将手臂的骨头刺穿一般。
葵娘只觉得一阵剧痛之后,麻痒之感亦从伤口处蔓延开,不禁心中一惊。手臂上的麻痒使得发簪下落的力道猛地消弭,好似突然失去了所有气力一般,右臂软塌塌地垂落下来。
一抹黑色从袖口蔓延至手背。
锐光闪过,衣袖从中划开,露出已经漆黑一片的手臂。
伤口在小臂上,可是这片刻时间,伤口便已经蔓延过了手肘,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上,在迟得片刻,便要到肩膀。
葵娘目中一片惊骇,却也不曾被吓得呆了,她应变果决,眸中凶光一闪,匕首挥过,竟然将手臂生生地砍落下来。
鲜血狂涌而出,洒在地上,也有的落在了洪绡身上。
洪绡被这血腥惊动,抬起头来,杏目之中水光盈盈,眼眶红肿,好似核桃一般。
她的鼻头还是红的,葵娘的血落了一滴在脸上,鼻梁不由得皱了皱。
葵娘的手臂落在她身侧,她的眼睛哭得有些昏花,可是这样近的距离,也看清了大概。那截手臂已经全然漆黑,好似黑炭一般,漆黑的鲜血汩汩地从伤口中流出来,瞧着说不出的狰狞可怖。一枚银莲子嵌在小臂上,纤细的根部扎在伤口里,好似从那如墨的血液中长出来的一般,纤巧的花瓣颤巍巍地,兀自颤动,仿佛随时都要吐蕊盛开。
洪绡心中莫名浮现出莲花出水的模样,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这一截黑色的手臂,便好似淤泥一般肮脏可怖,而那一枝银色的莲花,便从那漆黑的毒血中盛开出来。
她心中一紧,不由得向门外望去。
敞开的门外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
可洪绡却晃晃悠悠地站起来,紧紧地盯着那一方狭小的空间,嘶声唤道:“一丈红,你是不是还活着!”
轰隆!雷声响起,将她的声音吞没殆尽,耳畔只听得雨声噼噼啪啪,十分响亮。
葵娘猛然一惊,点穴止血的手指不小心一滑,差点戳进伤口里,她大叫:“洪绡,你疯了吗?!不可能的,她绝对不可能还活着!”
可是洪绡双目充血,状若疯癫一般,根本听不进葵娘的话,嘶着嗓子高唤:“一丈红,你就在旁侧,仍在守着我,是吗?”
洪绡的脑中一片空白,从走进岳离宫的时候,她便感受到了一丝异样。这种熟悉的感觉,她想起来了,几年前就是这样,一丈红躲在自己身后,却不出面,待自己吃尽了苦头,才将自己带走疗伤。
葵娘向她吼着:“洪绡,不要妄想了,她死了,已经死了,我亲眼看见她挣扎着,最后毒发身亡的!哈哈哈!那毒药,世上没有一个人能解得开,一丈红也不可能!”
洪绡大声道:“这样稀奇古怪的毒,这世上只有一丈红能配出来!没有第二个人了!一定是一丈红!”
在这轰隆隆的雷声之中,两个女人的吼叫都显得癫狂无力。
除了闪烁的电光,与震耳的雷鸣,以及两个女人的声音,再没有半分动静。
洪绡大吼大叫了一阵,没有得到回应,好似用尽了气力,倚在木栏旁。
她的身形高挑,那围栏也不过堪堪到她腰侧,这般倚靠之下,半个身子都探在凉亭外头,好似随时都会从这木栏之上,翻落下去一般。
在狂雨的冲刷下,峡谷中腾着一股水汽,氤氲朦胧,好似传说中的云梦泽一般。
洪绡两手撑在身后的围栏上,目光定定地望着一直静默的门外,好似那里当真站立着一丈红,惨然一笑,道:“你不是说过吗?整日吃你那草药调养,将来活到老了,也能健步如飞……你这个骗子,让我以后如何相信你?”
葵娘见洪绡心神不守的模样,探了匕首又要去杀她。冷不防被洪绡抓住手腕,她受伤之下,竟然挣脱不得。
洪绡盯着葵娘,颊旁梨涡旋旋,如同少女时一般纯真开怀:“葵娘,你记得我们结拜时候吗?我们立下誓言,说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一丈红嫌我们无趣,说她大着我们好些年,独自走了。可是我仍旧将她算在了里面。”
葵娘心中一突,骤然间升起一丝不安,她往后撤着身子,向洪绡道:“我和你已经势同水火,还算个什么姐妹!”
洪绡却恍若不闻,恬然笑道:“葵娘,你陪我,一同去找一丈红罢。”
她说完这句话,撑在围栏上的手臂猛地用劲,将那日久年深,本就已经有些腐朽的木栏生生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