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前的血迹尽管已经不再蔓延,可血还湿濡濡,鲜艳扎眼。她的发髻也歪了,鬓云散乱,一撮头发摆脱了发簪的桎梏,落在右肩。
她应当是狼狈的,惶惶如丧家之犬一般。
可现实却并非如此,洪绡的嘴角天然地扬着,你说不清她究竟是笑,还是习惯使然。她的神情却总是宁和从容的,望着人的时候,眸子乌漆漆透着光,哪怕这般年纪了,却也好似林间潺潺溪流一般清澈明亮。
她以这样的目光,望着门外的葵娘:“这里是死路,我逃不掉了。”
葵娘心中莫名有些烦躁,沉声道:“你究竟在弄什么玄虚!”
殿外把守着许多岳离宫弟子,远一些还有来侵的敌人。因着岳清云和葵娘的勾结,所以这一处门外的岳离宫弟子与来敌也不过是做做模样,实际上并没有当真斗得不可开交。洪绡就算是轻功惊人,有葵娘和岳清云下令,在两派弟子的夹击之下,也决计逃不出去。
可洪绡要是在殿内兜圈子,甩掉葵娘,然后从潜进来的密道原路返回,也未必不能逃得生天。
现下她却自寻死路,找了个四面绝壁的房间,也不逃跑,反倒等待葵娘到来,这就令人有些捉摸不透了。
洪绡直起身,背部挺直,离开了依靠的梁柱,目光透亮:“我是在想,自上回一别,有许久没有好好地与你说过话了。”她声音轻柔,带着些感怀:“再早些日子,我接到你要成亲的消息,还高兴得紧。没想到,转眼间,一丈红死了,你也变了,这些时日我又是逃跑,又是躲藏,又是追着旁人的脚步,一路奔涉,浑浑噩噩,好似梦游一般。方才你那一刺,我心中只是想,倘若换了我,我大抵仍是下不去手的,因而越发觉得疑惑……不论你是葵娘也好,蝰蛇也罢,我们相交也算有些年头了,为什么时时刻刻都想夺我性命?”
葵娘眼中掠过一丝追念,转瞬间却给阴狠给替代。她扯开嘴角,露出一口森森白牙,皮笑肉不笑:“我换一张面皮,便换了一个身份,你要同我论情分?”
洪绡两指捏着匕首柄,低头在身旁的木栏上轻轻刻画:“我与一丈红,从前待你如血缘亲族一般,人非草木,你当真一些也不曾往心里放过?”
葵娘冷笑道:“你与一丈红?从头到尾都只有你与一丈红罢。假惺惺做出姐妹情深的模样,也不嫌肉麻?若不是为了百纳心法,你以为我愿意呆在你们旁边,瞧你们两个人那样恶心的亲密?”
“恶心的亲密?”洪绡歪着头,好似发现什么奇物一般,露出好奇的神情。
葵娘道:“两个女子,却整天黏在一处,眉来眼去的,恶心透了。”
洪绡垂下眼,在浅浅淡淡的痕迹上又添了一笔,淡然道:“姐妹之间,亲近一些又有什么打紧,原是你不爱与我们一处,偏爱特立独行,我以为你单是爱热闹了些,仍是将你当作亲姐妹一般。”
葵娘往里头走了一步,停了下来,再不往前。她的眼睛注视着洪绡,好似要将她灼出一个洞,分明地瞧见她心中打算一般。高声道:“少废话了,一丈红害我,我几度杀你,你来和我提姐妹情深?”
匕首刃尖一偏,这一刀往外划出,落在了木栏之外。洪绡抬起头,神情是罕见的严肃认真:“一丈红如何害的你?五年前,一丈红为什么要走?你与她之间,究竟有什么交易?”
先前在大殿中,洪绡一副混不好奇的模样,可实际上,她真的,在意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通宵加班,连家也没有回,于是今天整个人处于一种走路都在打盹的状态。果然是随着年龄的增长,熬夜的本事与日剧减。晚上回来码字,貌似也一直不在状态,效率低得不能直视。
虽然事出有因,但是断更还是相当抱歉,发表时间不能连续下来也是好在意啊(话说现在13号,日期断了两天看上去好心塞)
虽然存着要加更,努力补齐断更的想法,但是貌似以我的速度和时间难度有点大(捂脸),有空的时候一定能补就补一点的(捂脸)
☆、故旧(三)
葵娘眉眼一动,戾气却逐渐聚拢起来。她弯着眼角,笑容说不出的阴寒。这大抵也是蝰蛇原本的笑脸,果真如同毒蛇一般,令人不寒而栗。葵娘笑着道:“洪姐姐,你不是说不想听吗?”
我想听,想听极了。洪绡叹了口气,终究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来。
五年前,她原以为一丈红还要在自己身周再呆上几年,那时候,一丈红一些离去的意思也没有显露出来,哪怕是在一丈红向她提出离开的前一夜,她还在为一丈红偷偷饮酒的事情,大皱眉头。
那些时日,洪绡难得不想要在外头跑,因而在山野之间,购了一处庄园,和一丈红过了一阵子闲云野鹤的消闲日子。一丈红再不必从危险的境地里头,将伤痕累累的洪绡拎回来,也不必再为洪绡的不安分而烦心。
洪绡每日里,总是懒洋洋的,不是在院里晒太阳,就是躲进屋里看书。
奇物志,英雄传,江湖志,以及各式各样的传奇与游记。
一丈红每日里总会熬一副药,洪绡总得喝了药,才能去吃饭。
那药极苦,洪绡时常耷拉着眉眼,苦哈哈地向一丈红求情。
一丈红却笑吟吟地道:“你认为呢?”一丈红笑起来的时候,两泓弯月盈盈绕绕,如丝如缕地勾人心弦。
洪绡垂下眼帘,有些不敢看她:“我就晓得你心狠。”
一丈红却要欺上来,红裙鲜艳,扎进洪绡眼里,那色彩太过浓烈,使人根本挪不开目光:“以你这糊里糊涂的性子,我不管着你,那才叫心狠呢。”
一丈红的声音轻飘飘地落在耳畔,好似带着勾,挠着人心里发痒,发涩。洪绡耳根子都在发烫,话说出口,都好似飘飘荡荡浑无气力:“我独自一个人,原也能好生过的。”
一丈红的脸凑近来,呼吸喷吐在洪绡脸颊,湿漉漉,痒酥酥:“可我怎舍得。”
洪绡不单是耳朵,就连脸,甚至到了脖子根,全红了个透彻。那一瞬,她脑中浑浑噩噩,恍惚间竟然觉得一丈红的唇会贴过来,她想象着女子唇瓣温软柔嫩的触感,想得心尖儿都在发颤。
一丈红的轻笑声就在那样近的距离响起:“瞧你这失魂落魄的模样,好了,半碗药一粒蜜饯,不许讨价还价。”她的声音也带了几分喑哑,慵懒惑人。
洪绡泠泠一颤,半边身子都好似麻软无力,只能揪着一丈红的衣角,默然不语。
每逢在志怪故事里头,瞧见了女鬼惑人的桥段,洪绡总不免想起一丈红。她时常想着,一丈红大抵是成了形的狐狸精,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是在引着人沉迷。
引着她不由自主的想要靠近,想要去依傍。
洪绡总将这样的吸引、信赖当作是姐妹之间的情谊,可是寻常的姐妹人家,哪怕是有着同样的血脉,也会有她们两人之间这般缱绻缠绵的牵绊吗?
每到这时候,洪绡便越觉得,自己所经历、所知晓、所懂得的东西是那样浅薄。
又或许不是浅薄,只是刻意的,避而不愿去想罢了。
一丈红走了之后,洪绡在草庐里等了三日,终究也走了。应对这样的别离,她瞧来似乎游刃有余,在江湖里头独身闯荡,身旁有谁没有谁,好似都没有半分区别。
唯有洪绡自己知道,就在那三天里头,她睁开眼,总觉得眼前一片雾霭。先前打定了主意,又被一丈红所阻止的行程,一个也想不起了。她整日里神游一般在庄园里游荡,将往日里闲置的十余间屋舍,独自一个人打扫得干干净净。
可是自己一个人,一间房舍也显得有些空旷,这十余间房舍,打理出来又有什么人住呢?
洪绡盘算起自己一路认识的朋友,有的还模糊记得模样,有的还记得听来的故事,还有的,干脆再也想不起来了。
她觉得无趣,索性依着自己从前的性子,随处走走。
这一走,就是五年。
洪绡几乎从未停下过自己的脚步,好似被谁推搡着一般,停不下来。
每逢听说某处有红衣女子闯了一番大事,抑或听说那一处出现了极厉害的使毒高手,她总不免往近旁的城市走一走,然后绕个道,去看一看热闹。
并不特地为谁,只是听得热闹,便想去凑一凑。洪绡这样想。
人若有了想要依靠着谁的念头,只会让自己变得更加无用。当身周再无人能够使自己歇靠时,自会懂得坚强。
这世上,谁离了谁,也都是一般活。
她独自一个人,仍旧能够与一丈红在的时候无异,甚至能比从前更加自在逍遥。
她的资财丰厚得能够在任一个城市,阔绰无忧的过完一生,也许哪天过得累了,就停下来,再也不会走了。
回忆太过真实,直如昨日一般清晰,洪绡似乎仍旧能感受到,一丈红的气息凑在耳畔,麻痒的感觉。反倒是五年来心里的空寂,显得有些苍白了。
她注视着葵娘,目光深沉的好似要将葵娘整个地吞进去,将关于一丈红的每一个字,都搜刮个干净。
葵娘被她这样的目光紧盯着,竟然平地里生出一丝毛骨悚然的寒意,不由向门外退后半步,争锋相对的气势登时矮了半截。她扬着头,下意识地想去摸袖笼里的匕首,只是这匕首现下在洪绡手里握着。她蹙眉片刻,双拳紧握垂在身侧,冷笑道:“倘若一丈红还活着,现下神机门满江湖追捕的,便是她了。”
洪绡晃着匕首,问道:“那神机门的功法,不是被你偷了吗?”
葵娘道:“我当初在喜堂之中,有一句话是真的,一丈红当初确实来找过我,要我同她去神机门偷一样东西。”
洪绡道:“你同意了?”
葵娘面上露出几分得色:“她拿了百纳心法来,我自然不会拒绝。”
“那心法有什么好的,你这般挂记着。”
“哼,身在福中却不知。”葵娘讥嘲道:“越高深的内功,修行起来越容易遇着瓶颈,这世上有几个人如你一般,平平顺顺地便修出了深厚的内力。”
洪绡目中闪过几分垂丧,轻声叹道:“这世上,越讨巧的东西,便越多隐患。”她的声音极小,更像是自言自语。
即算是葵娘听见了,也未必会赞同。
葵娘继续道:“一丈红道,神机门的心法,乃是江湖中第一中正浩然的心法,倘若修在百纳心法中,或许能压制统御旁的内力,使百纳心法的隐患降到最低。她想要去偷得这门心法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