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身上清晰地映照出洪绡的脸,里头的洪绡眸子漆黑发亮,一如幼童的澄澈,可笑起来,眼角确确实实已经开始出现细碎的纹路。
洪绡抬头,向相思道:“确是神机门的佩剑,这人应当是神机门内得宠的弟子。”
相思道:“我杀了。”
洪绡道:“用的什么毒?”相思刚才关窗的行径正是一丈红从前惯用的,一丈红总将洪绡当作不经事的少女一般,生怕她给死人的惨状吓破胆子。
相思道:“盛景繁华。”
洪绡听说过这名字,传说能使中毒之人浑身呈现出极绚烂的粉红色斑块,远远望去,就好似一丛繁华开遍。
一丈红在研制毒药上的天赋令洪绡的师父也时常感叹,倘若她愿将一分心力用于研读医术,此刻只怕也要成为江湖中人人巴结的女神医了。
洪绡凝视着相思,心中却在思量师父的话。相思与一丈红有太多相似之处,相似得令洪绡时常也将她视作了一丈红。可一丈红已经故去,相思却还年轻,仍有许多时间令她重新走出一条路来。
洪绡忖度一阵,对相思道:“这里不能再住下去了,神机门既然已经知道我们的下落,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相思不为所动地道:“他们要来,我全都杀了。”
洪绡紧了紧眉头,太息道:“杀心太重可不是好事,人皆是天生父母养的,谁的命都不廉价。”
相思道:“有人要杀我,我便要杀回去。”
洪绡道:“好了,休说些打打杀杀的事情。你阻得住他们一回两回,往后他们晓得你的厉害,许多人一涌上来,你一个人怎生阻拦得住?”
相思低头想了想,闷闷道:“那可不好,我死了,就没有人保护你了。”
相思说得一派理所当然,洪绡心中最柔软的一处似给轻羽挠了挠,鼻尖微微泛酸,不由拉了相思的手,笑道:“你这姑娘,说些胡话……”她的喉咙发紧,到后来竟有些说不出话来,隔了一会才稍稍好转,道:“我的书房里有处暗格,你从里头取几张银票,去东市买一辆马车,再瞧瞧有什么日常需要的东西,也一并添置了,过午咱们就走。”
相思点头应允,洪绡便拉着她,絮絮地说了暗格的方位,机关的开合方法等诸多事项,一路将她送到卧房门口,笑道:“早去早回。”
相思连连点头,乖巧无匹,哪里还像是刚刚杀过人的女魔头。
目送着相思的身影走进书房,不多时又走出来,向着洪绡点头示意,走出院子,仔细地锁了门,径直走了。
洪绡就着门槛坐下,这大院她刚买下不久,原打算在这里住一阵,与葵娘好好聚一阵,叙叙旧情,没想到变故突生,竟然这样早就要将它舍弃了。
对这个临时居住的地方,洪绡心中决计说不上留恋,单是有些失落罢了。
院角的一丛泥土动了动,一只手从土里钻出来,继而是整个身子。
是那个被相思“毒死”的人。
刚才那一瞬间看得并不真切,这时候洪绡才注意到,这神机门的弟子,个子太过矮小细瘦了些。
他拍了拍浑身的尘土,见了洪绡,却并不局促,从容不迫地向洪绡走来。
他的身上粉色斑点,正在一点一点变淡,消隐。
洪绡闪过一丝惊讶,继而是了然,她看着来人笑道:“你是特意来为我送行的吗?”
那人道:“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轻易就落跑了。”声音娇柔,听来竟然是一个女子。
洪绡笑道:“我自来就学不会那些打打杀杀的功夫,倒是脚底抹油这一套练得纯熟,遇到这样的大事,只得逃之夭夭。”又拍了拍身侧的门槛,说道:“站着累,来这坐坐罢。你顶着陌生的脸站在我面前,我瞧着也难受。”
葵娘一手遮了嘴,咯咯娇笑道:“胆小鬼。”她的面目仍是一个干瘦的青年,却做出风情的女子模样,瞧来着实令人浑身一寒。
洪绡收了笑脸,淡淡地道:“将你这做派也收起来罢,你不是一丈红,学不来她的风姿。”
葵娘的笑声突兀间中断了,她的笑脸僵在当处,好似滑稽戏一般。她冷哼一声,嗤笑道:“你如今逍遥的日子也没有几天了。”
洪绡道:“倘若心逍遥,又有何处不是逍遥乡呢。倒是你,几年不见,像是入了魔障。”
葵娘的目中透过一丝阴狠,原本有些僵硬的面目愈发狰狞,她狞笑道:“魔障?不,这可就是我的真面目啊。”
洪绡叹道:“所以他们说的蝰蛇,果真就是你。我们所相熟的‘葵娘’,也是你万千分身中的一人罢。”
葵娘在洪绡面前一步远蹲下,眼神闪动,竟然忽而变得如少女一般纯真,她注视着洪绡,唤道:“洪姐姐,我要成亲了,你来陪陪我好吗?”继而好似变脸一般,眯缝起眼睛,尽是促狭与算计:“你觉得怎样呢。”
洪绡道:“还是从前瞧来顺眼一些,只是如今知道是假扮的,便愈发觉得没趣了。传闻蝰蛇的面目凶煞,原先的‘葵娘’想必连脸也是假的。”她还有一句不曾说出,那就是蝰蛇面丑心恶,可谓是心如毒蝎,丑如无盐。洪绡念着与葵娘往昔的情分,终究不忍将这样的话说出来。
葵娘抚着易容的脸面道:“真正的葵娘,是西北边境处的一个少女,她的面目生得好,男人们为了她争得不可开交。我偶然瞧见了,便剥了她的面皮来做面具,果真是十分美丽。啊,那张脸可当真是光滑细嫩,哪像这张面皮一样硌手。可惜给那该死的神机门人划破了,该死,该死!”
洪绡道:“残害无辜的女子,那可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事情。”
葵娘恨声笑道:“倘若换了你们,就算是快意恩仇,潇洒恣意了?”
洪绡道:“我们可不会残害无辜。”
葵娘像是听见什么极可笑的话,道:“分明是江湖中人人喊打的老鼠蟑螂,却总是要做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偏生还有一些人猪油蒙了脑子,将你奉作江湖奇女子,也不嫌恶心,呸。”
她一口唾向洪绡,洪绡起身躲过,但污了门槛,怎样也坐不得了。只得斜倚住门,轻声道:“你专程到我这里来一趟,就是想呈呈口舌之快吗?”
洪绡站起来,比葵娘高出半个头。这样的压迫感使葵娘退后一步,继而瞧见洪绡衣衫散乱,长发也随意地散在身后,有几缕碎落地散在肩头。她身上的毒仍未除净,因着一番动作费力,面颊微微泛红,衬以嘴角天然扬起的弧度,另有一番温润之美。
葵娘不由升起自惭形秽之感,心中却又莫名升起一把妒火,越烧越旺。这嫉妒令她几欲杀死洪绡,剥除她的面皮来做面具。可心底的盘算总算让她忍住了这一番冲动,铁青着脸,道:“我要和你做一个交易。”
洪绡饶有兴味地拨着腕上的翠玉镯子,笑道:“你露出真面目处处恶语在前,此时再有求于我,不觉得晚了一些?”
葵娘冷笑道:“只是一桩交易,你愿做就做,不愿做,我大不了将你杀了,做成人皮面具,怎样我也不亏本。”
洪绡啪啪地拍掌几声:“趁虚而入,好算计。我此时毫无还手之力,你仍旧不动手,想来这桩交易,做成的好处远比杀了我大罢。”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庆祝,继续发。
我有存稿我自豪。
☆、来客
葵娘咧嘴笑道:“你若是答应,那自然划算;可你若是怀了别的心思,那就只剩下一张面皮的价值了。现下就算你还有一件‘天下缟素’也救不得命了,我的洪姐姐。”
洪绡懒懒的应一声,将些许凌乱的头发拨到身前,长发如墨,蜿蜒至腰间。以指为梳,仔细地梳弄着,并不将葵娘放在眼中。
葵娘给她那浑不在意的模样激得心中又是一怒,差些便要发作起来。总归想起自己的谋划,好容易方才生生忍住。只是银牙交错,咬得牙根生疼,接下来的话硬是从牙缝中挤出来:“我要你去北塞岳离宫取一本功法,这可是你的拿手活啊,神偷女侠。”她本拟说“以你的本事,做这件事便如探囊取物,并不困难”,可见了洪绡的可气模样,出口的话也满是嘲讽之意。
洪绡手指一滞,伸左手扶上门框,轻叹一口气道:“我最拿手的本事,我原以为你还记得的。”
葵娘一怔,猛地想出她话中含义,遽然色变。忙伸手去抓洪绡,眼见手掌已经要搭上洪绡肩头,尚来不及松气,手下便又是一空。只见洪绡身子向后仰倒,重重砸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葵娘一招不中,正要卷土重来。忽听得四面八方传来簌簌声响,不知从何处突的急射而出成千上百的暗器,夹着风声,向她汹汹而来。
葵娘应变极速,腰肢一扭,往后急退几步,堪堪避开侧面飞来的一波暗器,却又给正面的一丛细针惊得连做了几个后滚翻。可那暗器难防,腿上仍旧给扎了一根长针,些许酥麻自伤口处传来,葵娘怒道:“你竟然使毒!”
洪绡已经自地上站起,她的身子有些虚弱,这一番动作很是费力,抚着胸口急喘几口顺了气,方道:“只是些迟缓毒,要不了命的。”她整了整衣衫,好整以暇地道:“待佳客以热茶,待恶客以毒药,倒是相宜。”
暗器仍未停止,转眼又是一波袭来,葵娘脚上带伤,行动便不如先前一般灵敏了,虽是勉强避开一波,却也满面通红,尘泥满身,甚是狼狈。纵跃之间又不小心给一块石头绊倒,虽应变及时,一手撑住地面,不至于摔得鼻青脸肿,却也单膝跪地,一时无法站起。
洪绡道:“唉,客人这样大礼,可叫我这做主人的好生不自在。”她口头虽是不饶人,可见了葵娘的模样,心中却丝毫无法高兴起来,反倒是好似给阻塞住,百位陈杂。轻叹一声,背转身,就要进屋去。
忽然,头顶的阳光一暗,地面的影子突兀地多出一人,风声自身后传来,继而一道大力猛地击在洪绡身后。洪绡蹬蹬地向前跑出好几步,终究也未能卸除这道力气,一个站立不稳,便俯身倒下。
洪绡气力不济,虽也伸出双手去做缓冲,却也料想自己大抵是要脸面朝地,摔得七荤八素了。
也就在这当口,一双柔荑突然抵住洪绡肩头,轻巧地阻住她的下坠之势。洪绡的手掌不及收回,亦攀住对方的肩头,轻轻一笑,正要说出感谢的话,骤然间脑中一阵晕眩,喉头涌起阵阵腥甜,不由哇地吐出一口血来。那人胸口白衣上登时多了一团血污,很是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