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玉?」当我起床脑袋还在迷迷糊糊软着声音叫着朱玉,然后一如往常习惯的让着来人替我用着热毛巾擦着手脚跟脸时,才发现,等等那个手有点大了些、等等那味道好熟悉。
娘……真想这样喊!一抬头真的是还没醒都给吓醒了──我居然让这天下第一的如玉公子帮我擦脸?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会在我房间──啊不对这房间其实应该是他的!我说我要回房睡朱玉一直不肯,一直说这是公子吩咐的……到最后我也只能住下了。
我愣愣的看着那不管看多少次大概都还是会让心脏跳的飞快的脸,愣愣的任着玉迟把我拉到了镜前替我梳着头发……愣愣的让他替我更衣──
「等等等!」吓了一跳的,我赶忙跳开,真是的那双手会不会太自动了点?「你是谁。」我战战兢兢的问着。
对方给了我一个好看到极点的白眼──来人啊!这人真是罪孽,连白眼做起来都可以这样好看包准是妖孽!
「傻清儿,还没睡醒?」他古怪似的摸了摸自己的脸,像是在确定自己到底是变成怎样。
他其实有点瘦了,似乎这几天出去忙了些,虽然还像以前一般的动人,可是脸上就是有些清瘦了,但那般的清瘦却丝毫不会让他难看几分,反而更增添了些味道,脸颊旁的鬓丝贴着微清减的脸庞有种峻挺的丰采。
「好好看……」我傻傻的这样说,一不小心就把心里想的都说出来了。
「你犯傻了。」听了我如此说,玉迟露出了摆明就跟口气不一样的俊逸笑容,然后动作快又轻柔的把我拉回到他的怀中,那双白皙且修长有力的手指动作俐落的替我脱着睡袍,然后又很顺手的拿起了一旁搁着的袍子让我一个手的穿了进去在一个手的放了进去之后再扣上了扣子。
「好了。」他拍拍我的衣服,似乎很满意我这一手他打扮出来的模样,之后他在拉着我到了外房,热腾腾的早餐已经备得妥当,都是我喜欢吃的,我吃的少也不喜欢吃油腻的,所以三餐一向清淡,吃来吃去也就这几样,故此每次朱玉给我备的菜我是没有一次不满意的。「吃早餐吧。」
「……」这人不是玉迟不是玉迟啦……我接过了碗筷,看着一旁的朱玉,这人的脸还是那样不冷不热的像在看戏似的,「朱玉,你说我是在作梦?」
「……公子常常都说少爷您醒着就像在作梦一样傻傻的。」替我倒了茶,朱玉那一向不怎么温柔的嘴此刻更是锐利,他摸了下我的头,「不过现下朱玉很确定我醒的好好的没在少爷您的梦中。」
这样的回答就是告诉我不是在作梦罗?朱玉说话可真毒啊……但问题是一旁他的正主子没多说话,我也没本事多说什么,从来我跟朱玉斗嘴都是我输的份上……而且既然饭菜都上了,玉迟也叫我吃了,所以,先吃饭要紧!
捧着碗慢慢的吃着,我偷偷抬着眼看着一旁的玉迟只是哽着一抹笑的在嘴边,悠哉的啜着茶看着我,偶尔还帮我夹了两口菜到我碗中──呜呜,朱玉你骗人,这样的玉迟根本就是作梦中才会有的,我一定从五天前就开始一直做梦到现在!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虽然心底告诉着自己一定是在作梦,但还是忍不住提声问。
玉迟替我挟了块肉,我伸出碗要接他却笑了笑的将筷子递到了嘴前,看着他那灿亮的两颗邱水晶莹的盯着我瞧,白玉无瑕的手提着筷子的模样也好看万分……尴尬僵硬的,我只能满脸通红的吃下那块肉。
「昨天晚上。」似乎很满意我吃下了,他坐到了我边儿来,挥了挥手就让朱玉退下,然后拿起了一旁的手绢替我擦着嘴,「在喝些汤,放了人蔘补气。」
一早就喝人蔘汤……补死我吧。
心底想着是这样,但还是乖乖捧着蔘汤喝着,不过听到他的回答真有点委屈……我可是等他等到很晚了呢,昨晚就回来了竟也没来看看我……还是说因为我睡了他的床所以他才不来看我?也不对啊……是他叫我睡的。
就当我想的胸闷的时候,忽地玉迟的手就摸上了我的头细抚着,「同你说笑的,天要亮才回来,你睡得正熟怎么吵你?别委屈似的像要把碗给瞪穿了。」
他的声音这样戏谑,戏谑的我脸又忍不住一红了。
咬咬牙,闷闷的瞪了他一眼,怎我心底想些什么他都知道呢?还是说,当真这如玉公子,就像天下人说的一样,近若天仙了。
而就像要印证我心里所想似的,玉迟居然又笑的开怀的一把把我抱进了怀中,乐敦敦的他把我的碗放到了一旁的桌上,然后笑声可大的死紧抱着我直喊着清儿真是可爱。
──见鬼了啦,这人不是玉迟啦!
寂寞花开迟(3)
从来的,这江湖没有谁对谁错──从来的,人与人之间总是爱恨是非。
很少有人能真能无心,很少有人能真能忘错忘过不问是非。
从来的,我就不觉得玉迟这人真的在红尘之外。
但他又的确在红尘之外──。
那年,那日,我毕生第一次识得了玉迟那在红尘之中的心思。才懂,原来玉迟不是不沾红尘,而是红尘沾他不得,而纵然他真沾了红尘──却谁也怪不得他,没有人觉得红尘会染了他。
而当我被推开离了无涯小楼的时候,我心底居然连一点恨都没有。
谁恨得了他?
那个如玉公子。
那天细雨纷纷,黄山总多雨,总多雾,总多云,又总是带点清凉似的微寒,我还记得上一刻的温暖,而竟这下一刻,就是身外的寒凉了。
脸上的一掌似还是烫的,都不知道玉迟那么软的手是怎么打出这么猛烈的一掌。胸口酸麻的难过,我站在楼下,看着那我住了十六年的地方,顿时满是心伤──玉迟,我怎恨得了你。
而朱玉在那一石上看我,一向冷冷的眉目带着忧伤,他把撑着的伞给了我,「公子要您离去,永不得回楼……江湖一路险恶,少爷您要当心……」
他这样说,声音几乎哽咽,一向清朗的双目都红了,不像朱玉的朱玉,但又让我觉得温暖在心的朱玉。
「我知道的。」微微笑着,真不知我是怎么还笑得出,十六年来的生活顿时就这样破灭,原本你以为这一生就是这样了,简单快乐的,平凡的、但是没想到转眼,就像是黄山总是来的蒙的雨偶尔突然阳光一破的又是柳暗花明又是千重山万重水的它番景色,转眼的,就这样人事皆非。
「少爷……」朱玉终究是照顾了我十来年,他几乎不舍的把我抱入了怀中,那巍巍颤的手轻抚着我的头发,我感到我肩膀一湿了。
「欸。」忍不住回抱着,冷漠了十多年的朱玉呵……此情此景,怎堪在多说?「好朱玉……」
「我会好的。」我这样对着朱玉说,双眸却看着无涯小楼。
多么别致的小楼,但他其实叫着小楼实则不小,小楼楼高十七尺,共有五层,房共三十六间……然后玉迟,住的是最高处,他爱风,他爱雨,他爱黄山那奇松异云,所以他的房外有一平台,可以仰望整个黄山,可以俯视整个黄山。
也可以俯看现在的我。
玉迟……,你现在,是否看着我?
我定定着看着那高高的楼台,玉迟,玉迟。
* * *
终究一别,朱玉不舍的一在牵着我,送我又送的,终于送到了我到山底。
手中被他硬塞的包袱,此刻就是我唯一的财产。
而眼前路迢迢的,竟就是从未踏过的红尘,黄山在身后,人间在身前,居然一线之隔,就是天上,就是人间。
朱玉喃喃细细的一在要我小心身体,喃喃细细的一在跟我说他会求玉迟接我回去。
而我只能笑,轻轻的笑着跟他摇头。
何必,何必呢朱玉。人若要无情,或许是因为多情。而玉迟要无情,就是无情……玉迟玉迟,若是玉石,就是无心,他要无心,谁也怪不得,谁也逆不得,谁也求不得。
我这样跟着朱玉说,听的朱玉又是泪阑珊。
少爷,公子是宠您的……是欢喜您的……他会心软您的。朱玉这样说,不舍的一在摸着我的脸,「您身体这般弱,怎堪路途飘摇,没我在身旁伺候,您怎受得了……」
朱玉呵,我怎跟你相处如此多年,都不知你泪若雨下。我笑笑的这样说,朱玉则是气的拧起了眉。
「少爷!」
别在说了朱玉,送君一别终有途,到这就够了。我轻轻的用手指抵着他的唇,赫然看见朱玉的脸红了一下,怎了?朱玉,脸都红了,淋着雨不舒服吗?
没事。朱玉偏过了头,咬着牙的模样甚是好看。
没事就好,朱玉,放心、我会照顾我自己的,不是真不能肩扛,只是看要不要而已……我这样说,然后推了推朱玉。「你先走,我看着你回去。」
少爷……朱玉还是不舍。
「朱玉,别让我求你。」我这样说,细细的皱起了眉头。
朱玉终于咬牙的一别头,保重、少爷。他颤声的说着,脚如踏云般的奔了回那天上去。
保重,朱玉……我这样说。
保重,玉迟……我这样说,细喃在唇中,随风,而远去。
* * *
定定的望着那曾经看过多年的景色,风还吹着,雨还飘着,我身上一身暖活,都是朱玉临门前包上的,尚不觉得冷。
欸,终要走了……闭了闭眼,觉得心底还是痛的,却还是要跟着自己说,走吧,颜清,玉迟不要你了,走吧……颜清。
泪水终于忍不住汩汩的落下。
脸上的那掌,还痛着,还辣着。
风吹过有点寒,却寒不过心底。
「颜清。」忽地,眼前出了个声音,我张眼看去。
怎生得这样一个人──眸如星,眉似峰,几分沧然在脸旁的菱角处像是在倾诉他的寂寞,几抹白发搀在他的黑发之中似在说他的苦痛──细看,顿觉这生似乎看过他过。
「颜清。」他又这么叫了声,我不解的拧起了眉,疑惑的看着他,十六年来虽曾出过几次黄山,但这人我从来不识。
「我是…风怀雪……我是…你爹……。」迟疑的,他说了出口,俊郎的面容带着一丝期盼与尴尬,青衫中伸出的手,宽大且带着风霜轻颤着,伸向着我,「……这些年来我都在等你。清儿……来我这,来我这……」
不太能置信的往后退了几步,我恐慌着──众人都跟我说我爹已死,那负心的爹。那不要我的爹,那欲挟我而要胁玉迟的爹──众人都说我爹已死,他不要我。
「骗人……」今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我惊愕的不知该如何是好,碎语凌乱,怎样都说不出工整的话,「骗人……」
「怎会是骗人……」他这样说,笑的有点寂寥,有点慌张,「这么多年来,我在等玉迟放手……我可怜的清儿……」他这样说。
我不知该是退,还是进──可怜的我,玉迟曾这样说,现在连我这不知是真爹还是假爹的人都说我可怜──这是怎么回事呢?我退着,慌张不已。
但他终究抱住了我。暖的,热的,心脏跳着的。他好高,他好温暖,跟玉迟不一样的身体,他也有香,但闻的出来是薰香──他抱紧着我,我不知道该怎么推拒,但却又觉得温暖,像是今生,我的血液终究跟他一样同流。
「好清儿……我等了你多年,终于等到了兰玉迟愿放你……」他颤声这样说着,紧紧抱着我的力道是这样大,声音是这么热切,满满的温怀──似在真切的告诉我,他真是我那负心的爹……禁不住心头一热的,我也抱回了他。
那时心头激动着,我已经快分不出这到底是现实还是真梦……五天前,玉迟开始亲近我,五天后,玉迟不要了我,而现在,那曾经不要我的爹,那据说已死的爹,却又出现了──说他在等我,在找我。
这人生到底是──是怎么回事呢?迷蒙的,我实在不能多想了,头好晕,心好痛,一切都纷乱,一切都不知所措。
太混乱了,昨日今日……在一片迷茫中,我感受着那拥抱是这么热,这么亲近,却还是眼前一暗的──昏了过去。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怎么回事呢……。
* * *
药香的味道,那是我常闻的味道。
在睡梦中,我闻着药香,回顾着这十六年的日子──美好的,快乐的,无忧的……纵然身体有着病痛,但我得到的关爱关怀,总是大过让我难过痛苦的一切。
而最快乐的每个画面,几乎都有着那如天仙一般的人物……玉迟、玉迟。
但快乐也是有尽头的,尽头处,就是那黄山云雾,天上人间……然后,是我那从未看过的爹。
我睁开了眼。
只见那如星的眸定定的看着我,已没有一开始的那样慌张无措与过于开怀,此刻他的眼中,有一丝的温暖,有几丝的关切,还有许多的是想要倾诉的心情。
跟玉迟一样那么灵活的眼睛,像是会说话的眼睛,但又有点跟玉迟不一样,他的眼有点像桃花,像是会勾人似的,灵活的也没有玉迟那样空灵,他的眼就像是人间的人一般,有着欲,有着念,有着渴望……玉迟的不会这样。
我这样看着他,细看着,看着他的眉看着他的眼,看着他整个轮廓从额头到下巴,我细看才发现,他的额头跟我有点像,都是那样的尖,他的下巴跟我也有点像,我们俩的下巴都是尖尖处有点带着圆,像是鹅蛋,然后他的唇,我的唇也像他,他的唇上面有点薄,下面有点厚,玉迟曾笑着说过我的唇抿起来会让人有种冲动想亲下,现在我才发现,原来这样的唇,是遗传到他。
他就这样任着我静静看着他,而他也在细看着我,看着看着,他轻轻的叹了口气,宽大的手轻抚着我的脸颊,拇指头轻按着我的眼角,喃喃的说着,「真像……真像……」
真像谁?娘吗……。
看着我疑惑的看着他,他的眸子露出了一点思索的样子,而后他轻轻的说着,「像玉微。除了下巴跟额头还有唇外,你其他的地方都像玉微。」
玉微,我那薄命的娘。
我听着,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对,他只是静静的看着我,殷勤似的,似乎希望看着我能够说出什么──我知道,他在等待我先开口。
我想了想,终于决定还是先从那几句开始──
「你真是我爹?真是你害了娘?为何……从前不要我,从前不找我?」我颤着声,问着,总觉得脸颊有点烫,心脏跳的有点快,像是快要晕了般……可我不能晕,我咬着牙,倔降的看着他,真当我是他儿子,就说明白。
我期待着他说明白,所以我很殷切的看着他,急迫的希望他把一切都说清楚。
我很少这样问人话,在无涯小楼,什么样的事情能问不能问,玉迟总有个分明,而我现在问的这些,也从来都是无涯小楼中不能问的。
他听着我这样说,抚着我的脸颊的手轻顿了一下,黝黑的眸子缓缓的别向了一方,他像在思考,思考些什么,而后他又轻叹了声,小心的将我扶了起来,「你先起来,喝些汤,我在慢慢说给你听。」
我听他这样说,知道他说要先喝汤就是喝汤,才见面没多久,我却已经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他跟玉迟是很类似的一种人,都是习惯命令别人的人,都是习惯思考后才告诉他人的人,不过就是他世间味多些,命令起人来总有种高高在上的感觉;而玉迟则是天上味重些,他命令起人来总会令人舒坦总会令人不自觉答应,跟玉迟不一样的说话方式──我知道我无法拒绝什么,所以我只能点点头,表示答应。
他看到我点头,微笑了下,而后轻拍了手,不下子,就有人端了汤上来,闻着味道,似乎是蔘汤──又是蔘汤……
他把蔘汤端到了我面前,我伸手要接,他却微笑的摇头,「清儿,让爹喂喂你。」
他看起来非常快乐,似乎觉得这样很好,而看他这样我也无法拒绝,只能红着脸点头说好。
真奇怪呵,从前人都说我没有这负心的爹,只有玉迟那名义上的爹──而当玉迟不要我后,我这负心的爹却出现了,然后就像玉迟他们一样的疼我,说要喂我。
他小心翼翼的吹冷着汤,然后喂我喝下,边喝着,他一边说着。
他说他的确是我爹,而他的身分现在则是天枢教的教主,至于天枢教是什么,他问我知不知道,我点头,说我知道──天枢教,是黑白两道中,黑道中的领头人,是从来跟白道势不两立的。至于玉迟的无涯小楼,虽然不属于江湖的哪方,但大抵上来说若白道与黑道彼此出了问题,大多时候无涯小楼都是站在白道的一方。
所以,他的意思是他跟玉迟是势不两立的。
他听我这样说,轻轻的点了头,然后告诉着我,那些十六年前的是是非非。
他说十六年前,他还只是天枢教当下一个分会的会长,有幸遇到了我娘,那个当年名震天下艳冠群芳的兰玉微,纵然只是萍水相逢,但就像是命中注定般的,他爱我娘情深,而我娘也心系于他不舍,但是惟独玉迟却不赞同这份亲事,苦劝我娘无用后,就此恩断义绝,而就在他跟我娘原本两个人过着如仙美眷般的生活的时候,没想到遇到了天枢教教主的继位波汲,我娘就这样怀着才不过八个多月大的我因为一时的奔波而动了胎气,就这样早产下了我,然后我娘本就身体娇弱最后不堪劳累就此撒手人间……
而原本以为真这样恩断情绝的玉迟,居然听到了天枢教动乱,还是舍不下姊弟情深的赶来照顾我娘想让她远离是非好安心待产,不过没想到玉迟终究是迟了一步……就这样看到我娘离去,一向冷漠的玉迟其实非常敬爱着姐姐,所以他不能接受我爹没有照顾好我娘的事实,当下发了狂似的要杀了我爹……
他说到这,轻轻看了我一眼,那一眼似乎在倾诉──倾诉说,听吧孩子,你从前听到的一切都是错的,是玉迟骗你的。
我眨着眼,不知道要怎么回应,好乱的一切,为什么他说的跟其他人说的都不一样?到底是玉迟骗我,还是他骗我?搞不懂,我怎样都搞不懂,只能定定的看着他,要求着他在继续说下去。
他说,好、孩子我继续说,但你别抖了。他轻轻的抱着我,就像是在重温多年来没有抱过的遗憾似的,轻拍着我,跟我说,别抖了,我知道你害怕,我知道你不敢相信,但这些都是真的,爹为何要骗你,我可怜的清儿。
我说,好,我不抖,你快些说下去,我要知道为什么,为什么。
他叹了口气,而我却还在抖,不过他也总得继续说下去。
他说,当时的玉迟武功已经很高,江湖上能胜他的人不多,而当时他的武功虽然也小有所成,可是终究是难敌那一剑如长虹剑中无我又有我的玉迟,急迫之下,他想着玉迟既然如此的爱着玉微这姐姐,必当会不舍我这玉微唯一留下来的骨肉,所以慌乱中,他只好抱着才出生不到一天的我,要胁玉迟别杀他。
听到这,我手心已是一片冷汗。也不再发颤。这些……这些……
他停了口气,我埋在他胸前,听着他的心跳,听到他停下来,小声的催促着,爹,你怎么还不说下去。
他轻拍着我的头,说,那样的情景,如今想来还是心惊……还是,觉得对不起你。他这样说,语气有点颤抖。
怎会对不起呢爹,你也是为求保命,况且我现在也活的好好的。我说,眼睛却忍不住闭了起来,细听着……风怀雪的心跳,怎会这么冷静,怎会。
他继续说着,而玉迟果真如他所想的,舍不下我,所以玉迟叫他交出我来,他会放过他的──当时他真是信了,结果没想到玉迟、玉迟居然在接过我的同时,一剑穿过了他。就这样把他踢下了山。那时候玉迟大概是很笃定自己一剑毙命,所以也没有细查,就这样任他尸骨曝晒在野外,然后带着玉微的尸体跟我走了。
不过没想到我命大,他苦笑了声,命不该绝的,玉迟没有真的刺到要害,他胸前娘送他的定情物一个玉佩救了他,看,就是这玉佩,这是兰家传下来的玉佩,一生中送给定**的玉佩,玉迟也有,你娘也有,而你娘的送给了我。他这样说,然后拿出来给了我看。
那是一个很美的玉佩……色泽雪白,上头雕着兰花,原本该是无暇的玉佩,此刻却有了残缺。玉佩上真的有个痕迹,看的出是剑穿过去的,一个好大的洞。是你娘守护了我。他看着我,然后露出了笑容。
寂寞花开迟(4)
我知道,在这世上,总免不了谁骗谁这些事情。
骗人的人不好,但被骗的人似乎也不好;骗人的人心太坏,被骗的人太笨才会被骗。
可是,如果真要计较,被骗了好不好,或是曾经被骗过怎样如何,我都觉得无所谓──这里的无所谓,指的是喜欢的人。
我不喜欢计较,但这不喜欢,指得是我信赖的人。
这样似乎有点矛盾,当我跟着朱玉说的时候,朱玉这样指出这矛盾的地方,他说,『少爷,您很矛盾。所以说如果这人你不喜欢,他骗你,你就不原谅?』
嗯,我不原谅。我对朱玉这样笑着说。
但,我喜欢的人,我原谅,我不计较。我又这样说。
朱玉听了,笑笑的说,算了,少爷的性子真特别,却又没什么不好。
是呀,没什么不好。
所以,就算玉迟真骗我,我也会原谅他。
我在心底这样想着,却没有跟风怀雪说。
不知道为什么的,我知道我不能跟他说。
所有有关玉迟的一切──我不会跟他说。
* * *
我看着风怀雪的笑容,不知道为什么心底总觉得有点荒凉,那是一种很怪异的感觉,明明应该温暖,明明应该感动,明明应该热泪盈框,可心底──却丝毫没有那样应该的心情。
我只是静静的看着风怀雪,静静的,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或是该怎样表达才好,他似乎被我瞧的有点心慌,而我没有说话的心情,只能低头细细的摸着他递给我看的那块玉佩,兰花的图腾模样,我知道是兰家祖传下来的图案,曾经玉迟给我这么看过,甚至说,我现在身上也有一块。
玉迟在我六岁那年拿给我那块玉,对着我说,清儿,你生是兰家人,死是兰家鬼,你既跟我姓跟姐姐姓,所以你从此没有那个负心的爹。
清儿,你生是兰家人,死是兰家鬼。玉迟这样跟我说,口气这样的淡,这样的柔,脸上的表情没有热,没有火,但眼中的深却是那样的深,那双眼瞧着我,似要瞧到了我的心底似的,我怎样都不会遗忘。
而现在,我眼前的那块玉,带着痕迹的一块玉,是我娘的。
娘,您是否,生是兰家人,死是兰家鬼?我看过我娘的墓碑,上头刻着的名字,依旧是兰,没有从夫姓──玉迟说,是的,娘永远是那江湖上最美的一朵传说的花朵,永远是那个『白梅微雨红颜笑』的玉微夫人。
想着曾经,玉迟说过的话,我那看过的墓碑。
我翻过了那玉佩,如我所想的,上头雕着我娘的名字,微。
玉微玉微。
玉雨微迟。
而我的头上,是风怀雪轻轻的叹气。
他说,清儿,你不相信我?
我说,风怀雪……不是我不相信你,而是太乱了,你要我怎么相信呢?十六年来,所有的一切,就这样被你推翻过去,我要怎么信,又要怎么抛弃从前。
他听着我这样说,又叹了一口气,然后轻轻的抱了抱我,跟我说,清儿,我不怪你,恁是任何一个人,从前所听的一切,在某一天,突然有个人出来说,那些都是错的,都是别人骗你的,你会不惊慌吗,风怀雪。
你不肯叫我爹吗,清儿。你之前不是喊着我爹的吗。他的口气是这样的遗憾,是这样的难过。
「你终究还是信如玉公子。」
他叹息的说着。
听到了他这样说着,我停下了那细抚着玉佩的手,我抬起了头,定定的瞧着他,我说,「风怀雪,这样叫着你,是因为我想让我自己一辈子都是兰家人,我发过誓的。我之前因为……很混乱……所以没有记得,但现在的我记得的。风怀雪,我不知道该相信你的故事好,还是相信着从前玉迟跟我说的故事好,我只知道,现在我什么也分不清,而那声爹,我不能在叫。」
他听着,轻轻的转过了头,看向了窗外,我不知道这是哪,但似乎也是个山中,窗没有关紧,半开着,看得到云雾,看得到飞雨,他静静的看着窗外,像是那窗外有什么可以告诉他什么。
风怀雪的眉很长,有种傲然的气势,直直的冲入了他的发鬓,侧看着他,那眉就像是高飞的鹰羽,慑人的气势,他的眸子侧看的话则是有着看不清的深浊,就像他在想什么谁都看不清一样,他叹,他说,随你,好清儿,我不能强求你什么,就名义上,我没有扶养你我没有照顾你又舍弃你,这声爹你可以不叫。他这样说,然后转过头轻轻的摸了我的脸颊。
「还有点红,如玉公子这掌打的不轻。」他这样说,听得我轻轻一颤。
「清儿,我知道你很喜欢如玉公子……」他叹息似的这样说,深深的眸子看着我身后的床纱,乍看之下似乎是在看着床纱,但又似乎是再看着更远的一点,我盯着他瞧,又忍不住发颤,他怎会都知道,怎会。「他是那样的人……谁能见了不会放在心上……放在心上……」
他这样细喃着,像是,他曾经,或是说,现在,也把他放在心上。
他那低沉的尾音,停在那上处,细细的,慢慢的。然后,他的眼睛像是一震似的,又看回了我这。「但清儿,你跟我血缘如此,这生摆脱不了,血缘终究无法舍弃,就情上,我依旧是你的爹。如玉公子不要你,我要你,爹会照顾你。」
他那样说,坚定的,不骗我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