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那么爱你,一直那么爱你,我与你相遇了三十年,相爱了二十七年,时光并没有让我们的爱减少一分半毫。
二十七年后的我与二十七年前的我一样爱你,可是,二十七年后的我已没有二十七年前那个我的勇气,生活和时光磨平了这一切。
那个我能为了你与家里人断绝关系,从学校退学在街上派传单养活自己,冷眼面对社会舆论转身毫不在意……
可这个我,却只剩下一个冷眼嘲讽的姐姐,一份即将失去的工作,以及越来越严重的关节炎和胃病。
我爱你,可我已老去。
——给所有勇于面对社会现实的同性恋人以及喜欢耽美文学的人。
☆、许愿
二月十日,元宵才刚刚过去不久,家里冷冷清清。你端来蛋糕,上面象征性地点了五根蜡烛,代表我逝去的五十年岁月。我在脑海里想象蛋糕插满五十根蜡烛的滑稽模样,却又不禁有种苦涩悄悄漫过心间。
我已年过半百,而你也不再年轻。
我看着烛光里你发间的灰白,一直不愿面对的事实如大锤一般击中了我的心,狠狠的,闷疼闷疼。
前几天公司里来了个年轻小伙子,虽然欠些磨砺,却才华横溢,董事把我叫过去,要我好好练练他,语气间透露出要他接我的班的意思。我老了,快退休了,该让位了。我明白董事的意思,笑着点头说好。可转过身,心里的空虚却一阵漫过一阵,比膝盖关节炎发作还要难受。
尽管早在二三十年前我便曾想象过这一切,从销售经理的位置退下来,换到轻松些的岗位,然后退休,领着养老金四处闲逛。我还曾与你打趣,说到时候我们都退了休,一定要一起出去旅行,弥补年轻时的遗憾。可是现在,那些话回想起来,却没了甜蜜,只剩苦涩。
我是个事业心很重的人,虽然因为和你在一起的关系被许多公司拒绝,在剩余为数不多的愿意接纳我的企业里也得不到适合的岗位,可我一直把工作看得很重,每一份文件我都亲自过目,每份合同我都仔细研读条款,确保万无一失,这样的兢兢业业才让公司顶着莫大的社会舆论将我提拔为总经理。我付出了努力,尽管这份努力比其他大多数人要沉重得多,得到了或许不如他人的回报,我仍觉得很合理。我认为我为了你我之间的感情比他人多付出是值得的,我有能力,有才华,我激情满满,他们需要我,无论他们是叹惋还是在背地里对我指指点点,面对面的时候,他们都必须对我表现出足够的尊敬,因为他们知道,我能做到他们做不到的事情。我确信这一点。
可是随着年龄的增大,我已越来越力不从心。我老了,不能再熬夜看文件,更不能像年轻时那样饭都不吃地埋头于计划与合同之间——事实上现在的我三餐必须按时定量,一顿不吃胃便会翻搅一般的疼。我必须将文件下放给下属负责,并不再担任许多重要合作计划的负责人。
我对公司已不再重要。任何一个头脑精明的年轻人,便足以替代我的位置。
我变得惶恐不安。我害怕被抛弃。可同时,对着一切我又都无能为力。年轻时的才华横溢和高傲自负让我得罪了很多人,再加上某些偏激的攻击性流言,我在公司里没有朋友,能说得上话的,大约也就两三人。
哈,真是讽刺。我也开始寻求别人的庇护了。
这样的认知让我觉得自己真是恶心。
大概在很多人心里,我和你在一起是件恶心的事情吧。
春节的时候姐姐来了,你不在,她站在门口皱着眉看着我。
你现在还觉得自己是对的么?父亲去世前曾与我说,你这么离经叛道,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她看我的眼神让我觉得害怕。
我打开门请她进去,她的脸上露出了厌恶的神情,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你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她笃定的说。我无言以对。
过去的我会与她争吵,而现在,我却发觉自己已经没有了辩解的**。
她仔细的看着我,像是要看看我一年时间里又变化了多少似地,然后叹了口气,放软了语气说。
如果你哪天后悔了,就来找姐姐吧。虽然你……可我毕竟是你姐姐。
她说完之后便转身走了,步履蹒跚,厚厚的冬装裹着她臃肿的身子,从那战巍巍的背影我几乎认不出三十年前那美丽、纤细的模样。
我默不作声地合上了门。我想起了过去二十多年来,自从我与你的关系公开之后,我便与家里断了联系,只有姐姐,每年春节都会来看我,有时候还会给我塞一两封母亲含泪写给我的信。母亲是心软的,她总是温柔慈祥地宽恕着儿女们的过错,尽管我犯的错已在不可接受的范围,她对我仍是心软的。父亲虽严厉,可他操劳一辈子,就是为了我们两姐弟。我辜负了他。他当初一怒之下与我断绝关系。可我知道,他仍是希望我回头的,母亲的信里拐弯抹角地说到了这些。
可那信三年前就没有了。父亲郁劳成疾,在医院里溘然长逝,母亲没几天也跟着去了。——这消息我过了大半年才知道,还是一直疼爱我的小姑偷偷告诉我的。
知道了父母去世的消息之后,我面朝北方跪了三天三夜——按习俗,父母去世后头三天是守灵,儿子必须在灵牌前跪满一夜,亲人的魂魄才能回归。可那已不是头三天,也没有在父母的灵牌前,我料想就算父母的魂魄能够回归,见了我,也怕是只能相对泪流,无语凝咽。
那是冬天,阳台上积了雪,我跪了三天后起身便直接被送进了医院。你问我何苦,我只能摇头。
那天姐姐走后,我关上门望见不锈钢门上我的眼睛已经发红,我迅速关上木门,抹了把脸,将指尖的液体连同刚刚所见全部忘掉。
许个愿吧。
你笑着对我说。烛光照着你眼角的鱼尾纹,你的笑容仍和当初一样温和儒雅,并随着时光加深了其中内涵。
我双手合十,闭上眼,心里一片茫然。
如果我许愿让一切重来,会实现吗?
切蛋糕了。这个“生日快乐”要给你。
你握着我的手将蛋糕切开,侧过来,笑着吻了吻我的唇。
我对你笑,将自己溺毙在愧疚之中。
☆、认识你
清晨,我醒来。腰酸痛,四肢疲惫得不想抬起。
我想起昨天的疯狂,不禁笑着凑近了你,伸出手,描画你五官的轮廓。你是极英俊的,带着金边眼镜的时候更有种文质彬彬的感觉。
我想起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伴着掌声走上高台,西装革履,微笑致意。那时我叼着烟坐在大厅的最后一排,吊儿郎当地与人嬉笑怒骂。转头看见了你,心里一动,却不知什么动了,回转头,依然毫不在意。
然后我认识了你。就在新生大会的第二天,我将领到的新书一股脑丢进柜子里,拿着钱晃到小卖部去买烟。那时候,烟和酒是我的命根子,我靠它们麻痹自己的神经,消磨一切。父母并不在意,或者说,他们很在意,只是从不敢在我面前表现出来。我非常清楚这一点,毕竟手腕那道疤痕是我亲手割的,于是便更加肆意妄为。
我曾经是一个天才,当然,现在也是。只是过去十六年在同龄人中遥遥领先并被万众瞩目的感觉我已经厌烦了,便找了个理由让那光环自己褪去。我读过医书,知道怎样制造一个看起来很吓人却没有实质危险的伤口。所有人都被我骗了过去,就好像被过去十六年来我故意表现出来的乖巧骗过去一样。于是我得到了我想要的放纵。抽烟、喝烈酒、飙车、打架、做-爱……除了毒品我不沾之外,所有东西我都玩过一遍。
然后,又觉得腻了。这时候时间还不到四年。
于是我用了大约八个月的时间,考上了四年前父母期望我考取的那所学校。我的头脑并没有在这四年的放纵中变迟钝,我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入那所大学,进入了最好的专业。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没天赋的人整天挥汗如雨,也不如有天赋的人临时抱佛脚。我为我的头脑而自傲,同时对周围嫉妒的眼神不屑一顾。甚至对我所取得的成绩不屑一顾。因为我坚信着,如果我全力以赴,没有什么是我办不到的。
我觉得这世上的东西都太过简单,简单得让我鄙夷。我不愿花心思在这些东西上,却更不愿花在其他东西上——比如说感情。感情是这世上最廉价的东西,不知是天生还是怎么的,我对别人,总是抱着难以平抑的不信任感。所以我和女人上-床,却从来不合女人谈感情。
那一天,我拎着白酒和香烟从小卖部出来,看见你坐在草地上,捧着本书在读。是那本医书,我一眼就认了出来,四年前我从里边学到了如何技巧性地制造让人触目惊心的伤口。我用手指摸了摸戴在左手手腕上的护腕。我不常打球,护腕却一直带着,因为我讨厌别人虚假的和自以为是的所谓关心,特别是当他们的语气里还夹杂着惊惧和疏远的时候。
你忽然抬起头来,对我笑了笑。
我眯了眯眼,冷哼了一声。那一刻,我觉得我很讨厌你。
我转身离开。
刚走出校门,便遇见了堵在那里的一群人。四年间我认识了不少人,我的脾气很不讨好,所以其中仇家就占了多数。我不是没有被人堵过,可那次是最狼狈的一次。孤身一人对上七个,其中还有人拿刀。如果不是有人报了警,我大概会死于群殴。
——真是个丢脸的死法。
我望着他们跨上摩托车扬长而去,靠着墙壁喘息。急救车还没有来,我感觉着自己的血从血管里源源不断的涌出来,竟不想包扎。大概是因为我的伤势看起来太恐怖,看热闹的人将现场团团围住,却没有人敢靠近我。我靠着墙坐下来,视线随着失血渐渐变暗,我有些百无聊赖,开始默数多少时间后自己才会昏迷,然后死亡。
离开一个无聊的世界,并不是一件让人伤心的事情。
可是我没能成功。
一个人影从人群里冲了出来,不知怎么的,就解下了皮带扎紧了我的流血的大腿。
我并没有被救了一命的自觉,只觉得莫名其妙。眯起眼睛,却看到旁边的那本医书,一阵风吹来,正好翻到外伤止血的那一页。
哦,原来是那个书呆子。
我这么想,将视线转移到你的身上。
你此时已脱下衬衣,撕成条状扎在我的伤口上,白色的布料很快变成了红色,血根本止不住,而你却依旧努力着,紧抿着唇焦急却又有条不紊地为我止血。周围人有人自发递上了自己的衣服,我在你手下慢慢变成了粽子。你见我终于不再血流如注,松了口气,脸上泛起一个笑容来。
我讨厌你那么笑。温和的,沉静的,安宁的……无论哪个形容词,都不曾属于我。我故意挑衅你,恶声恶气的说。
喂,还不解开皮带,你想让我的腿坏死吗?
你显然没想到我还懂得这些,慌张的伸手去解皮带,却又被我打断。
还没到时间呢,现在解开我就得失血而死了。
你在我的嘲笑下变了脸色,我的目的达到了。然而你却忽然抡起拳头一拳打在我脸上,我被你打得歪了脸,竟懵了。
闭嘴!你想死么,白痴。
我顿时回过神来。强忍着头晕想要骂人,你却忽然一把将我抱起,跑向不知什么时候到来的救护车。
我仰着头望着你的脸,却被炫目的阳光刺伤了眼。我抬起手搭在眼睛上。
有时候,还真想死。
我这么想着,心里头有些失望,却不愿承认心底深处其实有那么一丝逃离死亡的轻松。
将我放上担架的时候,你忽然低声说。
活着想死什么时候都可以,但死了要活过来就没有机会了。
原来我将想法说出了口。我失笑,看着车门外你担忧的眼神,闭上了眼。
在医院的日子很难熬。我不是个呆得住的人,更讨厌他人的目光——无论是怜悯还是嫌恶。可在病床上,从来就少不了这些。
甚至我还听到有个女人拿我作为反面榜样教育她的孩子。
你要好好听话,不要打架,不然就会和这个哥哥一样。
那孩子奶声奶气的问。
和哥哥一样可以不练钢琴吗?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那女人吓了一跳,我是闭着眼的,她以为我睡着了。在我的大笑声中,她带着那孩子狼狈而逃。
我认为住院的人和动物园里关在笼里的动物没有什么区别,被限制自由,还要被别人参观。
我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父母来看我,摇头叹息。姐姐在父母离开后,忽然抱着我哭了起来。倒是让我吓了一跳。
我不是指姐姐哭的事情,而是抱着我的事情。
我家是很刻板的,我记得小时候我喜欢牵着姐姐的手,整天和她腻在一起,为此还挨了一顿打。此后与家人距离最近的时刻,大概是我考上大学时,母亲含泪摸了摸我的头。
姐姐抱着我说了一大堆话。
她说她理解我的心情,整个家族只有我一个男丁,父亲爷爷所有的希望都压在我身上,她说我一定是觉得累了,才会做出这么出格的事情来。
我冷笑。
她说父母其实也很不容易,父亲作为普通工人,将姐弟都供上大学,很辛苦。母亲身体不好,又操劳,这些年添了许多白发。她说特别是四年前以来,她常听见父母在房间里叹气。
我面无表情。
最后她走了,留下一盒小时候我最爱吃的绿豆糕。
我拿起那盒东西,转头就送给了走廊上跑来跑去的小孩子。姐姐不知道,自从有次我缠着母亲做绿豆糕被父亲看见,被打了一顿之后,我就不再吃这种东西了。
走马观花似地,我的病房在那一个月里成了戏台。
学校领导来了,装模作样的慰问了一番,我借机敲诈了一间单人宿舍。反正在记者的镁光灯下,那老头子会愿意用一间宿舍换来皆大欢喜的。接着辅导员来了,先是严厉批评我打架的行为,然后说只要我改过自新,一定能出人头地云云。
我耐着性子听,死不开口,一定要我回答就用“恩”“哦”搪塞过去。一个半小时之后,她走了。
我想,这下子她该对我死心了吧。
之后她果然没有再来过。
出院的时候我有那么一点失望。我在这里住了一个月,你居然一次都没来看过我。好歹你救过我啊。
我拄着拐杖一瘸一拐走进宿舍,连床都没铺,直接在床板上睡了个天昏地暗,一直到有人敲门。
一个人住也有坏处,就是没有人使唤,什么事都要自己去干。
我不耐烦的去开门。
谁啊?
你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是我。
我的手在门上停留了一下,一把拉开门,看到你满头大汗地站在外边,手里提着盒饭。
我看到你没来得及脱下的军装,才想起我在医院的一个月正好是学校军训的日子。我忽然有些赧然。
你打量了一下我的宿舍,皱起了眉。
你就这么睡着了?还想在医院住几天是么?
我恼羞成怒,嘴硬地反驳。
我早就好了。
是么,那医生怎么说你还要静养一个月呢?
我没吭声,看着你微笑的脸,只觉得想把拳头印上去。
你很快转了话题,将盒饭放在桌上,对我说。
吃饭吧,我刚刚问过宿管,你是从医院回来一直睡到现在的吧,真不知道你的胃怎么长的,都睡了一天了,不觉得饿么?
我不敢相信自己竟因为你的话而模糊了双眼,借着转身拿拐杖的动作拭了拭眼角,嘴里却不留情。
真八婆。
你动作一僵,气恼的把打开的盒饭又收了起来。
你不想吃就算了。
我赶忙投降。
我错了。我要吃饭。给你道歉了还不行吗?
你盯着我,忽然抬手用力敲了我一下。
我捂着脑袋,狠狠的瞪着你。
然后一同笑了起来。
你自己一个人在笑些什么呢。
你在床沿坐下来,食物的香气从饭厅传到了房间里。
我撑起身子抱住你,趴在你肩上说。
我在想我们认识的事情。
你也笑了,有些无奈的说。
是啊,不知道是哪个白痴,开学一个月才想起来问我的名字。
我顿时恼羞成怒。
你理了理我的头发,站起身。
出来吃饭吧,别赖床了。我现在可抱不起你了。
嫌我胖你就直说!
我在你身后吼道。
其实我们都清楚,不是我胖了,而是我们都老了。
☆、牛奶
这天不用上班,虽然过了十五,天气还是很冷。我被你勒令不准出门,盖着张毛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你收拾好屋子出门买菜。要关门的时候,冷不防回过头来。
我回来之前不准拿下毛毯,暖气不准调低,不准去书房。听到没有?
我拿着遥控板哗啦啦按了几下,懒洋洋的看着你。
听到了,八婆。
你哼了一声,关门出去。
我坐在沙发上无聊的把电视频道换了一遍又一遍,竖起耳朵听着外面没有声音了,手马上掀起了毛毯一角。可又忽然想起你刚刚的威胁,摇头笑了笑,坐了回去。
你好像从一开始就不停地为我的身体操心。
刚开始是各种各样的外伤。和别人打架的,自己不小心划的,甚至有一次霉星高照,走在人行道上被车撞出了好几米远。因为躲得及时,我并没有受什么伤,接受了司机私了的一千块赔偿便回了宿舍,连医院都没去。你拿着棉签和药水给我处理伤口,一边听我讲述事情经过,一脸哭笑不得。
后来离开学校,我开始在社会上闯荡。我那时才知道,打架的规则才是最简单的,你一拳我一拳,谁的力量大,谁就能把对方打趴下。可社会不一样,各种各样的弯弯绕绕和所谓潜规则让这个网络错综复杂,一头扎进去的我,连脱身都做不到。
我不会认输,我也从来没有输过。我从来就是胆大包天,我行我素的。杠上当地一家大公司的部门经理是在意料之中的事。
可是当我与你接吻的照片被报纸刊载之后,我看着你疲惫的脸,忽然觉得,要是我提前认输就好了。
你和我不一样。我不能让你就这么毁了。
你是那一届最优秀的医科学生,大学三年级就被导师看中,准备培养你作为省研究院的后备人才,你甚至提前拿到了几家大医院的聘书。
你的前途不可限量,而我,却只是在社会阴暗层挣扎的败类。认识你之后,我依旧酗酒、打群架,甚至因为涉及黑社会活动被警察局找过几次。我整日浑浑噩噩,活得像是行尸走肉一般。没有未来,没有过去,什么都没有。
我的家庭早已习惯了对我放纵,父亲甚至说过,只要别把自己弄到牢里去,随我怎么闹。他们对我已死心。我也从来没想过要如何出人头地如何光宗耀祖,这些事情对我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
可是你不一样。
你对我来说不一样。
你没有我可以活得更好,可是我没有你,一天都活不下去。
所以我不能放开你。
你揉着太阳穴疲惫的对我说暂时分开一段时间的时候,我就这么想。
我绝对不能放开你。死都不能。
那时候我已经在你的劝说下与过去那些狐朋狗友划清了关系,准备找份正经工作。可是那个男人这么一搅合,本来只是我父母和你家人知道的事情一下子变成了人尽皆知的事情。那个年代人们对同性恋还很陌生,连提到都会绕弯子讲,我们的关系一下子变成了众矢之的。
这对我没有关系,可是对于你,无异于一切的毁灭。
我不能让这一切发生。
你很清楚我的想法,要我冷静。我表面上答应了你不轻举妄动,当天回去便打电话给一个特殊行业的女人——我几年前就认识她,在床-上认识的——我给了她几千块钱,并许诺事成之后还有更多酬谢。她长得很媚,男人一看就想扒掉她衣服的那种。那男人自然上钩了,没几天,一段曲折复杂的关于一名企业高管游走于数名小姐之间的性丑闻便出现在各大媒体的头版,附上真人照片。
你不知道,其实要一个人身败名裂是很简单的。
当那男人在丑闻事件中自顾不暇的时候,他所负责的投资方案便被指出有重大疏漏,对他的地位嫉恨在心的人甚至攻击他说他有背叛公司的野心。当然,这归功于我在他的电脑里修改的几个关键数据。如果是平时,他自然会发现不对,可是他此刻忙于从丑闻中脱身,在工作上疏忽是很正常的。
接下来的事情不用我做。他的竞争对手很快将他拉下马,公司高层不可能因为一个管理人员失去一个合作伙伴,于是他变成了替罪羊,承担了投资失败的恶果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中。
这很简单,不是吗?
当我笑着这么对你说的时候。你却在一阵沉默之后猛的给了我一巴掌。
我的心凉了下来。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磕磕绊绊地不知道自己的说什么。
我早就知道我和你不是一路人,你的世界太光明,而我的世界太黑暗。你的世界里充满希望,而我的世界从来只有绝望。我出身算不上差,却怎么也学不好,你出身算不上好,却一直发愤图强。你太好,我太坏,我们从本质上就不一样,就是这样。
我走了。
我说。
明天的报纸会澄清我们的关系,你跟你的导师解释一下,别耽误了。
我低着头往外走,却被你一把抱住。你扳过我的脸用力亲吻,一边喃喃的说我是个白痴。
我确实是个白痴,要是真的为了你好,我应该早点离开你才对。我黯然地想。
可你却说。
你以为我们是什么关系?需要他们澄清什么?
我为你的气恼而不解。
我们接过吻,上过床,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我按下你伸入我衬衣的手,有点发愣。
你看着我的脸,叹了口气。
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这句话你要我说多少遍你才相信?
我默不作声,只是用力抱紧你,这句话你就算是说上再多遍,我也很难相信。可无论我怎么不相信,我都不愿失去你。
我不是反对你报复他,只是不喜欢你的手段,你再这么无法无天下去,总有一天会被抓去枪毙。你别以为自己多厉害没人能奈何得了你,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万一哪天出了什么事,你后悔都来不及。而且我不是让你别跟那些人联系了么,你这次又……嘶……
我听着你吸气的声音,再次用力将牙齿嵌入你的肌肉里。嘴里含糊的反抗着。
你这八婆。
你摇着我的头想把我拉开,我却越来越用力,直到听到你说的那句对不起。
我松开牙齿,问。
为什么说对不起。
你抚摸着我的头发,侧头用嘴唇在上面点了一下。
上次我不该说分开的话。所以……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说了。
我闷闷的点头。“恩”了一声。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因为我,你在老师、同学、家人面前承受了多大的压力。这些我都明白。可是当你说出分开两个字的时候,我觉得我要疯了。
清清楚楚的,感觉到自己一点一点走向疯狂。我想,如果你所说的分开前面没有暂时两个字的话,我一定会真疯了的。
然后把你一起带向轰轰烈烈的毁灭。
你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一遍一遍的抚着我的背,靠在我耳旁认真的又说了一遍。
对不起。是我的错。
本来就是你的错。
我顶嘴。
你笑着吻我,知道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我重新向你承诺正经做人之后,生活变得艰难了许多。我已经习惯了无论什么事都用蛮力解决,也习惯了那些不黑不白的小手段,更令我感到难过是,直到这时我才发觉,在这座城市里,除了你,我竟连一个说话的人也找不出来。
我从来就没有朋友。不过也是,我的性子太怪,手段太阴暗,也不会体谅别人什么的,这样的我如果还有人愿意和我做朋友,那真是怪了。
这么想的时候,我再想想你,便觉得这辈子能遇到你,真的是很幸运。
我听你的话,试着找工作。那些有耳目的大企业都不要我,我身上已经有污点了,那报纸的澄清瞒得过普通人瞒不过他们,他们都害怕用了我有一天会殃及自身。
我只能去打零工。一开始是洗盘子,我干了两天就辞职了。然后是端盘子,我受不了那些人的呼来喝去,很快就干不下去。派传单、送报纸、送牛奶、洗车工,什么都干,可没有哪样能够干得长久。
倒是有一两家藏在城市角落的同性恋酒吧偷偷联系过我,想来我的外形还是过的了关的,你听说后一脸铁青,连连叮嘱我不要到酒吧去,我笑着答应了。
后来我想到了网络。我买了部二手电脑,杀进当时最热的网络游戏,熬了一个星期把三个角色升到满级,然后四处带人、打装备,终于攒下了第一笔钱。
那个周末你看到我,吓了一大跳,接着眼眶便红了。你抱着我声音哽咽地问我多久没睡,我含糊的回答两三天吧,你连忙把我的耳机取下来,下了碗面放在我面前,你知道我有一认真做事便不吃不喝的习惯。
那天吃完面,你抱着我要我睡,我拍拍身旁,要你上来。我们拥抱着,用体温温暖着彼此。你摸着我渐渐凸显的肩胛骨,沉默了很久,说。
要不我们走吧。
我迷迷糊糊没有听清,你又说。
我们离开这里,去另一个城市好吗?
去另外一个不知道我们关系的城市,可是你也知道无论怎么隐瞒,我们的关系总是会暴露的。去另外一个不会歧视我们的城市,可那样一个城市在这个国家并不存在。
我把脸埋在被子里,闷闷的说。
你不能离开这里,我不能离开你。
你现在正是学业的关键时刻,怎么能走?我一个人,却是怎么也不愿意离开的。
于是我们只能沉默。
那天半夜,我突然胃痛。你抱着我冲进医院,我躺在病床上,朦胧间听见医生的严厉斥责,要你保证我每日三餐不能落下,否则迟早有一天会胃出血死掉。
那时我没有太在意,只是想,啊,这几天赚的钱又要赔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