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猫
北方的春季很长,阴沉沉的,难得见到阳光。清晨,街上的积雪还未清理,一脚踩下去就是一个窟窿。我拉着你的手,缓慢的行走在无人的街道上。
这是我们的散步时间。故意避开人群,避开车辆,可偶尔早期晨练的老大爷老大妈们看见我们握在一起的手,还是会像看到什么脏东西一样立刻转开头。
对此,我们早已学会了不在意。
他们看他们的,我们牵我们的。在我为他们的目光怒火中烧的时候,你曾笑着说。
我却永远无法做到像你这么豁达。我讨厌他们的眼神,讨厌他们自以为是的样子。
可是更讨厌的,却是家人露出的,比这还要刻骨铭心的表情。那一张张熟悉的脸,蓦然间扭曲成奇怪的形状,好像被异世界的妖魔附身了一般,让人感觉既陌生,又恐惧。
我曾以为我不会在乎的。
在与你决定向家人摊牌的时候,我嬉笑着,毫不在意的说,那就告诉他们吧。可真正站到他们面前,我才知道要说出那句“我喜欢他,我要和他在一起”的话远远不是“那就告诉他们吧”这几个字能够表达的。
父亲和母亲的脸上一片空白,接着,父亲像发怒的公牛一样鼻翼张合,高大的身躯颤抖起来,抬起手,猛地朝我脸上抡。
我被打倒了。
狠狠地。
于是心里那一点点愧疚立刻不见了踪影,愤怒发酵,并且在看到他的拳头打向你的时候彻底爆发出来。
接下来的记忆犹如碎掉的玻璃,一片片棱角锋利,一触碰便会受伤,也怎么都拼不到一起。
隐约记得母亲不知所措的抽泣,姐姐朝父亲大声说了什么,你抱着受伤的我,像是害怕被分开似地紧紧抓着我的手。
不孝子!你这个不孝子!
父亲在我的顶撞中越加暴跳如雷,不知多久的争吵过后,他终于吼出了那句话。
从今往后,你不要说我是你父亲!
我无所谓的“哦”了一声。心想,你说不是,那就不是吧。
我拼命想用调侃的语气与你说话,可一开口,才发觉自己已开不了口。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沉重,晦涩,又酸又苦。
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他们是我的家人,是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无论他们曾经做了什么,他们都给过我一个家。
可是,我第一次的认知,却是以这样的方式。
我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姑姑和母亲说,那孩子是不是有些问题,你看他的眼睛,总觉得……让人害怕。母亲沉默了很久,小声却坚定的说,他是我儿子。那时我躲在窗外,一米多高的窗台足以遮挡年幼的我。我不懂姑姑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隐约觉得自己和其他孩子不一样,我害怕和别人不一样,努力伪装成和别人一样,却怎么也不一样。可那一瞬间,心底那懵懂的不安却被母亲那短短一句话抹平了,他是我儿子,我是她儿子,这对我已经足够。
可曾经给我以莫大安慰的话,隔了这么多年才被记起。在我已不再是她儿子的时候。
你握着我的手,紧紧握着,我用更大的力气握紧你,深吸口气站起身。
走吧,去你家。
你眼带担忧,看着我,将我抱紧,你没有留意到我的所有伪装都在那一刻溃不成军,没有眼泪,心却像被盐水浸过一样,冰冷地只有沉默。
你的父亲在越战中牺牲,把你养大的是他的战友,那时见到他,他已是白发苍苍。你跟我说,你养父从小对你寄予厚望,对你非常严厉,却也不乏慈爱。你很小就知道他不是你父亲,甚至他还带你去扫过你亲生父亲的墓,但你却一直喊他爸。
他的目光很敏锐,尽管已人到老年,却仍然精神奕奕,浑浊的眼睛在看人的时候迸射出犀利的光,让我想起俯视大地的苍鹰,凛凛然不可侵犯。
不知出于什么心情,我忽然松开了你的手。
我无法想象这位老人承受打击之后暴怒或者颓然的模样,我不愿就这么直接地揭开一个对他而言无比残酷的事实,我不想看到他和你之间发生刚刚我与我父亲之间那种悲剧……我没有害怕,我只是,有那么一点不忍心。
我在心底嘲笑自己的莫名其妙。你却不容许我退却。你拉着我的手走到他跟前,直截了当地宣布。
爸,这就是我爱人。
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在一瞬间被冻住,紧接着又被扔进油锅。心滚烫,身体却僵硬地连嘴唇都无法动弹。
我听到老人的叹息。
前天你托你二姐来跟我说的时候我就想到会有这一天,只不过我没想到会这么快。
他的声音很冷静,我知道他一直在看着我,我勉强抬起头,接触到他的目光,他却很快移开了。
你们的事我知道了。我不会反对,也不会支持。你是成年人,我不想干涉你什么,你们以后……好自为之。
你声音沙哑的应下了,拽着我离去。我听见老人的茶杯磕到桌上的声音,以及一声沉重的喟叹。
有时间,带他去见见你父亲吧。
你脚步一顿,我看见你脸上漠然的哀伤。
我知道了。
你拉着我走出大门,阳光从头顶倾泻下来,刺眼得睁不开眼。
你说。
我们只剩下彼此了。
我别过头,装作没看见你眼角滑落的泪。
我没能祭拜你父亲,那天我们走进墓园,裹着长长围巾的妇女从墓碑前转过头,死死地盯着你,一字一句地说。
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撞死在这上头。
我感觉到你全身都僵硬了,站在那里眼神涣散。
那女人流着泪在墓碑前跪了一会儿,挎起篮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很久很久之后,我听到你嘶哑地喊了一声。
妈。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你母亲,不是你养父的妻子,是你的亲生母亲。
你强作微笑跟我说。
没关系,反正我一共也没见过她几次,以后不见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还有我。
我干涩着喉咙,觉得自己安慰的话语苍白无力。
你笑着点点头。
恩,我还有你。
其实这句话应该是,我只有你。
好像长大了一点。
你指着角落里那只小花猫说。
我把袋子里的火腿肠拿出来,撕开塑料包装扔过去。
挺多天没看到它了,我还以为它被前几天的大雪冻死了呢。
我笑着说,拍拍手站起身。你一手撑着伞,一手帮我拍去衣角的雪。
哪有那么容易死,你这不是天天喂着它么。
我推开他的手。
行了,别拍了,怪冷的。
那只小花猫弓着身子缩在墙角,盯着我们两个,似乎随时都会跳起来。我看着它那警惕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
它似乎被我的笑声吓了一跳,“喵”的一声跳到垃圾桶上,却又舍不得那火腿肠,迟疑着没有立刻离开。
一只小黑猫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嗖的一声叼起火腿肠甩给了它,它接过火腿,跳上墙头不见了。回头去看那只黑猫,也早就跑得没影了。
我悻悻然摸了摸鼻子,骂道。
不识好人心的小畜生。
可不就是只小畜生么。
你不怎么在意的说。你不喜欢猫,喜欢狗。以前我们养过一只,老死了,后来就没有再养。
那时你说。你不想再承受一次失去,所以不想再养宠物了。
于是我想,如果我离开,你要怎么办呢。我总有一天要离开的。
☆、婚礼
电话铃声突兀的响起。我惊讶得忘了接。家里的电话几乎没有响过,工作上的都打手机,除了工作,几乎没有人和我们联系。
你听着电话,脸色变得有点奇怪。没等我问,你便放下听筒,说。
二姐说她家大儿子下星期结婚,请帖寄给我们了,问我们收到没有。
我愣了好几秒,倏然睁大眼睛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老天,我以为是恶作剧!
你也愣了,连忙捂住话筒,小声地问我。
不会被你扔了吧?
我紧张地打开门跑到邮箱旁边翻找,没找着,又折进来,终于在鞋柜上面的一堆杂物里把请帖翻了出来。
我将红色的精致卡纸从信封里抽出来。上面印着新郎新娘的名字,以及大大的“百年好合”的字样。
喏,给你。
你接过去,看了一眼便搁在一旁,与电话那头的二姐说了已经收到,便挂了电话。我似乎听到二姐问我们要不要参加,你没有回答。
我们从来没有去参加过亲戚的聚会,更别说是婚礼。
我参加过婚礼。小时候,小姑结婚,父母带着我和姐姐,坐车前往一百多公里外的另一个城市。那天很冷,风从门缝里直往里灌,让人牙齿直打颤。我却看见小姑穿着单薄的婚纱,笑得很灿烂。
我问父母。
小姑不冷吗?
父亲瞥了我一眼,只说了两个字。
闭嘴。
姐姐拉了拉我的衣服要我别再说话。
等父亲走远了,母亲摸着我的头,回答了我刚才的问题。
你看小姑笑得那么高兴,怎么会觉得冷呢。
我从此记住了,结婚的时候,穿很少也不会觉得冷。
后来我和你的事情公开之后,也有人邀请过我去参加他的婚礼。那个人是你的同学,却不知为何只请了我。
那时正是你最忙的时候,我闲着没事就去了,毕竟他也算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婚礼很热闹,新郎新娘的亲人朋友轮流敬酒祝福。轮到我时,他已经有点儿醉了。
谢谢你能来。
他说。脸上被酒精染得通红,眼神有种不清醒的浑浊。
你没告诉他吗?他知道了会生气的。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又不能跟个醉鬼较真,只能顺着他的话说你很忙,没有空过来。
他却笑了。
他才不会来呢,他说我是个胆小鬼。
我更加莫名其妙。一旁的新娘也莫名其妙,挽着他的手,一脸歉然地对我说他醉了。
他却忽然挣开了她,盯着我说。
我其实很羡慕你们。
然后摇晃着走了。
只留下新娘在他身后脸色苍白。
我回来后跟你说了他的话,你沉默良久,告诉我。
他是同性恋。迫于父母压力结婚的。
我愕然。
大约七八年后,网络上出现许多同妻联盟,其中一个倡导人的名字让我很眼熟,我想了很久,才想起来是在多年前那张红色婚帖上见到过。
又过了一两年,他与我联系。说是出国了,现在在美国定居,生活过得不错。我问他定下来了么。他滔滔不绝的描述顿了一下,说,没有。
美国不承认同性婚姻,他说,如果你是玩玩还好,如果是认真的……他苦笑着说,有谁跟你在床-上认真呢。
我忽然感到庆幸。
你洗完澡出来的时候我把你按在床上,看着你的眼睛说。
我庆幸遇到了你,而不是那些只在床上认真的人。
你啊……
你笑着摇头,伸出手指点在我头上。
如果不是你认真,我怎么会跟你认真。
是么?
我迟疑的问,有些想不起来当时是怎么跟你认真的。我只记得那时我们对彼此表白心迹之后,情绪失控地啃咬对方的唇。刚开始我们怕被人发现,一星期只见两三次面,偶尔碰到也假装不认识。后来我忍不住对你说,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这样偷偷摸摸的,还不如分手。
我其实很怕你一点头,说,那就分手吧。
你却一脸惊喜的看着我,抱着我高兴的说。
我早就想跟你这么说了。
我不悦地推开你,只觉得片刻前自己的满腹担忧好似个笑话。
那你为什么不说?
我冲你吼。
你腆着脸,说。
我这不是担心你吗……你跟你家人关系不好,要是再有些什么,闹不好要后悔一辈子的。
我在心里想,要是我因为这个跟你分手,才真的会后悔一辈子。
我们开始出双入对,虽然没有在大庭广众下有什么出格的行为,却仍是很快注意到了,开始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没过多久便被辅导员叫到办公室去。我们承认了正在交往的事实,流言变成了现实,她几乎把眼睛都给瞪出来了。
在对父母坦诚之后,你也曾问过我要不要去国外生活。我的回答是不。
你笑着点了点头。
虽然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可这片入地依然让我们眷恋。
你说。
不出国的话,我们就不能结婚了。
我冲你挑了挑眉。
这年头离婚的多得是,结不结婚有什么关系,在一起就好了。
就这样,我们在一起,直到二十七年后。
你拿起婚帖看了几眼,放下,抬起头问我。
去么?
我不想去。
我神情恹恹的看着你。
可我们得去。
你露出无奈的表情,叹了口气。
是啊,这次不去不行。
二姐从小对你极好,当初还代替你去碰你父亲那霉头,这些年除了我姐姐每年一次的拜访,小姑偶尔的电话,就只有二姐还会与我们联系。
现在我头顶上客厅的吊灯,还是那时她挑的呢。
她对同性恋并不反对,这算是那个年代极少的情况了。最主要的是,这对同性恋中的一个,是她的弟弟。不是亲生,胜似亲生的弟弟。
她一直努力把你重新拉回那个家,每个春节都会打电话过来,问你要不要回家过年。你也回过几次,当只有二姐与你父亲在的时候,气氛还算比较融洽,可一旦有亲戚来访,场面立刻僵硬起来。好几次大年初一的晚上,我裹着棉被去给你开门,你疲惫的神情总让我忍不住想说,别去了,下次不要去了。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那是你的家,我的家我已经回不去了,我至少希望你能回去。
可一次次的希望却总变成失望。
有次春节,你半夜回来,从不喝酒的你喝得酩酊大醉,抱着我不说话直流眼泪。我抚摸你的背不断安慰你,把你当小孩子一样轻声哄着,你终于哭了出来,撕心裂肺的哭声里夹杂着模糊不清的呢喃。
我仔细听着,却忍不住也红了眼眶。
你一直在说。
我对不起爸……对不起爸……
你就像不会说话的小孩子一样,不断的重复着那句话。我抱着你,想起我的父亲和母亲,还有姐姐,心里酸楚难当。
等把你哄睡着了,我去浴室拿毛巾给你擦身子,无意间往镜子瞄了一眼,才发现自己已泪流满面。
我这才发觉心里其实埋藏了很多很多的歉意,有对父母的,有对姐的,更有对你的,对你家人的。我恨自己当时只顾自私地抓住你,只顾拉住你不让你离开,我更恨自己此时此刻的无能为力。我没有办法向你说明,我爱你,很爱你,所以即使预感到你会永远回不去你的家,我也还是用自私的、尽全力的抓住了你。
是我要你公开我们的关系。
是我强拉着你跟亲人面对面说明然后决裂。
我活了二十多年,遇到你才真正尝到了活着的滋味,我怎么能放开你。可我拉着你不放,却又是害了你。
我禁不住想,如果那时我放手了,你现在是不是就不会那么难受?
你忽然在床上大声叫我的名字,我跑过去,你一下子抱住我,抱得紧紧的,一下一下地在我胸口上蹭。
我听见你说。
我爱你……我爱你……
不要离开我……
我抿起嘴笑,泪水一滴接着一滴地落在你的脖子上。
那天婚礼真的很热闹。二姐花了大工夫在酒楼里摆了整整一层楼,请了四百多名客人。我朝人群望了一眼,穿着白色西装的新郎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新娘挽着他的手,脸颊浮着两朵害羞的红晕。
他们被簇拥着朝我们这桌走来。新郎端起酒杯,对你说。
小舅舅,谢谢你这次来参加我的婚礼。
他的目光清澈干净,他对你笑了笑,转向我。
我叫你叔叔可以么?
我有些意外的点了点头。
他端起酒杯冲我们举了举,看了看周围,小声的说。
祝你们白头偕老。
你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故意端起架子,粗声粗气地说。
你这小子,有这么说话的么。
他和新娘对视了一眼,嬉笑着将酒喝完,重新混入人群。
我捏了捏你的手,笑着把你手里的酒杯拿走。
你不会喝酒,少喝点吧。
你瞪了我一眼。
今天我高兴,不行么?
我笑着摇头。
不行。
你眼睛一转,伸手把我的酒杯也拿了。
那你也不能喝。
我咬牙。
凭什么?我又不会醉了要你哄。
你又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来,说。
要乖乖听医生的话。
那天回去的时候,我们走得很慢。你有点醉了,话也特别多。一会儿说到家里,一会儿又扯到医院里的事情上去。到最后,我扶着你一只手开门,你忽然说。
今天晚上好像我们的婚礼。
我啪嗒一下打开锁。你又说。
只是婚礼祝福迟到了三十年。
我笑你。
三十年前那小子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你笑笑,说。
那也是。
☆、拐杖
你将我送到公司楼下,打开后座的车门,从里面拿出一支拐杖给我。我盯着那只拐杖,别开脸低声说。
不要不行么。
你的表情被吹起的头发遮住,我看不到。你沉默,手却坚定地拿着它。
我和你已为此冷战了好几天。
这段时间我的关节炎越发严重,时常疼得走不了路,夜晚每每剧痛难耐的时候,你拿着暖水袋暖我的脚,把我的腿抱在怀里温着,我却还是睡不着。膝盖有时候会肿起来,脚趾麻木,冻冰了都不知道。我害怕自己有一天会站不起来。越害怕,就越不愿在所有人面前示弱。前几天我起床时从床上跌下来,你拿了根拐杖给我,我当时就跟你发了火。我并不想和你发火,我只是,不想承认自己的脆弱。
我沉默,你沉默,我们都没有看着彼此。
最终你叹了口气,说。
今天我送你上去吧。
我避开你伸来的手,坚持说。
我不要拐杖。
我不是瘸子,不是残疾人,更不是老得连路都走不动的老大爷。我还能走,我还没有老到那种程度,我还能做事。我的骄傲不允许我像个老态龙钟行将就木的人那样活着。
你握紧我的手,拍拍我的肩,说。
走吧。
此时还很早,已到公司的人为数不多。你把我送到办公室,返身回去。我看着办公室外一群或目瞪口呆或窃窃私语的人们,冷哼了一声,他们立刻入惊弓之鸟一般散了。
公司里知道我们关系的人不少,我一向不喜欢你到公司里来,见过你的人便不多。董事是知道我们的关系的,最初将我招进来便是他拍的板。我感激他,更感激他说起你时平和的态度。
我打开电脑,开始查阅邮件。二十多分钟后,我忽然察觉到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怯怯的躲在门边。我叫她进来,她的脸一下子红了,看着我不知所措。我认识她,她是去年刚进公司的新人,那次面试我有参加,她的表现还算不错。
我刚刚记起她的名字,却见她转过身飞快地逃走了。我无奈的摇了摇头,反省自己是不是把冷冰冰的总经理形象塑造得太成功了。
后来有一天我无意听见她们几个女孩聊天才知道,原来那天她是专门来看看我的同性**是什么模样,却没想到你早就走了,她自己还差点被我抓了个正着。
九点正,小方来我办公室报到。小方就是董事委托我照顾的那个新人,长得浓眉大眼,神情坚定,站姿笔直,做事有股斩钉截铁的利索。翻看了他的档案我才知道,他参过军,退伍后才去上的大学。退伍军人很少有从商的,像他这样被如此看重的就更少。我相信董事的眼光,他并不是那种会因为小方是他本家侄子便加以优待的人,在看了小方的简历以及当初进公司的面试记录后就更加确信这一点,这个年轻人很有能力。
他礼貌的对我问好,从公文包里拿出企划案放在我桌上。
我示意他先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把昨天晚上找出来的公司旧年与几个合作伙伴的投资合同拿给他看,自己则仔细看他做的企划案。
我注意到他今天神情有些焦躁,没有多问,只是让秘书泡了杯咖啡给他,我则是一杯热牛奶。虽然在家里我总是和你作对,对牛奶嫌弃这嫌弃那的,可在公司里,我最习惯的饮料却还是它。即使和家里的味道不一样,暖暖的口感也足以安慰冰冷的四肢。
我们一直工作到午餐时间。他中间几度抬头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借着拿午餐的借口把秘书支出去,对他说。
你有什么问题就问吧。董事让我栽培你,我就一定尽心尽力。
他勉强笑笑,看着我张了张口,然后低下头去。
您是不是……
他是北京人,说话总是带着“您”“请”之类的词,刚开始听起来还很不习惯,不过经过半个多月的熟悉之后,我和他也偶尔会开些小玩笑,不再那么拘谨。
我看着他为难的模样,挥挥手说。
行了,有什么说什么,别那么婆婆妈妈的。
他似乎下定了决心,抬起头来看着我,他的眼睛很亮,与你父亲类似,是那种军人特有的坚定和犀利。
我听说早上,有位先生送您来上班。
我的脸色一变。我猜到他要说什么了。
果然。
他们说那是您……爱人。
他似乎很艰难的吐出了爱人这两个字。他脸上的神情我看得懂,这种神情我在过去三十年里不知道在多少人脸上见过多少回。
鄙夷、恶心、惊讶、难堪。
如果是三十年前,我会跳起来一拳把他打倒在地,踩着他的脑袋对他说,老子就是同性恋,你怎么着。可现在,我只是平静的注视着他,语气与平时说话没什么区别。
对,那是我爱人。
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紧接着便是明明白白的反感。他站起身来,转过身就往门口走,仿佛和我多呆一段时间都是种痛苦一般。拉开门的时候,我听见他低声说了一句。
真是恶心。
呵。我嗤笑,仰头靠在椅背上,面无表情地望着天花板。
你是我爱人。我爱你,我想与你一起生活,一起开心一起难过,一起承担痛苦一起分享幸福,就这么简单。不知听谁说过,我不是同性恋,只是我爱上的那个人,恰好是同性而已。这社会能够允许二十岁的女孩嫁给八十岁的好翁,能够允许弟弟娶嫂子,为什么就不能对我们多一点包容?
我看着桌上喝剩的半杯牛奶,抓过来全部灌下去。暖意落在胃里,烫在心上。我感到自己平静了一些,拿起笔,继续帮他修改那份企划案。
下午某个时刻,董事打电话叫我上去。我站起身,想到董事叫我一定是为了小方的事,便顺手拿起改好的企划案,准备顺便给他。
公司里人才济济,但能培养出一个总经理接班人的人却不多,严格说起来,就只有两人而已。要么是我,要么是董事自己。董事很忙,下星期还要飞往广州参加一个展销会,他不可能有空亲自培养他。那么只能是我。也只有我。所以我才不将他的反感放在心上,因为我知道,无论怎样,他要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必须对我低头。
走过部门办公室时我听到许多人的窃窃私语,一边说还一边偷偷看我。看来早上让你来公司确实是刺激到一些人的神经了。
我走进董事的办公室。办公室里只有他和小方两个人,他坐在办公桌后面,小方站在他面前,低着头一副听训的模样。
我对董事点点头,问。
叫我来什么事。
董事指了指旁边的沙发让我坐,看了小方一眼,对我说。
我小方说你们之间出了一点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