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醉乡葬地有高原,但绝对没有免费旅店
萧鼎元看着面前的两头巨型吞吃兽,声调一扬分外嘲讽:“怎么,黄二爷也沦落到要蹭饭吃的地步了?”
黄黄黄尚未答话,休复便上前一步和萧鼎元嘀嘀咕咕说了什么。只见萧鼎元虽然面色未有好转,却也只是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黄肉嘟很好奇:“休复哥哥你……”
黄二爷潇洒地踏步过来,不怀好意地笑着示意他噤声:“有些东西呢,不是小孩子该问的。”
道长紧随其后敲了他一拂尘,“别想啦快去做饭。”
黄肉嘟只得闷闷应声。
今天做刀鱼汁面和爆鳝面,小菜是一道醉生梦死、一碟小磨麻油拌腌菜心。这是道长做主,参考黄二爷建议定下的菜谱。侯爷自知吃惯生肉的人没有发言权,也就老老实实坐等。
刀鱼乃江中特产,春季至清明前后鲜嫩喜人。大的自去用来清蒸,是风尘仆仆中一丛碧莲,惜哉肉鲜却多刺。正如观赏一朵白花舒放,却难于采摘。
小的肉质松散不宜料理,故此用来做面。不只是浇头,更是神髓骨肉。
黄二哥因着白吃到底有些不好意思,他没有道长脸皮那么厚,故此给侯爷担当起了义务解说。
但见黄时将整条鱼连骨油炒至金黄,有些菜只可素炒如刀豆,有些只可荤炒如茴香,有些荤素皆宜八面玲珑,如蘑菇。
厨师的第一道关卡便在于如何保留鱼的鲜味,烹调它肉身,留几分灵魂甜蜜回忆。一席佳肴,买办之功居其五六。买得到好鱼,才下得准猛料。
黄二爷颇为自豪地“嘿嘿”一笑,“你别看我弟年纪小,从小在做菜上就从没失过手!”
此时黄肉嘟擦了擦汗,下黄酒,一池锦鲤便悦动莹白肉体。此时事先熬好的汤头登场,内含老鸡、火腿、猪蹄膀等。再用纱布将鱼身裹住,托入高汤莲台,沸腾化神。
熬成之后下面煨之,马不停蹄错落有致。一碗面,用神已值千金。
萧鼎元定定看着忙碌而认真的黄时,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并不了解他。
黄时已经开始做爆鳝面,新鲜河虾每斤一百二十只上下,鳝鱼每斤三四条之间。做时用三种油,素油爆、猪油炒、麻油浇。如写一出传世奇谈,起伏异彩纷呈,下笔却平实如话。
黄时一碗混烧,一碗清烧,区别大抵在汤头。一是骨头汤,一是豆芽汤。虾爆鳝来源在于此。比之刀鱼汁面,如殷实人家珍之重之教养出的小姐,行动自有风仪,端庄娴雅,一笑却堪醉人。
萧鼎元此刻已经忍不住想流口水,身旁的两人更是早已坐不住了。小侯爷从未在吃食一道下功夫,此刻却觉得娶媳妇儿一定要娶这样的。
出得厅堂——他上下打量,腰细人白脸嫩,勉强过得去。
至于入得卧房嘛……到底是个男人。
尽管有点蠢蠢欲动,小侯爷却还是按捺心神。自己终究要娶妻,就算和黄时说了这许多弯弯绕心思又如何?只不过给彼此平添麻烦。
不如就像现在,能快活一晌,便不再想其它。
——小菜已至,黄时为了让他们馋着,小小报复了一下,最后才做小菜。
金陵腌菜是平民人家冬季必备饮食,开春之后还可以用它和河蚌、猪肉炖汤。鲜美无匹,堪比雪里蕻的妙用。
若只道没滋味,偏生画龙点睛,雪中一点晴,滋味如醍醐灌顶。
梗米稀饭就上腌菜为主料的小磨麻油拌腌菜,碧绿可喜,清鲜逼人。一纶茧缕一轻钩,一叶春风一温柔,万顷波中,得自由。
三人吃得热火朝天,吃上饭便无暇他顾。黄肉嘟虽然好笑,却也暗自高兴。这是不是说明自己离能独自在酒楼掌勺的那一天,不远了呢?
其实爆鳝面本不外传,常溯说想吃,他便傻傻跑去求教。老师傅斜他一眼,一柄刀闪耀寒凉:“你若能让老夫在左手砍上一刀,我就传你。”
他吓得懵了,但想在生日那天给常溯做这碗面的愿望仍然强烈。
“砍……砍多少?”他很想把手伸回去,但即使全身发抖,他也没有那么做。
老头一愣,片刻后黄时听到刀声凌厉——他闭上眼睛,却并没有疼痛降临。
案板碎裂半分。
老师傅叼着烟袋一叹:“也罢,我这门绝学终老若无人传承,也是憾事。看在你诚心的份上,就教给你。”
常溯后来如愿以偿,看到他的笑脸,黄时也觉得安慰。
——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呢?黄肉嘟觉得,在那么困难的时候有人拉了自己一把,有一个人偶尔来陪陪自己,这已经很幸运。
简直快要觉得幸福。
他现在想起来还是会笑。
喜欢一个人不是一场赌局,只是给他做顿饭,看他笑,何求回报。黄时不后悔,他盛起最后一碟小菜,婴儿肥难褪的脸上,没有哀伤。
——最后一道小菜:蛭鼻、香螺、蛤蛎、黄泥螺。
大小蛤蛎皆春光潋滟,如美人肌肤,如西施香舌。二螺均卤制,其貌不扬如武大郎陪衬金莲华光。最后剩下蛭鼻,饱满清鲜,青椒丝同炒也脆爽无比。
将四君子送入酒中,梦甜香一觉,不觉已是来世。好在浑忘痛楚,载沉载浮,忘川河畔,爱意如是。
只是上桌时黄时忍不住喃喃这一道菜名,它,唤作醉生梦死。
TBC
六
开怪前喝瓶红药有意外的安心【删除】送死【删除】感
萧鼎元长期在外征战,有得吃就不错了。不是一嘴风沙已经堪称满足。回来后对京中小点也没多大兴趣,但是今天食欲大开,面不改色一箸接一箸,别人还来不及惊叹,他已经优雅吩咐:“再来一碗。”
黄肉嘟到了晚上腰酸背痛,倒在床上就不想再起身。天知道萧鼎元那么能吃!足足五大海碗!
而且还非常好心地让黄肉嘟把剩下的锅底打扫干净。
黄时倒是很有做人家厨子的自觉,老老实实不乱吃,因为是自己做出来的所以倒也不是很馋。
这么想着,他在梦里翻个身,抹了抹口水。
第二天一早黄时就被人从被窝里拎起来,昨天萧侯爷午饭吃多了,虽然强撑着不说但晚饭黄肉嘟还是贴心地只给他熬了点儿汤。
今早饥肠辘辘的侯爷摇醒肉嘟后显得有点气愤:“你怎么睡在这里?”
肉嘟在隔间的地铺上抱着被窝滚了滚,“没……没错呀……是跟你一起睡嘛……”
侯爷报复性地捏住他鼻子,谁想肉嘟不为所动,用嘴呼吸照样能睡。
萧鼎元看着黄时翕动的嘴唇,突然微微脸红。
黄时削肩细腰,清洁的白色寝衣显得发色鸦黑而人面桃花。萧鼎元突然想把那露出半个肩头的衣服继续下拉,清晨的光闪耀,像细碎的冰糖,不用舔舐,也目睹那甜蜜。
萧鼎元突生灵感,将黄时抱了个满怀,“早膳做乳酪。”
被抱住的黄时睡得迷迷瞪瞪,也不觉有异,懵懵懂懂就被他抱着起了床。
——站在灶台前,才反应过来这件事有点难办。中原少食乳酪,尽管有萧侯爷带回来的异域方料,黄时也没有十全把握。
萧鼎元看他为难,正中下怀,“做不来?那好,你说说还有什么别的可吃。”
黄时气鼓鼓瞪了这个吃货一眼,存心说:“八宝霸王鸭、鲮鱼球、假蟹!”
萧鼎元失笑:“我是要吃早膳,不过你既然把午膳也报了出来,那就这么办吧。”
接着笑吟吟看向黄时:“你不是擅长做点心吗?怎么,是不是……”他拉长声调,看了手足无措的黄时一眼——“馋了?”
黄时立刻下意识擦了擦嘴角,并没有口水呀!
萧鼎元见状,“哈哈哈”大笑三声,觉得每天看着黄时自己定能长命百岁。
而黄肉嘟也有点不好意思,“我是馋了,下次不会啦……面茶和乳酪蒸饼你觉得怎么样?千层馒头也可以。“
萧鼎元看着他,实在是太想笑反而都笑不出来:“你跟我一起吃。如果饿瘦了,抱起来手感就没那么松软。“
黄肉嘟闻言,一溜烟跑进厨房再不出来。
古时汉人不识湩酪美味,可叹枉为老饕。湩字音动,是极富有生机的牛马乳。而酪有干湿两种,湿酪酸甜可口,稠密却不腻口,滋味刺激却不奇突。如雪域草原驰骋骏马,难驯,更难忘。
用来开胃或加于水果都是天作之合,樱桃乳酪便是再好不过选择。
这么想着,黄时便准备了一小碟樱桃。此物小小一枚也足称矜贵,江南一带盛产,又名莺桃,红至发紫,结实多汁才是上品。
坊间有传,当年玄宗趁樱桃当造日,令满朝文武于桃园用嘴采摘,一位位白胡子老先生踮脚含春,煞是滑稽。
不知树上鹂,可有清脆朗笑。
牛乳成酪,酪成生酥,生酥至熟,便成醍醐。脱胎换骨,自此不同凡品。一抹云外白,合衬天上珠。
乳酪裹起这一颗颗饱满果实,皮肉熟韧,红到发紫,炙手可热。如韶光永醉,狠狠咬下去一口,只想再不醒来。
但紫之后,永远是黑色晨昏。
所以世上一切都要趁时机,在最艳红欲滴的时刻一定要遇见那个人。不然便委堕尘泥。何必怨憎造物,只是世人不懂消逝的美丽。
因其慢慢腐坏,才更销魂蚀骨。
而乳酪蒸饼则又是一番光景,白嫩酥软,清香阵阵,放在嘴里慢慢化开。面皮的褶皱和□的香浓溢于五内,温暖到要堕泪。
像一池温泉水,波澜不兴,云山雾罩,抱拥全身。
抱臂看着黄时忙碌,萧鼎元也会迷惑。他突然想捉住黄时的腰对他说些什么,从背后,迎着天光正好。
但他最终只是拿了吃的站在门槛便开吃。
“你不去……嗯上朝什么的?“黄时接过萧鼎元递来的手帕擦了擦汗,似乎很关切但实际上只是看着他害怕。
萧鼎元不顾仪态地用黄时擦过汗的手帕也擦了擦手,接着忽略嘴边的渣子继续吃:“不用,你就别想了,今天一天你都得跟我过。“
他说出这句话时心头有些跳跃,他本以为黄时会有什么意外的反应。但对方只是着急地给他先盛了一碗面茶,“你别噎着,先喝点儿,当心烫。“
面茶,只需熬粗茶汁兑入炒面,加芝麻酱或盐都随个人喜好。今日黄时便就地取材加了奶酪和奶皮,还有一些杏仁之类的果物。
一碗粗拙,看起来不成方圆,可是深深吸一口那热气,那香味浓砺如市井百味。香烂于舌根,是大隐隐于市,破衣烂鞋无牵挂,谢慈悲牛羊鸡鸭都可剃度莲台下。
彭祖一觉既醒,也该讥笑世人不懂及时享乐。
天生百物,尽入口腹。清浊一气,我自逍遥。
萧鼎元笑着说:“我不怕烫。”接着仰脖喝了一大口,热辣新鲜,是年市时满地红响,冬夜轰鸣。
“好吃。”接着他不由分说灌了黄时一小勺,只不过有事先吹凉。
黄肉嘟看着他意外细心的一面,耳朵尖的颜色也慢慢向初红樱桃贴近。
站在远处抱臂看完这一幕的黄二爷摊手笑道:“牛鼻子你看,我们都彻底被抛弃了。你弟弟看来是没希望喽。”
休复巧笑倩兮,只是怎么看都不怀好意:“那可未必,小溯还没正式订婚。再说狄夷来势汹汹,到时候只怕肉嘟还得跟舍弟行走江湖。”
他们说得小声,表情也几乎纹丝不动,所以丝毫没有传达到正在絮絮谈话的两人耳中。
“……啧,可是这么一看,萧侯爷和我弟还真是一对儿璧人。”
休复忍不住冷笑:“王侯何来真情?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如果我们想成功,你弟弟就必须是小溯的人。这是为了他好。”
见对方沉默半晌,道长转身离去,拂尘都似冰冷笑意。
黄二爷看了看他那实心眼儿的弟弟,终是长叹一声。
TBC
七
七道菜和一个吃货,那是童话故事;七个吃货和一道菜,那是恐怖故事
萧侯爷既蒙天恩,年少便居高位,说不得定要劳心劳力为天家卖命。而今与狄夷的战局已成燎原之势,现在是暂时和谈,只怕草肥马壮之时,他仍要回返战场。
他这次回来,不知还有没有下次。
一边这么想着,他毫不留情抢走了黄肉嘟准备留到最后的大樱桃。看着黄时委屈的样子,才开怀而笑。
“我从不苛待身边人,来——”接着将自己啃过一半的樱桃塞进黄肉嘟嘴里。
诶,这是分桃?
黄肉嘟含着半颗樱桃居然傻傻地忘了说话。
萧鼎元看着他,心想自己到底是舍不下。然而舍不下又如何,社稷江山,家族荣辱,由不得自己。
他只得深吸一口气,收拾心情,“我这次会暂留一段时间,你二哥邀请我们去摩云庄做客,那位休复道长……”他皱了皱眉头,觉得有些事情还是不能告诉黄时。
肉嘟吃饱了还舍不得撒手,抓着一张饼小口啃,边啃边认真看着萧鼎元:“怎么了?”
“不,没怎么,他是摩云庄的人。既然道长和你二哥交情甚好,想来也不会亏待了我们。”
“怎么样,”一挥扇子,萧侯爷掩去满脸算计,只留一双眼嬉笑如昨——“去不去?”
“哦,你做决定吧。我先去准备午饭。”黄肉嘟一抹嘴,蹦着站起来,心想要出门的话得准备些干粮,槽鲞就不错。
看着他乐天的身影,萧鼎元轻轻抚摸那扇坠,思绪千回百转。
——摩云庄,江湖第一大庄,人、钱、势,样样不缺。上任庄主因病过身后,便由其弟江云厉打理。江庄主现年五十有六,膝下无子,只有其兄遗下的一子,早早入了道门。
正是休复。
各种因缘想来不必细说,明眼人都猜得出老庄主不是病逝那么简单。休复的交游看起来只有黄二爷一人,但越简单,细思越令人惊心。
萧鼎元握紧扇柄,他或许不能陪伴黄时一生一世,但总要为这头肉嘟安排好后路。
管他刀山火海,动不了这只侯爷**烤乳猪一丝一毫。
与此同时,休复道长迈步走进黄时在京中的小院。不出所料看到常溯坐在里面发呆。
“起来,他们不日即将动身去摩云庄。你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出现。”休复道长就算是面对亲生弟弟,也面色冰冷。
常溯站起身看着他,一如既往玩世不恭:“然后呢?支开萧鼎元,借黄时杀了二叔?”
道长冷冷斜他一眼:“早就定下的计划,何须多言。当初叫你去接近黄时,也不过为着他长得酷似那老东西早夭的儿子。”
接着故意问道:“莫非,舍不得?”
常溯一僵,仍是笑得放浪不羁:“怎么可能,我眼光从来没差到看上那种家伙。”
道长不置一词。
“……但是你呢,哥?”常溯不知在想什么,缓缓握紧手中剑鞘。
“我怎么了?”道长皱眉。
“从小我就是你一手带大,我刚出生爹和娘就双双故去。我一直以为你把我藏起来不让二叔发觉,是为了我,现在看来,你不过是为了夺权。”
常溯冷笑,自己也不知为何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可能算计人心久了,手足情谊也会变得肮脏难忍。
“你爱怎么想,是你自己的事。只要给我盯好黄家五少……”道长转过身背对常溯,语气漠然,掩盖了眉宇间不自知的微微挣扎。
“黄二少大概已经死心塌地了吧,你是不是告诉我要像你利用他一样,用完即弃,剥筋敲髓?如果只是这样的话,我大概做得到。”
“我必不辜负,您的教导。”常溯盯着兄长的背影,一字一句说得费力。
然而休复却意外地平静下来。
他慢慢回看血气方刚的弟弟,缓缓笑道道:“你跟我发作,不过是因为动了心。别忙着否认,我答应你,不会对你那头猪怎么样。最多,不过让他浑忘前事而已。”
接着他慢慢踱步走近常溯,一如既往笑得妖娆,“让他死心踏地跟着你,那么笨的人想来也不会阻碍你娶妻,不是皆大欢喜。至于黄二少么,却是不能留的。“
常溯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休复拂尘一点他肩头,语气淡淡:“别忘了你在父亲坟前发的誓,大事将成,收起你无用的同情心。“
常溯的手指刺破掌心,但他最终仍是笑了出来——那逞强的笑意带了些苍白。
“……怎么会,只要萧侯爷不从中作梗,我保证黄时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常溯念出那两个字时有些心绪涌动,但抬头看向天空,苍茫空洞。
道长颔首,“这不用你操心。“
原来一转瞬,那些长夜里抱在一起取暖的时光,已经渐渐冰冷。
然而常溯再度睁开双目,黑沉沉眼眸连灰烬都不会剩下。
——但与他一片心如死灰不同,此刻的黄时却忙得热火朝天。
约三斤新鲜全鸭,起骨炒馅,将莲子、冬菇、百合、糯米、栗肉、瘦肉粒、冬瓜、蛋黄、白果收拾停当,喜气洋洋锣鼓喧天,锅中一颠不觉世上千年。
一层火过,鱼粉调味,鸭身仍白嫩可怜。而馅料塞酿入腹后,先匀匀上一层色,如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
打底脂粉,香软可爱。
接下来炸至金黄,是老君炉中练就金睛火眼,脱胎换骨,再世为人。继而铺上八角、姜葱、盐,慢火约蒸两个时辰。接下来款款面世,色未至而香先闻。
亦如世上一切有真本事的人罢,粗看不过一只完美的鸭,然而腹里乾坤何人得知?
金灿灿抖擞精神,不是不自傲的。
完成的八宝鸭骨酥肉软,上桌前勾芡便足称完美。融合了宝鸭穿莲这道菜将馅料塞进鸭腔的方法,区别只在于煎炸次序。然而馅料却是博采众长,荟萃百味。
无怪乎叫做霸王鸭,的确仪表堂堂,如英雄末路,楚歌四面中浴血风华。然而再不可一世,也不过盘中餐罢。
萧鼎元收了扇子,扇面上字迹鲜明如刺。
——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多少奇才。不须计较更安排,领取而今现在。
也只有,而今现在。
TBC
八
且把春酒换春韭,搞基趁年华
大菜霸王鸭料理已过,黄时立马带领整个厨房开始料理假蟹。萧鼎元被嫌弃碍手碍脚赶了出去。
尽管战场上萧侯爷无异一员骁将,然而在锅碗瓢盆间黄肉嘟才是千军统帅。
看着他专心致志处理汤头的样子,萧鼎元抱臂而笑。
假蟹可算是一门仿造的艺术,蟹味奥妙,如果要模仿,如上佳山水画,笔触或可临摹,意境却难以再现。
先煮黄鱼两条,剔骨,存肉。加生盐蛋四个,拌碎后起锅用油猛炮,继而下鸡汤滚沸。骨肉肌理,癫狂诗集。
搅匀后加入香蕈、葱、姜汁以及料酒,吃时酌情用醋点缀调味。
然而蟹肉味道浅淡间蕴真意,有豆腐之清嫩、海鱼之回味,鲜咸之香沁人心脾。真的能由它物代替这天生灵味吗?
不过黄时的功力正在于,他还原了那风骨。
蛋羹不及的滑腴,闲酒一壶的萧疏。风过竹林,对杯一盏,折花一枝。玉兰斜疏盘边,下箸如一注,地老天荒,真情难赌。
萧鼎元半闭着眼用味蕾思索这一口假蟹带来的心潮起伏,余味像是提示,提示他生命中最难放弃的东西。
“真难办啊……”盯着黄时的背影他喃喃自语,扇坠已经揉搓至发热。
黄时沉浸在油盐酱醋的天地里如鱼得水,禁不住面带笑意。他从来不懂风花雪月,只知道填饱肚子要紧。就算喜欢一个人,都似乎没有那么浓烈。
如果关心可以是一种菜,不要红烧肉,只要一碗热汤的关怀。
就算爱意无法随身携带,昨天多谢你赐我这佳肴一桌,今日我可以空腹,并不会饥饿。
无暇细想,他教厨下帮工做一道鲮鱼球:“鲮鱼起肉,冬菇、虾米、腊肠、葱白,嗯对了还有发菜。打成鱼蓉就可以了。这是古法蒸鲮鱼的边角料,主鱼做出来更好吃。”
萧鼎元正襟危坐啃着鸭腿,闻言可算找到搭话机会,忙问:“为什么不做整道菜?”
黄时想了想,挠挠头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只好说:“怕你吃撑。”
萧鼎元忍住笑意,“哦,是怕抢了霸王鸭的风头吧。”
肉嘟撇嘴:“你知道我嘴笨……不跟你说了,我的天然饼快好啦。”
接着他回转身去查看炉灶,又是那个沉默少言的黄小庖丁。
——天然饼,用上白飞面,以烧汤的清洁小鹅卵石衬而烙之,加些微糖或盐做酥,厚二分许,不拘形状自成方圆。
待其如山峦凹凸起伏,似盘古开天地混沌一黑中金黄渐露。便起饼。
热乎乎一大张,满足之下,人世风雨俱抛之度外。
却原来造物最见功力,是世间百味,各成一派,千姿百味填补苍穹,造福苍生。
有幸享受的小侯爷自然是吃得红光满面,拉着黄时一起吃到食物堵在嗓子眼。然后看着肉嘟小肚子微微鼓起来,圆滚滚蹭下地去,是最佳饭后消遣。
“你二哥找你。”萧鼎元用扇子戳了戳肉嘟的圆屁股,心道这全身就剩脸和屁股还有点儿肉,这得养到何年何月。
肉嘟捂住屁股回头瞪他一眼,然后去见黄二少。自己都没发现已经和萧鼎元逐渐熟稔。
二少在门口笑眯眯看着他,“出门的干粮准备了吗?二哥给你送点儿槽鲞来。”
黄时扑住二哥抱了个满怀,“谢谢二哥!我正想着做呢,这下可以偷懒了。”
二少搂住没心没肺的弟弟,眉间暗沉随即掩去,“今天怎么这么热情?”
黄时不好意思地看着地面:“这次出门有好吃的……二哥要想着我。”他从小就和黄黄黄最亲近,就算兄弟俩这些年不见也未见生分。
二少摸了摸他的头,“恐怕得你自己做啦。江庄主年纪大了,思念早夭的儿子茶饭不思。你可巧长得像他,这次去我还指着你给老人家露一手呢。”
黄时眨巴着眼睛问:“这是道长的意思吗?”
二少一僵,随即笑眯眯道:“不是他,是为了哥哥的生意。事成之后随你吃到饱。不过在道长面前你一定要装作不知道这件事的样子,给他们一家人个惊喜。”
“哦。”黄时觉得有哪里不太对,但还是点了点头。
二少敛起笑容,心头苦涩。
……文益,就算你利用我到死我都不会有半分怨言。但我不能赔上我弟弟。就算不能直说,也先埋下伏笔,好让他不那么受伤。
对面的黄时看他脸色不对,摇了摇他问:“哥哥,你是不是又在想道长的事情?”接着脸一红,“喜欢他你就直说呗。”
这下饶是黄二少老皮老脸,也要大惊失色:“你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这不是很好猜嘛,你忘了上次我跟着你们去逛**,他点了姑娘,你看起来就很不高兴的样子。而且虽然我不懂你们在说什么,但是哥哥你可是一直看着人家,我都要替你不好意思啦。”
——黄二少已经呆若木鸡,本以为弟弟蠢笨如驴,却忘记心思澄澈的人最是一眼见底,自己的痴缠大概是瞒不过黄时的。
接着黄肉嘟握了握拳头,干劲十足地说:“这次大家一起出门,你可要把握机会啊!”自从和萧鼎元混在一起,黄时就变得活泼许多。
或许是因为在萧鼎元面前受气小媳妇扮演太久,遇到机会就忍不住调皮。
他谢过搬着干粮的劳力,指挥他们搬进去。正想跟二少说再见,却又被哥哥叫住。
“肉嘟啊……如果你喜欢的人利用了你,你,你会怎么样?”从震惊里缓过来的黄二少目不转睛盯着他,喉头发干。
黄肉嘟揪着袖子想了想,然后很认真地回答:”哥,什么好算利用呢?如果不是伤天害理的事情,为了他好,我会很乐意去做的。“
“那,如果违背了你的本心呢?“
“那他就再也不是我喜欢的人。我喜欢的可以不喜欢我,但是不能丢失他的特质。哥,你说的那种人,我是不会喜欢的。你放心吧。“
黄时给了黄二少一个灿烂的傻笑,然后着急地挥挥手,就跑了回去处理干粮。
黄黄黄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反应。
仿佛三秋那么漫长,他嘴角边扯出一缕苦涩弧度,和风流倜傥的他一点都不搭配。
“看来需要担心的人是我。“爱到不分黑白的,不是自己一根筋的傻弟弟。而是自命聪颖的自己。
然而自己此生已难回头,最多,陪着江文益同入地狱。
只不过常溯,看来就没有那么好运气,得到自己这般糊涂心肠糊涂人。
他苦笑着踱步回去,这一局情根深种,可有赢家?
TBC
九
就算喝醉了也千万别相信爱情自有天意
转眼一月便过去,这些时日萧鼎元不提出行的事,黄时便也不问。二人每日不是吃吃喝喝,就是一起去敬义庄看望孩子们。
萧鼎元天潢贵胄,哪里干过这些市井营生。让他去买菜,不由分说便把一筐买了回来,除去上面的好货,下面都是滥竽充数。
而且孩子们都有些怕他,大概是他眉目凌厉更兼着贵气逼人。
不过他倒也坦然听着黄时唠叨他不会买菜长得凶,仍旧老皮老脸拿着空碗等吃饭。
黄时倒被他气得没了脾气。
时间长了,孩子们也渐渐不再害怕,他闲时也会教孩子们几招舞枪弄棒。敬义庄男孩子居多,一来二去,也就不嫌弃他笨手笨脚,反而帮他干起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