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怅雪
这年冬,落了缠**绵的雪。
铺天盖地的白,似天地共哀。
一张皇榜,让兴冲冲攒齐了年货预备过年的百姓不得不收起红彤彤的喜庆物,暗唾着晦气,素缟了门庭。
小年夜【*注】,一骑轻蹄一路溅着雪泥飞驰,到得榜前一勒,灵骏止而未嘶。
骑手一身黑毛大氅,背上一件六尺长的物什包得妥妥当当,宽大的帽檐直遮到鼻梁。
“……死都没个清净。”
四下无人,吐字的薄唇没冒出一丝儿热气,森森冻得住野鬼。
掬在心尖上,身后才与了半副仪仗,何必?
恁地被污去清名,说无有佞幸之实,谁信?
岂有比这更可鄙可厌、可笑可怜的痴情?
嗤的一笑,短促突兀,骑手拨转马头,复循着来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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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西郊有一片好山好水。
春时烂漫,夏时葱郁,秋时冶艳,冬时宁谧。
那人御笔一挥,题了“四季庄”,大俗大雅。
一年三百六十日,倒有小半充了某人卧病安养之所。
老梅接连驰过三进外院,马脖子上系着块明晃晃的御赐金牌,谁人敢拦?
“主上且慢!”偏偏有不长眼的。
骑手一抖马缰,仍不管不顾地往里冲。来人倏地发难,一条软鞭破风耍开。骑手登时一僵,翻掌甩出几粒雪珠。
叮叮叮。
“大胆!”
来人立时舍去软鞭,拽住老梅的马镫并那只脚,扑通一声跪下。
“穆忱听凭发落!求主上听属下一言!”
骑手踹了几下也踹不开他,欲发狠又下不了重手,只得强压下八丈心火,冷哼一声,停了。
穆忱一喜,竹筒倒豆子似的把此间主人种种情状一一道明。
翻来覆去就几句话,半柱香怎么也拖拉完了,穆忱额上却见了汗,马上之人静得诡异。
“……是老阉货教你说的罢。”
穆忱一惊,手上突地空了。
“主上!”
骑手如鹰隼拔身而起,转眼落地,撇下骏马不疾不徐朝内院行去,来时的气急仿佛已消了。老梅在原地咴了一声,那人顿住,忽而侧首。
“我既来了,还用你笨嘴拙舌?”
穆忱一怔,一件东西“啪”地飞入衣襟,他忍住肋间钝痛,急急掏出一看,顿时惊得木了。
玉圭如墨,脉络似的夹着几缕月色斑驳。
“喑间”之人都认得它——“墨宸”,历代“喑间”之主的信物。
今已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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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睿,字子敏。
皇太后娘家兄长的嫡子,曾经的太子侍读、德宣十五年一甲探花,后来的光禄大夫、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而今御赐半副国丧仪制、英年早逝的文庄公。
生耀门楣,死尽哀荣。
苏骊一跨进他生前静养的畅梅居,就叫眼前光景硬生生止了步。
满目疮痍。
半院梅树毁去十之七八,枝头红梅俱作了花泥。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心中不期然地浮起这一句,苏骊轻轻一哂。
这般随了他去,倒也干净……
紧了紧背上物件,苏骊足不点地地跃至阶上,一把沾了细雪的拂尘守株待兔似地拦在他面前。先头闹出连番动静,此时不见御林军列阵伺候,苏骊倒有点意外。
“公子,洒家有事相求。”老熟人一开腔,居然罕见的低声下气。
“……好说。我可担不起公公的‘求’。”
“是前日宫宴得的信,赶到时……人已没了。今上大恸,之后便不食不眠。”
苏骊不吭不哈的听着。常安心头一紧,嗓音立时尖了几分。
“公子是明白人,来此地当是念着旧情。若您令得那位回转,大恩大德,老奴日后定效犬马!”
突地,枯皱的眼皮掀起,底下精光四射的眼珠盯紧了苏骊。
“……若今上有个三长两短,拼着老奴项上人头,公子也休想全身、而……”
他还没说完,苏骊就纵声笑了起来,帽檐一歪,面目便见了天光,硬把那一溜儿狠话掐去了尾巴。常安一双老眼倏然瞪大,活像见了鬼。
苏骊笑几声便静了,打袖里抽出枚笺,面无表情地一递。
常安狐疑地接下,展开一目十行,方才松了神色,弯腰欲行大礼。
苏骊侧身让了,只道:“烧纸谢他罢。”再撂下一纸,进去了。
留下常安满心复杂。
原来文庄公早有安排,无怪行踪不定的苏骊来得这么快!
同样姓苏,那一嫡一庶命别天渊。
却都是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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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骊熟门熟路地进了东耳房。
他没来过,但有人在各地仿建了不知多少个一模一样的“畅梅居”,直到两年前,他还辗转住着。
房中应有尽有,一大桶热水犹然冒着热气。
他解了背上物件置于窗前案头,便开始宽衣。
大氅、深衣、中单、**……最后赤条精光的入了水,搓洗了尘土,才扯了一绺湿发微微出神。
越近京,雪越大。
苏睿的魂魄想是徘徊不远,有种凝重如霜似雪,一星一点,侵染他双鬓。
“哗啦”一声出水,他轻轻击掌,水珠顺着精悍裸躯淌了一身旖旎。
两个低眉顺眼的小侍进屋,收拾、抬桶、走人,几无声响。
一婢女手捧棉袍,目不斜视地绕至身后,替他披上。待他坐下,再小心翼翼梳理湿发。
前后一盏茶,又一桶水被送进来。后面另跟着一个捧托盘的婢女,放下时悄悄抬眼——“哐!”东西险些砸了,她满脸惊恐,才张嘴就被那两个小侍眼明手快捂住拖了下去。
而梳发的那双手始终轻柔稳当。
“可瑜,有那么像吗。”他仿佛漫不经心地问。
半晌,背后轻轻应了声“是”。
他无声地一笑,挥手让她退下,才又慢腾腾入水。
原就有七分肖似,鬓发一白,便像足了九分。
苏睿,你满足了吗?
注:各地小年夜所指不同,本文中指除夕前一日,腊月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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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 情瑟
十五岁前,没有“苏骊”。
只有一个仰着苏府主母鼻息而活,舞姬生的庶子,唤作驹儿。
入不得宗祠族学,卑微又废物的活着,直到十一岁生母亡,他被送进了“喑间”。
又十三载,世上多了一个行踪诡秘,雷霆手段令人丧胆的“喑间”新主。
衣紫圭墨、鼓瑟杀人的苏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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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喑间”第四年,苏骊被授了瑟。
彼时,苏睿一手伏羲古琴已名动京师,苏骊便决意学古瑟。
——五十弦?学那“哀不自胜”的劳什子作甚?你想扛着八尺蠢物去杀人?你长不长脑子!
——二十七弦?哼……痴儿。
雅瑟弦二十三,颂瑟弦二十五。
苏骊的瑟,长五尺八、广一尺三。【*注1】依颂瑟制,中岳却添出了二弦。
沐浴更衣后,苏骊层层解开包裹,用心处犹如抚弄绝世美人。
瑟身髹漆如新,浓彩灿然鎏金,足见主人珍惜。
二十七根弦中,唯二染作朱红。
他定定看了几眼,携瑟推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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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奏于人前,瑟隐于幕后。
可惜苏骊悟得太晚。
——我教你的是杀人弦,你却琢磨出那两根玩意儿,呸!救不救得了人且两说,单是逆摧心法就要虚耗一倍内力!亏你想得出来!
——不是你情敌吗!你救他做什么!?笨死你算了!
他是不得不救。
因为他苏骊不想一辈子做一张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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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诸事俱备。
然而,苏骊才靠近厢房就竖起了眉宇,回头问:“他喝了多少?”
可瑜垂首跟着,比了五指。
“胡闹!你们都是死人吗!”人已一阵风地抢进内室。
有诗云:湛露浮尧酒,薰风起舞歌。熏到路行人,也醉凭栏客。
五坛尧酒,神仙也醉死了!
一进去,苏骊差点被那味儿呛得倒退,二话不说上前就踹了香炉。
常安眼皮都没抬一下,床边端着药的老太医却满脸惊愕地望过来。苏骊一放下瑟,劈手便夺了药碗,低头嗅了嗅,哼哼冷笑,转回门边连药带碗地朝外摔了。
“庸医!等你的药有用,死人坟头的草都长了。”
直呛得老太医胡须青筋乱跳。常安也没唱半句反调,耷着眼皮直接把人“请”了出去。
苏骊这才板着脸去瞧正主。一瞧,酒气熏得他头都疼了。
寻常人醉酒,不过软成一滩泥。天子醉酒,生生要醉丢了魂!
急痛攻心兼之空腹猛酒,表面上不过昏睡,内息却岔得狠了,隐隐成走火入魔之势。
苏骊把完脉,又掰看了眼珠、舌苔,已经面如锅底。
“他上回醒是几时?”
“今日卯正【*注2】,圣上喊渴,进了一碗醒酒汤。”
回话的是可瑜,她原是苏睿的侍女,一直在畅梅居伺候,素来心细妥帖。是皇帝的人。
才隔一个时辰。苏骊面色略缓。暗暗渡进一丝内力,青筋一现便立刻收手。
好在未曾搬动,否则再受冰雪寒气一激,此人经脉就全废了。
想到这苏骊便没好气,“孙麓平呢!”
常安答得避重就轻:“孙太医半月前便离京了。”
苏骊一愣。他这一个月马不停蹄,竟疏了消息。
孙麓平是破格晋入太医院的后生,颇为精通药理。苏睿这几年都靠他的方子吊命。
“那他的‘九转回心丹’呢?快拿来。”
常安还没答话,可瑜就应声去了——那本是苏睿救命的东西。
药丸送到,苏骊拈了细细嗅过,吩咐几句便赶人。正要嚼烂去喂,冷不防正对上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就看住了。
气促息弱,失了血色的两颊微微凹陷,眼窝憔悴泛青,哪里还剩半分威仪?
这样的凤晫,十足陌生。
苏睿仿佛总能未卜先知……他是“该”死了。
苏骊撇了撇嘴,丸药的苦涩味在口中弥漫,他含进一口水,托起那下颌俯下`身去。
两唇交接,很软,竟是冷的。
鼻间净是酒味,他拧着眉,捏开那张嘴,用舌尖托着药泥狠狠推入,对方全无反应。反复喂水直到他喉头一滚咽了,苏骊才吁了口气。
“九转回心丹”,顾名思义是保心脉的。
若只是心神恸痛,注一成功力鼓瑟一曲就能回缓;但内息岔乱需要通经活脉,至少要五成功力。
苏骊怕这半死不活的人一个受不住,自己救人不成,反成了催命。偏偏孙麓平不在,回心丹虽不对症,但保住心脉便添足了成算。
逆运心法,下五成耗十成。苏骊忖了忖,也含入一颗,自问:一曲罢,我还走得出重重暗卫的院落吗?
舌尖的苦蓦地就蔓进咽喉,渗了肺腑。
——小驹儿,老子最、后再…罗嗦一次。你的瑟…情太多、太苦……“善射者死于、中野”,你早晚…折在、那两根弦上,拔了…罢。
可惜,那弦根在心里,柱在肉里。离了两年,他依然拔不下手。
自嘲地一笑,他脱了外袍一扔,窄袖单衣的坐到案前,扶正了瑟。
既然拔不了,便任它断吧。
敛目凝神,诸念顿时扫空,指尖揉了下去……
注1:《尔雅·释乐》中载:大瑟谓之洒,注长八尺一寸,广一尺八寸。此为汉代度量衡,一尺仅20多厘米,本文中按唐宋一市尺约合31厘米计。
注2:卯正,即清晨6点。
叁 惋弦
皎皎白驹,食我场苗。絷之维之,以永今朝。所谓伊人,于焉逍遥?
皎皎白驹,食我场藿。絷之维之,以永今夕。所谓伊人,于焉嘉客?【*注1】
“你愿不愿意执掌苏家?”
“你在说笑?”
“哪里可笑?你也是苏氏子弟。若来日苏家倾覆,必是株九族的大祸,难道你不怕牵连?”
“哼,不劳挂心。”
“苏家这一辈只你我为天子近臣,你就没想过光宗耀祖,告慰你母亲在天之灵?”
“住口!你心知肚明,我与苏氏只有丧母之恨!”
“……。你知道当初是谁送你进的‘喑间’?……是父亲。你我一明一暗,都是为日后保全苏家布的棋。你既倾力救我,为什么不肯认祖归宗?”
“放屁!即便我是棋,也是颗废棋!我救你又不是为你,你何必自作多情。有力气跟我虚情假意,还不如求孙麓平让你多活几年,好好拢住圣心!”
“慢着!没有我面圣陈情,你别想离京半步!”
“你出尔反尔!”
“不,我只是要知道今后怎么找你。”
“你不死心?”
“事有万一。我的病旦发夕死、夕发旦死,若我死得不是时候,你岂不是白白救我?”
“你在怕什么?怕他转眼就灭了苏家?还是怕他殉了你?”
“……呵,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只有你敢讲。……是,我怕。…我都怕。”
“哈…哈!呵咳咳、咳……你果然大言不惭!日后要真应了后一件,就算拼上我一身功力,也叫他活下来慢慢消受!”
“……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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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语成谶。
瑟乐音疏朗,中声略空泛,清声略单薄。然,艺至臻境者音如流水,如凤鸣,如南风,如月行,益则沁人心脾,杀则摄魂夺魄。【*注2】
普通瑟用丝弦,苏骊为将功法运到极致,把近九成的弦都换了精筋。
这件杀人利器便连噬主也节节摧心。
曲方过半,他已汗湿重衣。八指依旧控弦自如,轮空的尾指却在几不可见地发颤。喉间越来越甜,十成功力却不减半分。
指尖技法变化万般,快时似流星赶月,慢则如飘红落雪。唯有额发下的深目专注如一,只眼尾天然飞起一道凌厉折痕,不经意带出一抹恣意艳丽,张扬得犹含煞气。
分明形肖的眉目,却与苏睿的温润端方神态大异,如鹰扑之于鹤舞。
究竟是谁执此诡弈,让一双妙棋无端走成个僵局?
缺了子的棋枰上,又是谁欲絷白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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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皎白驹,贲然来思。
尔公尔侯,逸豫无期?
慎尔优游,勉尔遁思。【*注3】
乐音婉转,一缕极刺目的殷红酥麻麻溢出微翘的唇角,啪、嗒,粘稠着**襟怀,同汗迹洇成一滩朱艳。苏骊眸中欲幻迷离,像是浑然不觉。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
生刍一束,其人如玉。
毋金玉——
“铮——!”
猝不及防,苏骊“噗”的一声血喷三尺,人已颓倒,眼睛还强凝着看去——床上病人的脸色已与常人无异,吐息也绵长平稳。
苏骊心神一懈,眸中的光霎时散开,力气如抽丝般剥尽了,瘫在地下大口大口地喘息,任疲惫与汗珠从全身毛孔骤涌而出。
须臾,他莫名其妙发笑,笑了又咳,不多时便偏头唾出数口血块,胸臆间一轻,敛目缓缓调息。心道:祸害遗千年。
上一次,他只运了八成功力,便险险打鬼门关前一个来回。如今不仅五脏六腑安然无恙,还顺道逼出几口经年瘀血——回心丹莫不是仙丹?
再蠢的人也要生疑。不过比起这细枝末节,他更在意别的。
苏骊撑身坐起,看向鲜血淋漓的右手——食中二指的指甲劈裂,都疼得麻了。
他干净利落地以袖刀截去断甲,就着案头的半盏饮水洗净,敷药包扎一气呵成。
他素来爱惜自己的手,也同样珍视那张瑟。因此裹好伤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摸断弦。
他的瑟从不让别人碰,就像剑客的剑永不离身。
也是这张瑟,要紧时竟断一弦,阴错阳差使他免于重创。
那是一根极少用到的丝弦,殃及弦柱。
突然间,苏骊如遭雷殛,他直愣愣地瞪着瑟,随后脸上浮起孩子似的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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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你的瑟极好,我那时昏然听不真,可惜无缘合一曲。”
“呸!少膈应人,谁要跟你琴瑟和鸣!”
“呵,我的琴屈了你么?……罢了,我手不稳……你的瑟能不能借我一观?”
“要干吗?”
“难道你不想看伏羲古琴?”
“…………”
“好!好一张廿七弦锦瑟!此二弦当为心弦,妙不可言,果真合乎你性情。”
“酸够没有?它杀人时可不是你想的那么情意绵绵。”
“哦?我虽不懂武,但也觉得快刀速死好过钝刀慢磨。你的杀招定然不鸣则已、瞬息夺命,是不是?”
“你想尝尝滋味?”
“如果……。你该走了。”
“……后会无期。”
当时苏睿口唇翕张,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苏骊根本不放在心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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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动的手脚。为什么?
苏骊迷惘。
他素来命硬。幼时被投毒,病重的娘替他殒命;救人差点送命,也有业师舍命相救。
他欠他们的却都不是命,而是还不尽的情。
可他与苏睿之间,二十余载唯有相煎。
奏罢这曲本该宿怨两清,为什么叫我无端承你的情!
你这般处心积虑,到底想我如何?
难道要我做另一个苏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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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模糊的呓语顿时令苏骊回神,终于意识到那人要醒了。
他立即起身去床榻,谁知膝盖一用力脑子里便嗡地一旋,跌撞了两步才挨到榻边。
凤晫面上微泛潮红,将醒而未醒,难受似的扯了扯襟口,皱眉又唔了一声。
苏骊忍住突来的眩晕,去摸他脉门。那手腕暖意融融,反衬得他指尖有点凉。
内息归位,脉象有力。把了好久,苏骊才发现自己其实在发呆。
依凤晫心性,此番暴病应该事出偶然,不是寻死觅活。
苏睿,你可瞑目?
人治了,笑话也看够了,他便该走了。
一念牵起呼啦啦一大串思绪——月前苏睿传信于他,来路上他寻思怎么再脱身,进京乍闻苏睿急病去世……待读罢皇榜上那一长串“加宠”,苏骊只觉得心口冻成了一个冰坨子。
明知苏睿爱惜官声,为人清高自矜,偏要逾制赐仪,生怕别人不朝歪路上想似的!明知苏睿最看重家族,身后恩封却只字不提苏氏,更别说为官职在身的族人丁忧夺情,可想而知苏家上下会慌乱成什么地步!而本该过问此事的皇太后,据说三个月前便到菩恩寺吃斋养病去了,出宫仪仗多得仿佛一去不复返!
即使苏骊两载不问朝事,也看明白这是苏家要变天了。
他该拍手称快,还是兔死狐悲?
帝王之情,竟凉薄至斯。
苏骊,不,哈日岱嘎·辗迟【*注4】,你认清了吗?
这个人,谁都要不起。
皇城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塞外才有你的天地、你的家。
一时间归心似箭,苏骊想也不想便转身,腕上忽然一烫,继而紧得形同镣铐。
“你想去哪?”
微哑沉声瞬间炸懵了他的听觉,不费吹灰之力就钉住他双腿,把他拽了回去。
那人手心的炙热穿透一层薄皮烙进他脉搏里,心跳蓦然加速。
电光石火之间,他发现——他想他。
尽管是他自己拼命逃离,但一有借口他就来了。
记得他对穆忱道“我既来了”。岂非早已承认?
可怜可笑的,是他。
注1:出处《诗·小雅·白驹》,前两节,大意为贤人(白驹)来临,宾主共欢的场面。
注2:中声指低八度音区,清声指高八度音区。本段部分摘自百度“瑟”百科资料。
注3:《白驹》第三节叹贤人避世,有挽留之意;第四节惜别贤人,望其勿断音讯。
注4:苏骊在塞外的名字。辗迟为母姓,来自乌桓。驹儿是母亲给他取的乳名,但私下其实唤他为岱嘎,蒙语指两岁神驹。哈日岱嘎却是苏骊胡乱改的,“哈日”蒙语意为“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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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 怀刃(上)
——你想去哪?
苏骊记得,这是凤晫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当时,他才十二岁,被对方以一根软鞭缠住了脖颈。
以为十一岁时便流尽的眼泪,叫那狠狠抽紧的鞭子又绞了出来。
黑咕隆咚的夜里,只有两个呼吸声一疾一缓。他又怕又恨,大气也不敢喘。
为逃出“喑间”,他铤而走险闯入“禁地”,找到了那条撤空守卫、直通外面的路。然而,凭空绕颈的软鞭就像无常的勾魂索,断绝了他的生路。
“你想去哪?”执鞭的人问,声量不高却坠着沉甸甸的分量。
少年喉头咯咯作响,被松开时一阵乱咳,颈间添了两圈乌紫。抬头只见冷冰冰的半副鎏金面具,无声地逼迫着他回答。
下意识地,他鬼迷心窍般脱口大喊:“国舅府、我要回苏家!”嗓音都破了一截。
喊罢,他自己就僵住了,冷不防被用力揪起下巴。
森冷的目光刀子似的缓慢剐过他的面目。
片刻,只听那人冷冷道:“苏家也有你这种货色。胆敢出逃,以为苏家还容得下你?”
少年瘫软了手足,惊惧、耻辱和愤恨激得他双眼通红,几乎咬烂了嘴唇才憋回眼泪。
“……且饶你这次。想光明正大走出去,就熬着。日后有能耐,来去由你。”
这便是他与凤晫的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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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骊轻吐一口气,侧回身,在对方骤缩的眸光中一勾唇角,迅雷不及掩耳地飞快点住他几大要穴。后者脸色剧变,“放…唔!”
苏骊的唇舌已狠狠堵上去,破开凉薄的嘴唇,瞬间搅碎了那句“放肆”或是“放开”,挟着血沫一侵到底。
一时间,醇酒、苦药、腥血,糅成一种五味俱全的酩酊。
苏骊阖起微湿的眼,鼻尖撞进那片熟悉的热息,舌头灵蛇般绞缠住对方。
竭、尽、妖、娆……
那点微末的抗拒随之消弭在了情热如煎的厮缠里。相濡以沫中,泛滥的津液肆意横流,湿嗒嗒的淫靡倏地浓稠了空气,生生逼粗了两人的气息。
苏骊却忽然撤开一尺。舌尖舔曳着一丝晶莹,红亮湿濡的双唇弯起偷腥猫儿般的得意。在凤晫要吃人般的神色里,闪指戳了他哑穴。
“圣上金口玉言,有能耐便‘来去由我’。苏骊敢不奉为圭臬?”
暗哑而狎昵,苏骊嗤嗤笑着直起身,抽回被扣的右腕,发现青了一块,不禁一慨。
他见凤晫额头、颈间青筋凸浮,渐渐沁出汗来,知道对方正在全力冲穴,遂一掀被子,打算认穴再补一遍——他此时丹田里内力不足一成,可不敢托大。
但是一低头,苏骊便怔住了。密密匝匝的睫毛遮去了眼神。
半晌,他抬起眯得细细的眼睛,以一种无法言说的狡黠抑着嗓音谑道。
“圣上不愧为真龙天子,大病初醒就这样生龙活虎。”说着伸出左手,不轻不重地弹了弹某个稍稍隆起的部位,那下腹登时剧烈起伏,倒气声被人强行噎回喉咙。
苏骊飞快地投去一瞥,“……臣惶恐。”话音未落,明黄色的亵裤已被他扒下大半。
裸露的腹部立刻起了一片疙瘩,半勃`起的器官堪堪自草丛中露头,已见伟器雏形,遇冷正微微颤缩。
此物并不陌生,但这样直通通入眼却令苏骊胸口一烫,热`辣辣沿脊柱爬上耳根。
片刻前的所思登时抛去九霄云外,唯有一念呼之欲出。
他要他!
疏旷两载的情`欲乍然醒觉,如一股邪火灼灼窜入四肢百骸,往日抵死**的记忆似潮水般疯涌进脑海,只一瞬便令心口至发梢都开始颤栗。
待苏骊回过神,已经脱靴上榻下了帐子。而凤晫针刺似的视线立即调了个位置。
他意识到时,垂目一哂:“几口血罢了。”飞快地把染了血污的单衣除了丢下榻。
再回头,便四目相对。
天子有一双狭长凤目,眼角高扬,时时显得傲然不可亵渎。
但苏骊见过这双眼微敛甚至下垂的模样,前者是与他颠鸾倒凤之时,后者则是在苏睿身边。而像刻下这般瞪直了目露凶光,倒十分罕见。
不知是不是塞外生活让自己的心彻底变得野了,迎着这双眼,苏骊竟忍不住想更放肆一点。所以他跪坐着,故意居高临下地俯视,一探手握了龙根,鼓胀饱满地在手心滑动。
凤晫顿时眉头一蹙,先作愠怒,后添了难耐……
那活物湿热的触感如同自手掌心直通脐下三寸,苏骊自知情动,眉眼微醺且毫无掩饰,凝视着对方难得苦闷的脸,眼睛黏住了似的一刻也转不开。
半盏茶过去,凤目中的光越渐狞猛,已成困兽之色,活生生要噬人般对着苏骊上下舔舐。
苏骊下`身早已硬得顶起一块,见之毫不做作地扯脱亵裤,裸出两条矫健长腿跨跪在那人大腿两侧。皮肉熨帖的一瞬,苏骊闭目幽幽一吟,声如猫咽,捉了下`身便惬然自渎。
另一手中的肉根猛地一抖,奇怪的是竟不似往日般雄起翘立,半软半硬倒仿佛力不从心。
苏骊居然也不管他,自顾自淫乐一阵,直欲喷发才扼住隐忍,几乎听见了对方咬牙切齿的声音,于是睁开湿漉漉的眼睛,用那只沾满淫液的手笑微微地去摸对方的脉。
凤晫直勾勾地瞪着放`浪形骸的他,身前颈后都汗得湿透,下腹更焚起一团火,烧得他气喘如牛偏偏不得痛快,而那人犹不知死活地半敞着**火上浇油,扬眉调笑。
“孙太医安的什么心?这回心丹入了酒居然还有大补催精的奇效。只是圣上饮酒过了量,恐怕需借些外力方能……”
尾音哑得撩人无声,像是百多只毛爪子一齐在凤晫心上乱挠,等他省过味儿来俊脸顿时铁青。要是他能发声,早就破口大骂了,可眼下只能呼哧呼哧恨不得在苏骊脸上瞪穿个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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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骊醉了。
他天生量浅,一杯酒糟都能让他晕半个时辰,何况这内室里里外外都熏得像酿尧酒的酒缸子?内力一失,酒力便开始在他身上发威。
但他是故意由着自己醉的。
人一生,**爱欲的机会能有几回?
他想到占了天子的心却清白离世的苏睿,过去不能明白他究竟是清高自诩到了什么地步,竟连钟情之人亦不愿委身。他苏骊想要,便赌上一切去争,哪怕做替身亦坦然无悔。
如今,他方知自己不如苏睿透彻。
帝心九重。
对倾心所爱的九泉之下的苏睿,尚且不留半分情意眷顾,苏骊的心,便凉了。
进京一日夜便雪染鸦鬓——是因两年前借势隐走时,心中仍暗暗存了一分希冀。现在,则彻底绝了念头。
既如此,倒不如痛痛快快拥刀入怀,求一场尽致淋漓,从此天高地远相忘江湖!岂不比情深不寿的苏睿超脱自在千万倍?
那样才是他苏骊。
所以,苏睿,欠你的情,下辈子再算罢。
待续。。。
伍 怀刃(中)
一扯明黄衣襟,珠扣“崩崩崩”迸开一路。
苏骊屈身下伏,分身鼓胀着在对方腹股沟蹭出一片湿滑。他轻喘着吮上汗湿的喉结,才尝出一点咸味就一口啃住,凤晫喉间不由“咕”的一紧。
他莞尔松开,吐息如嗅似舔地往下移,随即嘬了嘬胸肌上的一块旧疤。
凤晫身上只有这一处疤痕最显眼。明明能用药去了,却仿佛有什么隐喻似的留着。
苏骊只知道这是自己十几年前咬的,纵然没了印象也难掩自得。
若我当一条咬痛你的蛇,你会不会再记十年?
舔舐的舌蛇似的迅速游窜进了腹下草丛,张口便吞入一截肉块。
凤晫浅浅抽了口气,太阳穴突突突直跳,那裹住他的地方湿热紧致,诱得人想朝里捅插个尽兴。奈何龙根蠢动了几下依旧雄风不振,而皮肉里攒足了火苗,焦渴得他眼都赤了。
苏骊居然还没良心地笑喷了一鼻管气,全呼在耻毛上。他吐出些许,嘴唇蹭擦着阳`物轻声揶揄:“圣上的鞭子使得出神入化,这一根怎地不听话?”气得凤晫想撕了他的嘴!
“臣替您教训它……”
凤晫还没回过味,下`体就蓦然炸起一股锐痛,疼得他硬生生吭出一记闷哼,腰腿脊柱如过电似的上下一遍抽搐,发了一身冷汗才恍然苏骊咬了他!
苏骊迎着他惊怒交加的眼神缓缓抬头,湿润的嘴唇轻轻一呷,柔声问:“疼吗?”极轻地用拇指腹揉了揉隐约的牙印,凤晫瞳孔一缩。
苏骊的唇角又翘了起来,“疼就好。”语罢却行下榻。【*注】
凤晫顿时沉了脸,神情莫测地望着他。
苏骊就站在榻边,人还兜在帐里,面含挑衅地剥落了那件早就袒露得不像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