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13
凌云不吃不动,跪在冰冷青石地面。已三天三夜。
卫道士们不耻之余,却也啧啧称奇。
这般痴人痴心,确可感天动地了。
来说情的人多起来,弄得凌霄烦了。
“杀了倒还干净些。”他说,举步就走。
到门前,忽而驻足,回身。
“怎么?竟不为你情郎向寡人求情吗?”
周垂音神情十分淡漠,不语。
三天三夜。
不辩解。不哀求。不说一个字。
凌霄无端恼起来,走去,两指如钳,硬生生将那一副毫无表情的脸孔捏出极力强忍的痛苦来。
“再不说话,我立刻杀了凌云!”
周垂音目中流泪,眼神却仍是冷淡。
原来那眼泪只是痛极罢了,并不为他的恐吓之语。
凌霄松开手,“说话!”
周垂音顺从他惯了,或是三天之后到底抵抗得累了,终于幽幽开口。
“你想我求你什么呢?你是不会杀了他的。”
“哦?”凌霄失笑,“何以见得?”
“新君登基便手足相残,不是仁君所为。而况人言可畏,太子的下场是最好的前车之鉴。”
凌霄怔了一怔。
好一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
想不到还有这番见识。真是小瞧了他。
凌霄笑,极轻佻的语气,“为了你,说不定我会这么做哦。”
冷冰冰的脸,冷冰冰的表情。
曾几何时,凌霄记得那个青葱少年还会面红耳赤。
最恨这无动于衷的表情!
凌霄举手一掌掴下。
无声无息的,鲜血流出唇角。
“你竟敢为了他背叛我!我早该在夺位当日就杀了你!”
周垂音嘴唇动了动,无声的,两个字。
——棋子。
价值已用尽,是杀是留,悉听尊便吧。
14
长跪苦求的凌云终于不支昏倒。
被救醒后,依旧不吃不喝,直至见到周垂音。
周垂音送饭喂药,关怀备至。凌云身体渐复。
周垂音来见凌霄。
“他肯上路了么?”凌霄问。
周垂音点头。
“做得很好。”
凌霄伏案批阅奏本,头也不抬,“你下去吧。”
周垂音不动。
“他要带我上路。”
凌霄批到犯难处,皱了眉,骂道:“这般赤目贱民,还是这样死性不改!你说什么?”
周垂音只得重复:“他说,我不走,他也不走。”
“又是一个死性不改的!”
凌霄掷笔,脸上显出倦容来。
闭目沉思一阵,忽然问:“你呢?”
“……”
周垂音是把这两个字听清楚了,却听不明白。
凌霄烦躁起来,“我是说,如果让你选,走,还是留?”
周垂音吓了一跳。
让他选?
他从来就是做不得主的人。难得反抗一次,代价何等惨重。
到如今,浑身伤痕犹在,施害者却说:我给你选。
天大的玩笑。
只有凌霄开得出来。
“你只有一次机会,趁我还没改变主意之前——走,还是留?”
周垂音觉察到那语声的异样,抬眼。
四目相交。
“走,还是留?”
他望定他,第三次问。
并不像是捉弄人的样子。
周垂音避开那灼灼逼人的目光。
走,还是留?这个问题他倒真的没有想过。
应该是走吧。如果给他选择,谁不想要自由?
竟然犹豫不决。
忽然想起凌云说:“音,你不走,我宁愿死在这里。”他亲吻他肌肤上每一道伤痕,泪落满面。
终于下了决心。
“我……走。”
原来是走。
凌霄爽然若失。一瞬,便也掩饰过了。
“君无戏言。”他挥手,袍袖拂动,是极潇洒的姿态。
“好,我放你走。”
15
汝南侯终于启程。
不过不是去到贬居之地,而是北上。
赤目族的和谈需要一个更合适的人选。
凌霄果然是运筹帷幄的执子高手,任何人到了他手中,都是物尽其用的棋子。
周垂音做梦亦未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能回到儿时故乡。
感慨万千。
凌云陪伴他故地重游,体贴入微。
在赤目族中,男子相亲,视为常事。汝南侯既有一个赤目族的爱侣,其诚意自不能与其他来纳降的官员相比。
因周垂音之故,和谈颇见起色。
族长亲自下帖,邀汝南侯为座上客,席间共商归降之事。
凌云欣然应约。随同官员见那碉楼上剑戟林立,气象森严,忙拦道:“倘或是计,侯爷如何脱身?”
凌云想一想。
“只有再动干戈了。”
那官员道:“如此,还是不要以身犯险为好。”
凌云摇头。
“和谈不成,我便是愧对先王嘱托的罪人,生不如死。总要一试。”
瞒过周垂音,独自赴会。
周垂音闻讯苦笑。这便是凌霄的如意算盘了。赤目族囚了汝南王,便是对先王仁政最大的反讽。如此,举兵攻伐,顺理成章。
一箭双雕的好计。
果然,王师不日开到。
赤目族人还不知灭族之日将至,放下话来,以汝南侯换十座城池,否则杀无赦。
难道竟不知人心凉薄,一个废王,区区贱命,如同草芥。世间只有手足相残,哪有什么兄弟之义?
凌霄听完赤目来使之言,哈哈大笑。
“推出去,斩。来啊,安营寨扎,准备攻城。”
众将大声应诺:“是!”鱼贯而出。
帐外有人禀报:“王,周垂音求见。”
谁?
国君日理万机,早把这名字淡忘了。
周垂音进来,跪倒。
“抬起头来。”
周垂音依言仰起脸孔。
依旧如画容颜。
凌霄想:当初竟能放走了他。
伸臂,揽入怀中。
他也不挣扎,反而贴身过来,一双眸,媚眼如丝。直教人魂销骨酥。
凌霄恍惚一刻,忽而醒悟。一巴掌将怀中之人掀翻在地。
咬牙。
“为了凌云?”
蓦然心痛,痛入骨髓。
原来是这样在乎。在乎到只有逃避,所以放他走。居然到今日方知。
周垂音低声道:“只要你肯救他。”
凌霄冷笑:“你凭什么跟我要价?”
是啊,他凭什么跟他要价?
连他自己,也不过是玩厌了才放生的宠物。
凌霄一手拉起周垂音,甩在床上。
如今飞蛾扑火。
16
也许顾忌到明日的攻城之战,凌霄这夜没有下力气折磨周垂音。
有几次,他甚至十分温柔。
肌肤相亲,摩挲处□惬意,他的唇温润丰厚,无论轻轻的吮吸抑或深深的长吻都带来无限快意。
周垂音发出阵阵□,第一次感觉身体中□澎湃。
他开始怀疑自己为什么要来见他。
哀求有用吗?不,他早知道是这个结果。
不过找个理由罢了。
凌云生死未卜,自己却在这里……偷欢。
是的,偷欢!
肉体愈快乐,灵魂愈痛苦。
两种极端的感情纠缠厮杀,直到天明。
当黎明的第一道曙光射入帐帘,凌霄便起身,梳洗停当,顶盔冠甲。一夜狂欢在他身上未见丝毫影响,出得帐来,传令三军,号角吹响,战幕拉开。
一场酣战,向晚方罢。
前线消息传来:王师攻入敌城,敌军首领已遭绞首,示众城楼之上。
“人质呢?”周垂音抓住一个落在进城队伍后面的伤兵问。
“人质?”大概除了他,没人关心战果以外的事。
“汝南侯啊!他一直被扣在城中。”
“死了吧。”那兵说得随意,“城都破了,还不杀了殉葬吗?”
周垂音还想问,尸首在哪里?转念,这又何必多问。难道一定要眼见为实吗?早就该明白是这样一个结果。
他自递上捡起一把残剑,举到颈项间。又怕力气不够,用两手握住剑柄,对准了心脏。
闭上眼,发力一刺,一了百了。
听到“噗”的一声,利刃刺入血肉。然而并不觉得痛。
周垂音心里一惊,睁眼。
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赤手抓住剑刃,早已鲜血淋漓。
凌霄的脸上不知是什么复杂的表情,两人都呆了半晌。
他喃喃道:“你就这样爱他。”抛开剑,拂袖而去。
“音!音!”
却是凌云的声音自后传来,欣喜若狂的,一把拥住周垂音。
“你……”周垂音吃惊的问,“你还活着?”
“是大哥及时赶到。他帮我挡了一箭,当时太乱,也不知道伤得重不重……音,真未想到,还有重逢之日!”
周垂音喃喃道:“是啊……真未想到……”
17
王师凯旋回朝之日,汝南侯接到谕旨,即刻启程,南下边关。
一行人路过帝都,凌云见周垂音向软轿窗外凝望,便叫停马车。
“下去走走吗?”凌云总是十分体贴,“这一去,也许再无机会回来了。”
周垂音怔了怔,却摇头:“走吧。赶路要紧。”
马车继续前行。
轿中一片沉默。
凌云忽然问:“音,其实你从未爱过我,是不是?”
周垂音轻轻一颤。无语。
凌云苦笑一声。
“你的人跟在我身边,你的心却从未离开过这里,是不是?”
17
王师凯旋回朝之日,汝南侯接到谕旨,即刻启程,南下边关。
一行人路过帝都,凌云见周垂音向软轿窗外凝望,便叫停马车。
“下去走走吗?”凌云总是十分体贴,“这一去,也许再无机会回来了。
”
周垂音怔了怔,却摇头:“走吧。赶路要紧。”
马车继续前行。
轿中一片沉默。
凌云忽然问:“音,其实你从未爱过我,是不是?”
周垂音轻轻一颤。无语。
凌云苦笑一声。
“你的人跟在我身边,你的心却从未离开过这里,是不是?”
18
那支箭刺入前胸,伤口极深。又因没有及时止血,大伤元气。
凌霄自恃体格强于常人,大战归来,照常处理国事。
这样拖了月余,终于伤发不治。
弥留之际,宫人来报:“周垂音在殿外求见。”
欲说不见,眼前人影绰绰,有人来到床前。
凌霄振作精神,到底看清那张熟悉面庞。
“你来做什么?”却是这样问。
这句话好生耳熟。周垂音记起,那次他身陷囹圄,他冒险来探,他开口的第一句话也是:“你来做什么?”
原来情根早种,只不自知。
周垂音道:“你要走,带我走。”
凌霄冷笑:“你有几条命,给了凌云,又要给我。”
周垂音道:“从此后,是你的。”
俯身来,深深一吻。
深深一吻,带走他最后一口呼吸。
野史有载:三朝君王,皆因一人失去江山。
王既崩,他的宠人在榻前饮鸩而亡。
☆、上篇
辛梅
渐辛梅成亲那日最开心的人倒不是他本人。新娘子寒清影自然是欢喜的,只不过还不到狂喜的地步。世间最最为这桩迅速成就的婚事欣喜若狂的人却是阮小魏。小魏想,渐辛梅风风火火的娶老婆不正是要让冷山行死了心嘛。
冷山行那日喝了不少酒,满面红光醉坨坨的一张脸向新郎笑。“恭喜你啊渐掌门,短短俩月就抱得美人归,神通广大,可喜可贺。”
已是伤心失意到语无伦次的境地了。
小魏服侍吐得一塌糊涂的冷山行宽衣解带,忙得娇息喘喘。一副柔弱不禁的样子看在冷山行眼里自然不会放过了他,两人便在傲雪山庄的客房里呼风唤雨云桓雾绕一宵。
次日冷山行意犹未尽,嫌客房的床太小不能尽兴,急着便要下山。江湖中的人来去匆匆,正好有几批贺喜的人马宿醉之后也要上路,他便带着阮小魏夹在道别的人中间,也不上去与渐辛梅单独说话。大家话别一阵互道珍重,初为人妻的女主人也出来了。乌黑俏皮的双辫子盘成了髻,插上珠钗,人是更加端雅秀丽了。
冷山行在阮小魏耳边说:“他俩昨晚没圆房呢。”说完笑得十分惬意。
小魏心里不是滋味,知道他心里是怎么也放不下渐辛梅了。冷山行忽然搂住他的肩,手也不老实得直往衣襟下探,嘴上笑:“怎么搞得,才起床没多久就想了。”
分别是安慰他呢。小魏心中温暖,也就不去介意渐辛梅的家长里短了。
寒清影嫁入武林世家傲雪山庄之后与丈夫聚少离多,初始颇有些怨恨的意思,后来也就习惯了。谁让自己嫁的人是渐辛梅呢!
渐辛梅这个名字待字闺中的寒清影早就听说过了。先是她那心高气傲的哥哥说,后来连她父亲,青城派的寒岳升寒大掌门也常挂在嘴边了。
江湖后浪推前浪,寒岳升总是这样感叹,溅辛梅这个后生实在可畏!
可畏在什么地方呢?寒清影自然不好意思问,然而只要刻意留心,父兄的只言片语足够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答案。
武功、才能、气魄、胸襟……似乎只要是世人奢望得到的,溅辛梅都具备,都拥有,都出众。
像许许多多二八年华的名门闺秀一样,寒清影开始悄悄为自己的未来编织一场春景烂漫的绮梦。
梦境之所以让人沉迷,是因为实现的艰难。当艰难的现实以惊人的速度成为遥不可及的幻梦时,人们往往来不及狂喜便陷入莫名的苦恼。
初为人妻的寒清影确有些苦闷。
她晓得自己是美丽的,这美丽的名声与他武功才干的名气一样在江湖上广为流传。她也晓得她所出生的家族是名门大帮,其势力足以与傲雪山庄或者任何门派分庭抗礼。她更晓得所有人都在说,郎才女貌,门当户对,这门亲事真乃完美的天作之合。
然而……她惴惴的想,那个万众瞩目、耀眼如天边星辰一样的男子,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娶自己为妻的呢?
这样的疑问和任何人谈起,都必将引来嘲笑与不解。清影唯有在心中独自惆怅。
她出众的美貌不足以吸引他的视线,因他看她的眼神里没有流露出其他男子的那种惊讶与渴慕。
她贤淑的性格也没能获取他特别的青睐,因他虽时常对她微笑,显出随和而亲切,但那笑容里唯独少了恋人的温柔与热度。
他甚至不因新婚燕尔而对苦行僧似的尚武生活有丝毫改变。他大张旗鼓的操办他们的婚事、急不可待的迎娶她过门,可是洞房花烛之夜却照例打坐习武,舍得让美艳娇妻孤枕难眠。
寒清影流着泪向母亲诉说婚后的春闺寂寞。寒母心疼而无奈,沉默着无言以慰。
"他三四个月方回山庄一趟,归家时拜访的人纷至沓来,一天里头见不到半个时辰,话也说不到几句。"
"那晚上呢?"母亲问低声,"他竟不需你同眠吗?"双十年华的少年人,血气盛旺怎忍得住不行房事?
女儿默默的饮泣转为声调起伏的抽噎。"他说要练功,下半夜才入房来。躺下就径自睡了,似乎总是很疲惫。"
寒母呆了一阵,终于小心翼翼的问:"他在外头是不是养了其他女人?"
清影吸了吸鼻子,十分肯定的摇摇头。
"他的行踪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他似乎要让我安心,总把封伯带在身边,时时都不离身。"
寒母闻言放了一半心:"封伯再不会瞒者你什么的。"
清影**哭了一阵,胸中抑郁派遣不少。"其实,除了常不在身边外,他对我还是很好的。每次归来会带些游历各地的特产给我,还常常会些名贵的首饰衣料赠送。"
"口台"寒母叹出一口舒心的气,不再愁眉不展。
"他还是把你当作妻子来待的。影儿,你不知道多少跟你一样漂亮有家世的女孩儿在羡慕你!
知足吧孩子,谁让你嫁的人是叱咤风云的人中之龙呢?"
母亲的眼泪与告诫,这就是清影自娘家能够得到的所有安慰了。
此刻,清影坐在离开青城的马车上,用丈夫送的湖绸手帕默默擦拭着流不干的泪痕。
车身陡然晃动了一下,车帘子被掀起了一角。这一角不高不低,巧巧的够把车内人的视线吸引到那一人一骑上。那匹罕有的白驹自已神骏极了,那马上的人儿更是一幅天人之姿。
剑眉,凤目,直鼻,朱唇,玉面漆发,健魄清骨,动如流水适意,静若高山泰然。
寒清影从未见过这样俊美的男子,即使她那万里挑一的丈夫也要被比下去。车身恢复平稳,车帘早已落下,她蓦的想起四个字来:原来惊鸿一瞥是这个意思!
☆、中篇
世间事无巧不成书。当晚投宿客栈中,她与这翩翩佳公子又一次有缘邂逅。他们在客房的回廊上擦肩而过,他不经意的目光流落到她面上时露出些微的惊异,似乎惊诧于这陌生女子的美貌。然后,他微然一笑,侧开身形,在十分宽绰的楼道间为她与丫环让出了道路。他谦逊有礼的举止风度翩翩,他笑目中矜持的赞叹是对女人最体贴到位的恭维。
寒清影回到自己客房,心仍砰砰乱跳。她抑制不住自己的渴望,颤抖着双手推开朱窗一线。公子逶迤下楼去,她把窗更开大一点,目光紧紧追随那翩翩身影行步、驻足、落座、举杯,与人谈笑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