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纸大半已经在水中腐烂,只剩下三分之一的地方勉强可见,上面是沈尚书戏谑的落款。
“白鹤居士赠稚儿青松。”
沈尚书是个风雅才子,喜欢搞些稀奇古怪的名号。
白鹤居士,多半又是他戏弄哪个朋友的新名字。
画的另一边似乎还写了一首诗,只是画面模糊得太厉害,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
刘总管把这幅画拿走,小心翼翼地派人烘干去污装裱起来,呈给了小皇帝。
小皇帝看着那像是一滩烂泥糊上去的话,皱眉:“什么东西?”
刘总管说:“陛下,这是……沈大人生前的笔墨。”
小皇帝猛地抬头:“给朕呈上来!”
刘总管连忙把画呈上。
小皇帝抚摸着脆弱的宣纸,低喃:“这里有一首诗。”
刘总管苦笑:“这画淹在水里半年之久,奴婢实在无法将它复原了。”
小皇帝深吸一口气,说:“开皇榜,召集天下能人异士,一定要把这幅画给朕复原!”
沈尚书留给他的东西太少了。
有一样,是一样,统统都要留在手中。
那个文人没有子嗣妻妾,没有父母亲人。尚书府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堆摇摇晃晃破旧桌椅,和一个半聋半瞎的佝偻老奴。
小皇帝这才忽然发现,原来沈尚书和他是一样的,一样的身居高位,一样的孤独寂寞。
小皇帝常常站在荒凉的尚书府中,想象着那个削瘦清俊的文人穿梭其中的模样。
白衣飘飘,温文含笑,修长的手指轻轻提笔,在灯下一夜一夜批阅着那些总也看不完的案卷。
小皇帝走进沈尚书昔日的书房,抚摸过布满灰尘的桌案。
笔架上生了蛛网,在微风中摇摇欲坠。
小皇帝轻声说:“沈爱卿,朕长大了,不需要你的教诲了。”
笔墨纸砚整整齐齐地摆在桌上,谁也没有搭理他。
小皇帝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痛意:“你生气吗?生气你就来教训朕啊,你来啊!”
幼时他背书偷懒,被沈尚书发现了。沈尚书拿着戒尺装模作样地在他掌心轻轻敲了两下,说:“陛下,这片江山是你的,你要对得起天下百姓的殷殷期许。”
那戒尺打得一点都不疼,小小的傀儡皇帝却委屈得红了眼眶:“这片江山,朕何时有过?天下百姓殷殷期许的,是朕吗?”
小皇帝站在荒凉的尚书府,努力回忆着记忆中那个人的样子。
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眼尾弯起的弧度,说话时震颤的舌尖,哪怕只是一缕垂落的发丝落在他掌心的感觉,都变得珍贵至极。
那时,他憎恨着被人掌控在手心的感觉,于是把这种怨恨发泄在了y-in险狡诈的沈桐书身上。
现在,他真正地坐拥了这片万里江山。可除了记忆,他还剩下什么呢?
小皇帝说:“沈爱卿,朕……是不是真的错了……”
成批研究古书字画的工匠向京城涌来,冲着加官进爵的悬赏,拼了命的复原那幅早已被污水泡透画。
江南诸多风流士子也看着心痒痒,纷纷结伴入京,要去一睹究竟是何等名画,值得龙椅上那人如此大费周章。
延州城里代写书信的馆子都歇业了,大大小小的书生举人一起往京城跑。
唯有一家新开的信馆还开着门,温柔俊秀的外地书生坐在桌案后,一丝不苟地替人写着书信。
这个书生叫沈三,右手总是拢在袖中,用左手写字。
他写得有些慢,也有些歪,不过价钱低,写得工整,人也耐心。
那些两个时辰才能哆嗦完一件琐事的老头老太太,只有他肯慢慢接待。
写了一天的字,沈三撤下门板准备休息。
他到底是不太擅长左手写字,写得五指酸胀手腕生疼。
他正准备给自己倒杯茶,忽然听到身后有风声。
沈三眉头一紧:“谁?”
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不耐烦地说:“我来给你送药。”
来人竟是延州军营的大统领,郑牛龙。
那日,郑牛龙惦记着张郄惨死关外之仇,冲进皇宫想要行刺皇帝,却被沈尚书以身挡下。
之后,又是沈尚书求情,让锦衣卫放他离开。
郑牛龙逃出皇宫之后,想起那个文弱书生浑身是血的样子,越想越不是味儿。
张大将军生前与沈尚书最为要好,那是二十年的交情。
若沈尚书死在自己剑下,日后三人在黄泉底下碰了面,还怎么喝酒叙旧。
思来想去,郑牛龙又潜入了皇宫中,找到了昏迷不醒的沈尚书,偷偷塞了一颗漠北打仗抢来的玄水参丸。
沈尚书醒了片刻,仰头看着这个满脸尴尬的粗壮汉子,没忍住轻轻笑了一声:“郑将军,你既然来了,就麻烦你去松鹤堂,替我取一粒龟息丹吧。”
郑牛龙稀里糊涂地照做了。又鬼使神差地听沈尚书的话,在年三十那天搬着两块石头潜入运送沈尚书棺木的队伍里,把人换了出来,悄悄带回了延州军营里。
人是救回来了,沈尚书这一身的内伤外伤却麻烦得很。
松鹤堂的孙大夫知道沈尚书是个不会照顾自己的脾气,干脆把药方给了郑牛龙。军营里的军医每日把药汤熬好了,再由郑牛龙送过来看着沈尚书喝下去。
沈尚书苦笑:“这老孙,我又不是孩子,还能偷偷把药倒了不成。我自己的身体,我比谁都在意。”
他大口大口喝着苦涩的药汤,心中却恍惚着明白,这些药都没用的,他的右手……彻底废了。
当着郑牛龙的面喝完药,把郑大将军赶回军营里。
沈尚书放下窗帘,在昏暗的烛火中摊开手掌。
一道三指宽的疤痕横在掌心,切断了他数根筋骨,哪怕给他接骨的人是神仙再世,也不可能再恢复如前。
沈尚书深吸一口气,五指颤抖着握住笔。
一股钻心剧透传来。
沈尚书闷哼一声,饱蘸浓墨的笔掉在了素白的宣纸上。
他不肯罢休,继续用受伤的手去握笔,忍着剧透艰难地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就像个初学写字的幼童,从横竖撇捺开始,颤抖着落下歪歪扭扭的狼狈字迹。
那只曾经挥毫可作天下书的手,如今连写个简单的“一”字,都觉得万分煎熬。
他再也画不出昔日的画了。
皇宫之中,远道而来的书商名士聚在御花园里,共赏让陛下魂牵梦绕的这幅画。
可看着看着,他们却面面相觑。
小皇帝皱眉:“看出什么名堂了?”
沈桐书擅仿古画,这幅画说不定也是他想着哪幅古画仿的。小皇帝叫这些人过来,一是为复原,若暂时无法复原,找件类似的也好。
几位书商名士对视一眼,其中一人上前,说:“这画不是什么古物,倒是看着……像沈尚书的手笔。”
小皇帝微怔:“你们认得沈爱卿的画作?”
那人说:“陛下忙于政务可能不太了解,京中最大的书画院子悦和园里流传着一句话,叫,宁舍家宅万顷,但求沈卿一墨。如今悦和园里还挂着两幅沈大人的遗笔,都是只看不卖的镇店之宝。”
小皇帝怔了许久,忽然开口:“刘总管。”
刘总管忙迈着小碎步走过来:“奴婢在。”
小皇帝说:“你去悦和园,把所有沈尚书的画全都买回来!”
他感到惶恐,好像每过去一天,沈尚书留在他身边的气息就更淡一些,那个早已葬在黄土中的人,就会离他更远更远。
他在每日繁重的政务中拼了命地找出时间来回忆沈尚书,用尽所有能力收集一切沈尚书的旧物。
仿佛,只剩这些死物,还能略微地安抚他心中的惶恐。
小皇帝拂过那副被污水浸透的画,指尖停在沈尚书的落款上,忽然皱眉:“沈尚书有交好的子侄辈们?”
刘总管冷了一下,疑惑地说:“和沈尚书素来交好的几位大臣家里,并未有名为青松的孩子啊?”
第九章
一位画师忽然说:“陛下,Cao民倒是听说过一件趣事。沈大人曾与松鹤堂的孙大夫打赌,赌一副古画的真假,谁若输了,日后书信往来,就要称对方为叔父。”
小皇帝眉头一皱。
松鹤堂?
白鹤居士,稚儿青松?
小皇帝心中忽然涌起一种诡异的猜测。
他命御林军带这些书商名士们出宫,问刘总管:“沈大人病重时,松鹤堂的孙大夫来过吗?”
刘总管仔细想了想,说:“奴婢曾派人去请,可松鹤堂的药童说师父进山采药去了,未曾寻到。”
小皇帝咬咬牙:“传这个姓孙的进宫。”
刘总管答应着去了。
小皇帝说:“卓凌。”
卓凌轻飘飘地从屋顶跳下来,单膝跪地:“陛下。”
小皇帝说:“你亲自去一趟北雁关,检查……检查……”他深吸一口气,说得有些哆嗦,“检查沈大人的尸首是、否、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