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恍惚中好像记得很多事,又好像都记不清了。
这辈子兜兜转转几度沉浮,终究还是成了一个笑话。
小皇帝来到了凤仪宫。
他或许每天都来,或许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
沈尚书记不清了,但他抬头看向窗外,一片茫茫洁白。
今日,大雪。
他腹中的孩子,快要生了。
沈尚书坐在灯下写字,他手还没好利索,却至少能写出几个端端正正的字了。
小皇帝从后面拥住他,低喃:“写什么呢?”
沈尚书说:“孩子的名字。”
小皇帝说:“既然是皇子,自然要按皇家的规矩起名。”
沈尚书说:“我知道,”他回首向小皇帝温柔微笑,“但孩子的r-u名,总能让我自己来了吧。”
小皇帝沉默许久,说:“好。”
沈尚书懒懒地执笔写字,漫不经心地说:“陛下曾说要给我一道号令群臣的圣旨,好让我查清北雁军的账目。如今李虎入京述职,正是机会。”
他说得温柔平静,漫不经心,手指却在微微发颤。
笔下的字乱了,温润的眉眼映在灯下,轻颤着濒死般的绝望。
他不想再理这些事了。
六部官员侵吞了多少国库军饷,朝堂之中党派林立究竟是如何勾结成网。
他不想问,不想管,不想再招惹这些是非。
他混乱疲惫的大脑中装不下那么多的y-in谋诡计,却死死记着小皇帝昔日对他承诺的一字一句。
大婚之前,小皇帝说:桐书,我不会让你失去权势,我只会给你更多。
交出官印那夜,小皇帝说:桐书,你交出官印,我给你一道号令群臣的圣旨。
他现在失去了一切盔甲利刃,像株孱弱的菟丝子,只能依附着他的陛下生存。
哪怕前尘往事早已忘掉大半,甚至偶尔他会忘记自己的名字。可他仍然深深记得小皇帝所有的誓言,那么炽热,那么深情,信誓旦旦地喊着要给他一切。
如今,他来要了。
他的陛下,会给吗?
凤仪宫里的烛火不如蟠龙殿里明亮温软,昏昏沉沉的有些伤眼睛。
沈尚书眼睛有些干涩,却回身仰头,专注地凝视着小皇帝居高临下的眼睛。
几日不见,小皇帝又长大了些,英俊的脸庞更加深邃硬朗,漆黑的眸子在昏暗的烛火中看不清思绪。
小皇帝说:“桐书,你就这么放不下朝中的事吗?”
沈尚书惨笑闭目,把那滴可笑的眼泪留在了眼眶中。
够了。
这句话,就足够了。
这座皇宫,这些事情,这段荒唐可笑的情愫。
都……够了……
小皇帝急切地解释:“桐书!”
沈尚书头痛欲裂,被毒药损伤的头颅在剧烈的情绪中痛得他无法思考。
沈尚书眼角溢出泪痕,颤声说:“陛下,微臣身体不适无法侍寝,请陛下……回蟠龙殿吧……”
小皇帝满肚子哄劝道歉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糊了一脸逐客令。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刘总管,让御医过来照顾皇后,朕要回宫处理政务了。”
沈尚书没有挽留,他太痛了。
小皇帝走出凤仪宫,回到蟠龙殿。
一道密信递到了他案前。
“属下巡至江南,偶见张郄被关押在延州地牢中。”
“张郄”二字,触目惊心。
前尘往事纷至沓来。
他以为那些都结束了。
他爱的人,恨的人,都已经死在了那个寒冷的雨夜中。
可张郄没有死……
张郄……
那个叛贼张郄,还活着!
小皇帝眼前一片血红,喉中腥甜。
他说:“朕要亲自去江南。”
刘总管迟疑了片刻,有些不忍地说:“陛下,皇后就快临盆了,您……”
他这些年,把皇上和皇后的辛苦纠缠看在眼里,心中总是不安着,生怕皇上这一走,宫里的皇后会再生什么变故。
小皇帝问:“皇后的预产期是什么时候?”
刘总管说:“太医说是年二十三。”
年二十三,正是他们第一个孩子小产的那天……
小皇帝心中摇曳着迟疑与不舍。
一边是即将临盆的妻子,一边是血海深仇的仇人。
年二十三,还有一月有余,他应该能亲眼看着张郄人头落地,然后再赶回京城。
小皇帝说:“刘总管,你留在宫中照看皇后,除太医与卓凌之外,任何人不得出入凤仪宫,一定要保证皇后的安全。”
刘总管应下了,又说:“陛下一去多日,临行前要不要去看看皇后? 卓凌说皇后这几日精神不太好,已经去太医院开了三副安神药了。”
小皇帝沉默了一会儿,说:“不必了,朕早去早回。”
皇帝出行,銮驾准备起来动静很大。
沈尚书在宫中睡着,都被那动静吵醒了。
他在噩梦中醒来,扶着额头缓缓撑起身体,呆呆地坐在床上。
他的孕肚已经很大,一举一动都十分不便,要人扶着才行。
卓凌忙扶住他:“小心。”
沈尚书喃喃道:“我已经很小心了……”
卓凌听不懂,只好呆呆地跟着沈尚书一起发呆。
沈尚书说:“陛下要出宫了吗?”
他在皇宫里呆了太久,听到动静就分辨得出是谁在做什么。
卓凌不会说谎,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小声说:“陛下要去江南。”
沈尚书说:“我该陪他去的。”
卓凌说:“陛下轻骑简行,很快就会回来。”
沈尚书低头抚摸着自己的孕肚,恍惚着说:“江南好啊,有湖,有房子,有桃花。”
他好多事情都记不清了,只是模糊中有点印象,一位故友坐在面前,笑着说:“桐书,我要带韶卿归隐了。我在江南清夜湖边买了一座宅子,种着桃花,养着兔子。等以后你有空了,就过来住两天,怎么样?”
好,当然好。
有山有水有知音,归隐江湖,相伴此生。
那时候他笑着答应了,心中却不免升起一股酸溜溜的滋味儿。
那两个人,青梅竹马自幼相伴,好得像天生就该黏在一起的。哪怕隔着大堆乱七八的爱恨情仇,也能把日得过得甜蜜惬意。
羡慕不得,真真是羡慕不得。
沈尚书看着远处升起的明黄龙旗,轻声问:“卓凌,你爱过什么人吗?”
卓凌摇摇头。
沈尚书恍惚看着越来越远的龙旗,低声说:“我爱过,可我,大概是爱错人了。”
小皇帝一路快马加鞭冲向江南。
他知道此行鲁莽,他知道前路渺茫。
可他此生最大的仇人正在江南的牢狱里等着他,他要亲手了解张郄的x_ing命。
凤仪宫中,大雪纷飞。
沈尚书说:“卓凌,陪我出宫看看吧。”
他觉得宫里气闷,让他喘不过气来。
卓凌沉默了许久,小声说:“娘娘,您快要临盆了。陛下有旨,不许您在这个时候出宫,怕您有意外。”
沈尚书叹了口气,懒懒散散地写着不明不白的一首诗。
卓凌看着心里难受,于是说:“您想吃点什么,或者想见什么人,属下可以替您去做。”
沈尚书说:“我没什么想吃的,你去一趟松鹤堂吧。我记不清山楂糖的方子了,孙大夫可能还记得。”
卓凌说:“娘娘您想吃山楂糖吗?属下去蟠龙殿取,那里还要一些。”
沈尚书摇摇头:“我只是觉得自己最近记x_ing越来越差,怕日子拖得久了,陛下就再也吃不到山楂糖了。”
卓凌心惊胆战:“娘娘,属下这就去请孙大夫进宫!”
卓凌匆匆离开,刘总管还站在大门口苦口婆心地让两队侍卫守好凤仪宫。
沈尚书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地走出暖阁,赤脚踩在雪地里。
刘总管慌忙过来扶住他:“皇后娘娘您干嘛呢?这大雪天你别跑出来了!”
沈尚书心中有些烦闷:“我坐在暖阁里喘不过气来,出来透口气。”
刘总管扶着他往里面走:“娘娘您可不能出来,外面这么冷的风,万一伤了胎气怎么办?陛下已经没了一个皇长子了,你肚子里这个,可千万不能再有事了。”
沈尚书茫然低喃:“已经……没了一个……皇长子了吗……”
他低头看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小小的胎儿在他腹中轻轻动了一下。
大雪。
满天大雪。
寒风呼啸着打在脸上,疼得像刀割一样。
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