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明在窒息中惊醒。听到走廊里护士来回走动的凌乱脚步。他感觉缺氧昏沉,喉咙干涩。外面有逐渐明亮起来的微光。他靠在病房内的长沙发上,不记得几时睡过去的。
凉生递水给他。“医生来看过。李神父暂时无恙。”
家明伸手拥抱住凉生。凉生的血管坚强有力的跳动。家明仿佛突然抵达某处,一片寂静,花好月圆。
李神父没有与他们一同庆祝这一年的圣诞,他在平安夜的前一个礼拜日去世。
那个上午,天气仍然延续阴郁,落光了叶子的大树的枝桠伸展在雾气中,瑟缩颓败。没有任何预感和设防。李神父四平八稳地躺在床上。这位老人,在自己的床上寿终正寝。救护人员把微温的尸体拉扯着移上担架,抬出去。
居住附近的虔信者都赶来参加葬礼弥撒。六位抬棺者抬着神父的灵柩,一个很实,四四方方,用柏树木板钉成的棺木。他们把灵柩轻轻放在中央祭台前的一块地毯上,四周没有任何装饰,简朴之极。灵柩的右侧放着一根复活蜡烛。新任的神父把一本红皮的福音书摊开,放在棺木上,随风翻飞。凉生弹奏追思弥撒,全体高唱诸圣祷文。
凉生的琴音突然紊乱不堪,支离破碎,在啪地一声类似砸琴的声响之后唐突中断,非常粗鲁。
家明站在距离凉生两米左右的位置,他看到凉生的双手充盈了疾速的血液,脉管轻度膨胀。凉生的手指绷紧蜷曲在一起。
新章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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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家明闭上眼,不让自窗帘间倾泻而入的光线过度地照亮他的思想。5小时以前,凉生服用了2.5mg剂量的安定,陷入睡眠。这半天里,纷纷扬扬下起了入冬的第一场大雪。屋顶被骤雪覆盖过后,又有缕缕阳光照临,窗帘顶上那条阳光的颜色深浅不一,影影绰绰,像潜伏着的一股令人焦灼不安的暗流。
凉生中途离场,并未影响葬礼的完成。李神父的棺木在人们的祷告声中下葬于教会墓园。尘土仍归于地,气息仍归于赐气息的神。再不会有相逢或告别。
凉生睡在他的旁边,面部的肌肉甚至眼睫毛都一动不动,初看之下,几乎觉不出呼吸的动静,他一阵恐慌,整个身体都贴近了细细观察,凉生的肩膀随着定时的呼吸悄然起伏,洁净的气息微微环绕在他鼻子周围。家明紧紧搂住他,以致能感觉到他骨头的轮廓。
凉生的眼睛慢慢睁开来,“家明,你怎么了。”凉生说话的声音很低,似乎还没有从梦魇里脱离。家明沉默地,低头吻住他的嘴唇,动作激烈,抑或是粗暴。突然意识到自己无法抑制的膨胀的**,家明腾地坐起来,背对凉生。
他说,“对不起,凉生。”
他听见凉生低低地笑声,“家明,不如我们做爱吧。”
凉生扳过他的脸,把嘴唇压在他的嘴唇上,眼睛里还徘徊着没来得及收住的笑意,清透明亮。他激烈地转过身,伸手解开凉生睡衣的扣子,俯身吸吮凉生温暖的皮肤。凉生替他脱去衣服,单薄的手指掠过他的皮肤,撞击得他体内的**生生疼痛。两人**的身体相互交叠,血肉纠缠,抵达**。
他们在被单里**相拥。
“凉生,你的病是家族遗传吗。”
“只是误服了某种药物。因为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才导致免疫功能异常。”
“你误服的应该是某种毒素。凉生,为什么。”
“家明,你今日特别想听故事。”凉生微微笑着,“我在意大利圣?切齐利亚音乐学院念书时,毛里奇奥?波利尼推荐我参加布索尼国际钢琴大赛。而我的一位好友希望我退出比赛。他当时惟一能想到的办法便是在我的饮用水里放入某种药物。就像我们玩牌时发现拿在手里的牌对我们是不利的,而我们还是尽量去玩它,不惜用一些极端的办法,甚至不知道为了什么。结果我退出了那次比赛,但他却在决赛日表现失常。我们都没有赢。他后来自杀了。”
他紧抱着凉生,一言不发。这世间人性最最可怕,人一旦被抛到严酷的生存岸边,胸襟便狭隘得无以复加,务必心怀着气短的报复欲,随时刺伤别人。
凉生抬起手来拍了拍他的脸,“有些事我们一直无能为力,家明。所以要慢慢忘记它。”
第二部 两个人
1
12月25日圣诞日。室外十分寒冷,风势凌厉,树叶满地打转,天空被大风吹洗得清澈异常。
两个人的生日。
凉生买回来两个统一模样的大大的水杯。用报纸包裹住。拆开来,图案是红色的树莓和暗绿色的枝叶,彼此交错纠缠,**悱恻。英国白瓷制造。家明订了蛋糕。白的芝士包裹香浓的黑巧克力,浇上榛子慕斯,再配以新鲜草莓和果仁,最后用红桑子果泥作出纽纹图案。煞是**。
凉生在水杯里倒满带气泡的矿泉水,满得都溢了出来。两人煞有介事地对坐于餐桌前,就着矿泉水,利利索索分吃完蛋糕。家明抬眼看看凉生,凉生也看着他,两人顿时大笑出声。
笑完了,两人便穿上外套出门逛街。走在街上,冷风呼啸,吹得人汗毛直竖。阳光透过云层狭窄的缝隙似有若无地落在脸上,仍然没有丝毫暖意,只感觉寒冷渗进骨头里,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在轻轻哆嗦。
两人握紧对方的手,逃进一间咖啡馆。咖啡馆很小,至多能容纳10人,由老板娘亲手煮咖啡。是位近70岁的老太太,穿黑色粗织长大衣,脖颈上挂着镶嵌粉色水钻的十字架项链,瘦而精神,时髦可爱。她为进入店内的每一位客人送上小盒的心型巧克力。漂亮的店堂,挂足饰物的圣诞树,看不懂意蕴的油画,热热闹闹挤兑在一起,充满热乎乎的人情味道。
老板娘端来咖啡,凉生立刻站起身大力拥抱她,祝她圣诞快乐。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
走出咖啡馆的时候,外面下起了很大的雪,大朵大朵干燥的雪花,在刺骨的寒风中沙沙飞落。有烟花燃放的隆隆的声音此起彼伏,抬头便可看到窜升上去的烟花盛装开放,满目照耀。
凉生说,“生日快乐,家明。”
“生日快乐。”家明亲吻凉生的嘴唇。
他们站在咖啡馆的门口旁若无人地接吻。尔后又继续在冷风里闲逛。四周是喧嚣的陌生的人群,花哨的霓虹灯令华丽的建筑群愈加流光溢彩。夜空中仍在爆响艳丽灿烂的烟花,还有人群在雀跃欢呼。
两个人的生日。生日快乐并圣诞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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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分量明显不足,豆豆深感抱歉。因为自觉这章到此为止比较恰当,再写别的都不怎么妥当。
也请看文的大人对此文随时批评指正。
2
这样的晚上,两个人各自失眠,无法入睡。凉生抱着枕头敲开家明的房间的门,挤进他的床上。
家明把凉生的身体拉入怀里,凉生紧紧贴住他,不怀好意,戏谑地笑着咬舐他脖子上的小块皮肤。手横在他心上,压着他,令他呼吸困难。他闷哼一声,抬起手臂圈住凉生的脖子跟他吻在一起。
不记得做了几次,最后两人在一种恍惚的状态中肢体相缠,沉沉睡去。
“乐钧言,我找了你两年。”
凉生笑,“没想到方医生有兼职做私家侦探。我叫乐凉生。乐钧言死了。”
“这不重要。告诉我你目前有无病变。”
“有过两次意外。我会小心。”
“钧言,不要再躲了,跟我回去接受治疗。”
“方医生,我对捉迷藏的游戏并无兴致。我喜欢现在的工作,所以不会跟你回去,抱歉。还有,以后请叫我乐凉生。”
凉生晚上9点回家。走在街上,发现在下雨,粗大的雨点钝重有力地打在身上。他躲到街角的夹缝里,给自己点燃一根烟,等待雨势转小。
“凉生。”家明在唤他。凉生抬头,家明撑着一把大伞,裤腿沾满水渍,显得有些邋遢。
凉生笑,“家明,为何你看起来比我狼狈。”
家明上前取过他手里的烟,吸一口又递回给他。“怕你忘记回家,所以出来寻你。走得急了。”说完笑着把凉生搂进伞下。
家明什么都没有问。两人说说笑笑,一路走回家。
整个冬天,雨和雪持续地交替反复,空气潮湿寒冷。但并不感觉难熬,仿佛就可以这样慢慢终老。
3月,春天来了。阳光温暖,天空是清澈的蓝。
凉生很早便起床。推开窗,让探头探脑的绿色的大片树叶招摇地伸进房间。然后去厨房做早餐。窗外吹进来的凉风,带着露水和树叶的味道。
家明换上白色细麻的衬衣,坐在餐桌前拿一本心理学著作,随意翻开一页,往下阅读。
很长的时间,厨房里太为安静。家明徒生恐慌。他放下书,走进厨房。他看到凉生坐在冰凉的地板上,手颤抖着停不下来。
家明坐在病房外面的椅子上等待,头靠着墙壁,一动不动。那座构筑在不堪一击的假设基础上的幻象,由于再一次的意外而顷刻间土崩瓦解。他打算思考点什么,后来又什么都懒得思考。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病房的门啪啪地打开了。
“家明。”凉生在里面唤他。
他强作微笑地走进去抱住他,不肯松开。
“家明,你该去工作了。”凉生的态度总是恰到好处地令人看不出破绽,令人以为他身体很好,只是有些纯属神经性的和臆想的意外。
而家明真的愿意相信。
一星期后,意外却再度出现,新的意外更加严重。
3
手机铃响时,家明为一个自称40岁的阔太太做心理辅导。这位太太衣着华贵,全身上下充斥名牌。刚在阳光朗朗的诊疗室坐下,便滔滔不绝地倾诉要在上流社会做一朵塑胶般坚强的鲜花是何等不易。
家明忍不住低头发笑。幸亏这位太太足够沉湎于自己的言语,掩盖了这一切。
家明原本不想理会这通电话,但电话铃声一味痴缠,相当执著。他起身走到室外,按下接听键,“宋家明先生,对吗。我是乐凉生的主治医生方亦修,务必请你马上赶来医院。我等着你。”
电话切断了,家明仍站在原地不动。他望着周围春意盎然的光景,树上的黄色小花开得几近怒放,活力充沛。那位太太跟他说了什么他充耳不闻,脑子如同暗室植物的根须一样蓬蓬松松的,感觉非常奇特。
家明在病房的外面遇到等候他的方亦修医生。
“宋先生,乐凉生睡着了。我们出去走走。”
家明跟着方亦修往前走。他们坐在医院隔壁的逼仄简陋的茶室里。里面仅有的一桌客人看起来像大学新生,围坐成一圈,喝劣质饮料,谈笑风生。家明的心绪很奇妙地平静下来。
“宋先生,乐凉生说他与你同居。”方亦修看他的眼神极其专注,直接却不动声色。
“对。请告诉我凉生是否发生了病变的现象。”家明与方亦修对视。
“我想你对乐凉生根本一无所知。乐凉生的生活并非像他表面所呈现的那样。而且,乐凉生并非他的真名。”
“这不重要,我无意从凉生以前的生活里挖掘到什么。麻烦方医生告诉我凉生的病情。”
“他的情况不太好。他从来不懂得善待自己。”方亦修轻叹一声,说,“所以我要把他带回去。”
“家明,方医生与你谈过。”凉生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我以为你会向我提问。”
家明笑,说,“我的确有问题想问。你晚餐想吃什么,我煮给你吃。”
凉生大笑。
结果,凉生坚持由他煮晚餐。他习惯地选择了一张CD放进唱机,是达拉比科拉的《晚间的飞行》。他要做杏仁酱汁通心粉。家明看他在厨房来回忙碌。在锅中加热橄榄油,倒入蔬菜加盐和胡椒翻炒。加入月桂叶,西红柿,芸豆和蔬菜汤煮沸。倒入杏仁酱汁。把煮透的通心粉装盘,撒上杏仁和意大利干酪末。
“家明,其实我一直在骗你。”凉生完全像是突然想到那般,把头侧过来说道。脸上又有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为何愿意花费这么多时间来骗我。”家明微笑,“我知道我面目可憎。”
“因为你很英俊。比我英俊。”凉生笑。
家明上前用力地抱住他,“那么,宋家明欢迎乐凉生继续骗他。”
4
方亦修约凉生会面。
家明在这段时间里,接待了5位病人。一个18岁的女孩,患有轻微的人格分裂。她长期以来渴望做个多姿多彩的人,这与她的生活恰恰相反。于是,欲向心理医生寻求帮助,却又疑心此类职业的从业者是否通通浪得虚名。家明看着那张被宠坏的脸,非常羡慕。生活不过对她稍有欠缺,便觉已经历尽沧桑,因此怨怼不甘,矛盾百出。
送走最后一位病人之后,他倒掉烟缸里的烟头,将散置在桌上的铅笔全部装进笔筒,病例记录也依项目妥善整理完毕。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云层如一片平板,没有一点闪烁的空间。黄昏将近的淡光仿佛水中的灰尘,缓缓地从空中飘忽而过。
凉生没有回来。他躺在沙发上等。心里反复地书写着,乐凉生,这个名字。没有念出声。感觉类似于在自己心上一笔一画的刻写。末了,通体上下就像一堵被人乱画过的墙面一样布满了这个名字。他等着等着便睡着了。
在黑暗中醒转过来。凉生坐在对面抽烟。他起身拧亮灯。
凉生微微笑着,说,“家明,也许我跟方医生回去才是比较明智的选择。”
家明看着他,“不要紧,我会结束这间诊所跟你一同走。”
“如果我说,我其实是个一路走一路临时搭台演出的流浪音乐家呢。”凉生停顿了一下,“你也要跟着我到处游走吗。”
“那也无妨,我便跟着你一路走一路流离好了。”家明笑。
“唉,家明。” 凉生伸出手,摸了摸家明短刺刺的头发。家明一把拉住他,翻身压在身下紧抱着,恨不得用他填满自己的全部空缺。
他们在沙发上做爱。再不与对方说片言只语。像两头兽,粗暴地扯去对方身上的束缚,剧烈沉默地交合。整个空气都覆盖在盛大的情欲愉悦下面,激奋灼热,不停地发酵,无法停止。
凉生不辞而别。什么都没有带走。
他留下一张纸条在枕上,家明,我并无心与你一同搭台演出。
家明手里捏着那张纸条,拿起枕头放在鼻子下面闻,凉生头发的清爽的气味犹在。他叠好纸条收进随身的包里。当天就关闭诊所,退掉了租住的房子,收拾好所有行李。买了最快前往意大利的机票。
坐深夜12点的航班。神色疲惫的夜航旅客,嘈杂而又无限空旷的机场。机舱里混杂着各种皮肤和头发的气味。他迫使自己入睡,人类的自卫本能令他可以寻求到最起码的镇痛药,通过肉体极大的载入能力顺利吸收。在缺氧闷热的空气里,他间断的醒来,醒过来就清楚地看见凉生的脸,凉生坐在他对面抽烟。到后来,那惟一能平息疼痛的睡意也逃之夭夭。他坐直身体,又一次开始在自己心上一笔一画的刻写,乐凉生,乐凉生。
“我有什么气力使我等候,我有什么结局使我忍耐。我气力岂是石头的气力,我的肉身岂是铜的呢。人的道路既然遮隐,神又把四面围困,为何有光赐给他。”凉生,为何连你也要离开。
5
罗马的6月,阳光充沛。圣彼得广场四周潮水一样的人群扛着各自巨大的行囊,包围着沸腾的现场。繁复的建筑群构成一片觅不着出路的石头森林。
家明住的老旧的酒店,整幢建筑已经被时间抚摸得颓败不堪。他没有得到关于凉生的任何消息。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最终结局,一切好像都没有个了断,又好像都了断了。这一个半月,他始终处在感官阙如的状态。他从Condotti街的一家店内寻到一只描绘着红色树莓图案的大大的水杯,他痴迷于这只水杯,夜夜用它来喝咖啡。他的口味改为Espresso。在Condotti街边,他还遇见了表演小提琴的街头音乐家,拥有灵巧的手指和华丽的音色,拉的是帕格尼尼的《a小调随想曲》。他便每日都去听。
他坐在酒店房间的窗台上,从18楼的大玻璃窗向外观望。手机刚刚响过,带来最后一个否定的消息。日光已逝的夜色中的道路,灯火通明,路人寥寥,如同一个裸露着的巨大的伤口。他起身收拾行装,办理退房手续,再次上路。
“我往前行,他不在那里;往后退,也不能见他。他在左边行事,我却不能看见;在右边隐藏,我也不能见他。我每逢思想,心就惊惶,浑身战兢。惟愿神的灯照在我头上,我藉他的光行过黑暗。”
家明按照地图寻访罗马城镇的星罗棋布的天主教堂,一个接着一个,穿行不止。累了就住进廉价旅馆,洗滚烫的热水澡,对着残破的镜子刮干净胡子,速速睡去。一次,对着镜子看去,他发现自己的嘴脸甚是丑陋。
沿途中,偶尔看到一间卖CD唱片的店,店面全部以玻璃做成,里面有大量的泛滥成灾般的古典唱片,都是最新录制的经典版本。他在外面踯躅片刻,推门进去。他买下毛里奇奥?波利尼最新录制的肖邦曲集,请店员包装成礼盒,妥帖地装进背囊。然后继续上路。
到底走了多久,走了多长的距离,他也计算不清楚。仿佛是走在海底中央似的,前后左右看起来都完全相同。
天气持续的高温,朗朗夏日的午后阳光像暴雨一样打在身上。他走进一家临着小镇的古老教堂的咖啡店,挑了一个临窗的位置坐下,抽一根烟,点了一份蔬菜通心粉汤。
很快,他便看见凉生。凉生剪了短短的平头,肢体依然清秀瘦削,脸上覆着一层含义不明的微笑。凉生经过他。一路走过去。凉生没有看见他。他坐在原处,那一刻,他无法探测内心的映照,亦无从定夺。
一定是时间和地点不对。他们仍然是隔岸相望的两个人。
写得有些赶,对不起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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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家明在小镇惟一的一家旅馆住下。房间在3楼,临着街。半开的百叶窗外挂着明媚的月亮,一道道梯架般的月影抛落在床前。
家明和衣躺在床上。身体里最重要的一部分支撑被完全抽离,忽一下沉了下去。他有隐隐的呕吐感,胃部在收缩,似有什么物状往上涌。他利用深呼吸将欲呕的感觉压下去。另有几种不适继而攻击上来。头脑闷痛,严重耳鸣。他把脸倒向一侧,脸颊贴住枕头,一动不动。他只是睡觉,身体缩进白色的被单里。他的潜意识拒绝清醒,一心想排除存在着的现实世界,希求在充满谜团的温柔的黑暗中无限期地睡下去。
想必是沉睡时间太长的缘故,他间断地发生幻觉。凉生朝他走过来,凉生的手覆上他的额头。甚至还听到了脚步声,自远而近,尔后渐渐行远。他的意识无法锁定,仿佛映在平静湖面上的灰色云絮。
还是睡醒过来。
糅合了玫瑰花香味的凉风大声喧哗着灌入房间,他睁开眼睛,半开的威尼斯式软百叶窗外,落日的艳红的色泽,瑰丽多彩。
“家明,你感觉怎么样。镇上的医生来过,他告诉我,你的脉搏和血压有些偏低。”
家明把目光移向眼前冲他说话的人,屏息敛气。过了很久,他长吁一声,重新闭上眼睛,昏昏然低声地笑起来,“我真是病得不轻呢,凉生。我看见任何人都以为是你。”
“家明。我是凉生。”凉生俯下身抱住他,脸紧紧埋进他的胸口。“家明。”家明伸手箍紧伏在他身上的身体。凉生的气息温暖清晰,是融入骨血的熟悉的味道。
他们开始做爱,像动物一样纠缠着,发不出声音。
再次醒来,已经隐约可见刚刚腾起的太阳光。鸟群在嚣叫,清脆的声音,此起彼伏。凉生继续睡着,身体窝在他的胸口,一只手拽着他的手腕,十分地用力。太阳的光线在凉生的侧脸上制造出动态的阴影。
家明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他的脸,感觉手指的血液在脉管里翻涌,慢慢渗透至心脏。
“家明。早。”凉生睁开眼睛笑笑地看他。
“早。”家明本想微笑,但未能如愿。他说,“对不起,凉生。我无意打扰你的生活。”
“原来一个人独自流离,景况凄惨。”凉生翻身平躺下来,他又笑,“家明,但愿你还愿意跟着我走。”
“当然。凉生。随时随地。”家明说。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他们日日顺着小镇古道散步到Navona或者S. Pietro广场,去那里游玩,或者只是去喝一杯Espresso。返回的路上,买很多新鲜樱桃。两个人的生活恢复如昔,每天都被这样表象的现实安安稳稳地填满。
这一章辗转反侧了多次,怎么写都觉不妥。暂时先贴一些上来!待时间空闲下来再调整^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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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空气里还留有阳光残余的温度,雨却下起来。非常大的雨,没有办法出门。两个人被迫在旅馆逼仄的空间里相对伫立,突然之间谁都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这些天来共同绘制的类似最精美的希腊浮雕的连环画景,是这样的美满,甚至连线条,轮廓,颜色,布局都栩栩如生。令他们各自都有些许谨慎。
家明翻出那套一直妥帖放置的毛里奇奥?波利尼演奏的肖邦曲集,“来这里的路上买的,是最新录制的版本。”
“谢谢。”凉生接过,拿在手里。他沉默了一下,然后他说,“家明,其实我已经不需要听波利尼的唱片了。呵,是方医生的忠告。因为我没有机会再碰钢琴。”凉生转过头,看着窗子外面,嘴上扬起一抹笑意,“为何我们总是神往而且枉自苦苦追求寻觅我们得不到的东西,最终又总是会得到某种我们完全没有想像过的东西。”
家明听他兀自往下说,心里既沉重又轻飘,不清楚是什么感觉。只是眼见那座所谓圆满无缺的华丽沙堡,被指尖一触,便如灰尘般轰然溃散,不留余痕。
“家明,没想到我连自己的结局都看到了呢。只可惜,这结局不是我想要的那个。”凉生说。
“家明,我已经为自己想好结局了呢。虽然这结局不是我原本想要的那个。”家明竭力蒙住自己的记忆。“家明,我已经为自己想好结局了呢。虽然这结局不是我原本想要的那个。”记忆不受制约,一分钟一分钟地在他面前累积整合。他身不由己地开始在记忆里重新估量教堂的高度。凉生奋力地爬上教堂顶端,一跃而下。凉生啪地掉落在他身旁。
他仓皇地转身,突然异常惊慌暴躁,“我们离结局那样远,哪里能够对结局作出定义。”
凉生不再说话。他们一整天都没有再说话。
大雨还在下。小镇的教堂准时响起晚祷的钟声,被大雨织成的天罗地网阻挡,封闭了回声,音调黯淡。外面零星的灯光在茫茫雨雾中闪烁出氤氲的光亮。凉生从位于市中心的方亦修的诊所回来。撑了伞,全身上下仍沾惹了大滴的雨水。
“家明,我们一道回去。我已好久没见过那群孩子,真正想念他们。”凉生说。语气轻佻如约他出去看一场街头演出。他说完顺手把检查报告丢进废纸箱。
8
事情的真相往往被不知不觉而又不情不愿地用自以为是谎言的话语说出来。谎言都存在于看不见的深刻的现实之下,而真相却在其上。但家明没有留给自己时间做出思量,他在最短的时间内溟灭掉知觉。这远比追究原封不动的真相要求的勇气要少得多。即使心里有一个与之格格不入的幽深难测的空洞。
机票立刻订下了。凌晨5点的飞机。他们收拾了行装,在接近凌晨的时候离开。雨已停止。一切复于平静,甚至见不到一丝波动,天空一片漆黑,沿途所有的道路都浸满了夜色。
登上飞机,闭上眼睛。然后各自睡了过去。
生活迅速地恢复原状。新租住的房子依旧靠近教会孤儿院。一共3层,后面附有广阔的庭院,铺着平展展的翠绿草坪,树木蓊郁,高大,浓密,宁静而又可爱。
教会请了新的管风琴师,凉生不再去那里工作。平日便待在庭院里,修剪花枝,整理草坪,或者研究植物手册。偶尔与孤儿院的孩子们吃晚餐,晒晒太阳,安稳度日。对身边的世间始终维持中正的情缘。
诊所的工作日渐忙碌。各类病症名目繁多,档次细密。家明常常9点便开始约见第一位病人,至晚上9点才能够休息。完成一天的工作后,凉生已经做好晚餐等他。一起吃饭。一起散步。彼此拥抱入睡。休息日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做爱。
家明知道这端然的生活其实脆弱不可依傍。他如此诚惶诚恐,他学会适可而止,以免稍纵即逝的平淡美满再次轻易消散化为乌有。
旧的一天拖着沉重的裙裾勉强准备撤下。凉生在厨房煮晚餐,炖菜的气味香喷喷的诱人食欲。厨房里那台小小的收音机在播放音乐频道的采访节目,是未经窜红的年轻歌手,絮絮叨叨极力阐述自己盛大的表达欲。说得太多,反而不得要领。
家明把烟摁熄,整理好一天的病例记录。一位太太直闯进来。家明对光,她背光,嘴唇灰紫,如同枉死的女鬼。她伸手紧抓住他的手腕,长指甲直掐到肉里。她说,“宋医生,我是林若美的母亲。若美在你这里做过心理辅导的,对不对。她为什么不告诉我。若美很乖的,她为什么要自杀,为什么不告诉我。”
林若美,18岁,患有轻度人格分裂的女孩。
她抓住他不放,彻底歇斯底里地大叫,“难道我对她还不够好,她想要什么我从来不拒绝。”家明任由她死命地掐着,听她兀自往下说,“若美怎么能这样自私,她死了我怎么办。宋医生,若美死了。我该怎么办。”她掩住脸跪倒在地上。
家明回答不出这些问句。最后连声音也传达不到他的耳边。他的右手腕上的指甲的掐痕阵阵作疼。
收音机好像被突然拔掉电源,正在播放的推荐歌曲还残留着一个小小的乐句,飘飘袅袅,过了好一会儿才余音散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