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鹤谷
人生中,有多少事情是被事先决定好的呢。
又有哪些事情,是可以改变的呢。
只能在舒适的秋天考虑这个问题。然而秋天已经持续了200多天。
冬天就要来了。
按照每年365天的算法,叶若飞来这里已经10年了。这里这儿的一年有600多天,所以不过过了五年而已。
此时正值香草的收割期,直立迷迭香、柠檬香蜂草、葡萄柚薄荷……站在由低矮的香草所组成的田地里,并未感觉如同站在麦田中的震撼。远处蓝到发紫的天空沉下来,用身体贴着绿色的土地。蔓延开来的野花是百日草和紫菀,山头上其实还有月季,只是在收获的时节里,没有人有时间去关注他们。
“五天之内完成所有收割,五天之后风暴会来临。”易刃樟两天前给出这个命令,他一向不对命令做任何解释,这次说了解释,所有人都知道,那必然是场颠覆一切的风暴。
叶若飞弯下腰,割下香蜂草,扔进背上的竹框中。刚来这里的时候,他分不出熏类植物和薄荷的区别,而如今只凭借一点气味,就能清晰地分辨出到底是哪种香草。
春季到夏季,是香草的生长期,高热少水的夏天里,香草的气息最为浓烈,春秋两季则是湿度适宜,长得最旺盛。一旦到了冬天,所有都将归于沉寂,只能一种被称为费里厄斯的香草,它的气味有些像迷迭香,能够在零下10度的环境下生长。
易刃樟正站在山头上,他正望向压在山上的云,从收割者的角度,他的身影在山林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渺小。作为这片土地的管理者,他说出的是不能不服从的命令。
原先这片土地的管理者并非易刃樟。当上一任年迈的管理者已经没有利用价值,新的管理者被派遣到这里负责没日没夜的香草种植。那个人便是易刃樟,那年他还未满9岁,当人们看到这个管理者的时候,没有任何人给予他领主的尊重。和上一任温和的老人相比,易刃樟只要求香草的产量,其他一概不理。据说他出身于尊贵的家族,因为受到诅咒而被放逐到这里。在这里过完他的一生。
土地的名字叫鹤谷,传说这里曾经是一片沼泽,是鹤的天堂,但百年之后的今日,这里只有土地,没有沼泽。有时候会飞来白鹭、灰鹭,但没有人再见过鹤的踪影。在整个大陆的传说中,鹤是仅次于龙的大型生物,据说它张开双羽可以遮住天空,利爪可以撕开龙的喉咙。但鹤谷的人从没有人见过鹤。或许鹤在大陆的其他地方存在,但与世隔绝的鹤谷人不会知道这些。
按照人类年纪的算法,易刃樟不满17岁。对于今年32岁的叶若飞来说,易刃樟只是个孩子而已,但实际上他已经成为鹤谷的领主长达十年。
据说这整片大陆所使用的香草有一半来自鹤谷,但这也仅仅是听拉车人说的而已。
鹤谷是无法与外界接触的地方,它西面、北面有万座山,南面是一条没有边界的大湖,而东面的则有士兵把守。
鹤谷实际上是这片大陆最大的监狱,以及受到诅咒的人的避难所。
叶若飞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他记得被自己被车撞到,因为车祸死亡,绵延的痛感在身体中传递,等他睁开眼睛,他躺在一座山的脚下,山上开满百日草、紫菀和矢车菊。后来他才知道,这个地方被称为鹤谷,已经存在千年,但没有一个人,见过这里的鹤。
TBC
第一章 鹤谷(下)
收割香草的队伍在移动,每个人都保持着诡异的同步速度。没有人领先,也没有人落后。因为一些小事而落后的人加快收割速度,以赶上别人。上一任领主在位期间并非是这样的状况,这种诡异的同步是从易刃彰成为这里的领主之后开始的。原先试图抵抗的人,最终都屈服在易刃彰的规则下,他的规则造成了今天的同步。
每个人每天收割的香草的量是几乎相同的,新来的人掌握不好速度,但教训会让他们学得很快。
只要到了鹤谷,就必须遵守这里的规则,这些规则有的是易刃彰制定的,有的则是因为易刃彰的规定而自动形成的。
在鹤谷,领主的命令就是一切,而服从规则是活下去的唯一可能。
鹤谷被称为这片大陆的“监狱”,但比起监狱,它更像一个避难所。受到诅咒的人们被放逐到这里,遭受追杀的人们逃到这里。这里没有罪犯,有的是比罪犯更无处可去的人。
之所以说鹤谷是这片大陆最大的监狱,是因为人们下意识地认为受到诅咒的人活在大陆上是种犯罪,而遭受放逐是他们最好的下场。
叶若飞背上的竹筐被紫罗勒填满,他去集中处放下香草,又再次回到队伍中。这片田地里充满紫罗勒的味道,太过浓郁的香味让嗅觉被迷惑。
秋季的采摘并非难事,到了严寒的冬天和炙热的夏季,常会有人因为身体的问题丧命。但这里的人们不管这些,他们依旧保持着统一的速度往前走,无论下雪或是烈日。
来到这里十年,对于叶若飞来说,曾经与现在,并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是自己这个躯壳中根本换了一个人。以前那种想法的叶若飞已经在这片香草园中腐烂了。
从来到这里的那一天起,世界观就被颠覆,而那之后,看问题的方式又一步一步被易刃彰所摧毁。这个少年老成的孩子命令着比他年长十岁、二十岁、三十岁、甚至四十、五十岁的人。
而人们除了服从,没有第二种可能。
这里的所有人都是为了生存,叶若飞是为了生存,每一个站在香草田里弯下腰的人都是为了生存。而这里的领主易刃彰,也是为了生存。在鹤谷,没有人提自由这个词,活下去已经是幸运。但每个人都知道,这片大陆的存在是为了自由。只是没有人愿意回到大陆之上。
天色渐渐暗下去,比起下午低矮的天空,现在反而开阔了。火烧云在天边出现,暗紫色弥漫,像是采摘下的紫罗勒。渐渐的,长条暗紫和长条深红在空中铺开,压与山头。血一样的红慢慢变暗,像凝固在剑上的战士的生命。远方有鸟兽的声音,黑暗最终笼罩了大地。
这时东面有了光,像鬼火一样晃动。紧接着,那里传来是牛的声音。拉车人点着火赶着牛车走进鹤谷,来运送今天的香草。大捆大捆的香草被放在由维斯利亚牛所拉的车上,携带浓郁的香味离开鹤谷。
这个过程持续了90分钟,当拉车人带着牛走远,鹤谷恢复到以往的黑暗和平静。
旧的一天结束了。
在黑暗中吃完晚餐,蜷缩进被褥中,等待一如既往的新的一天。
TBC
第二章 风暴
在持续的工作下,香草在第四日被收割完毕。
第五日的早晨,太阳和橙红的龙鳞云一同升起。到了中午,鲜红色的龙鳞遍布天空,又在几秒间转为扑灭天地的黑色。风暴从南面开始袭来,湖面像沸腾一样跳跃,鹅卵石般的奶白色的冰雹砸下来。
诺尔湖彻底变成一锅烧开的水,往外迸溅。
草屋中点起了唯一的灯,一屋人围在一起。
“有四年多没遇过这么大的风暴了。”陈盐说。他来自和叶若飞一样的地方,隔了很久才习惯这里的纪年方式。
这里的一年有600多日,随着星系的运动,每个年份的天数都不同。这儿的种族,基本能活到60~70个这样的年。
“我20岁遇过这样的风暴,在龙域。”说话的人是简维克,他的头发是雪猫一样的银白。作为这里唯一一个龙族,关于他被放逐到这里的故事,已经被询问过很多遍。
“今年冬天也许会来得很早。”蜷在墙角的斯坦威斯慢吞吞地说道,他的头发打了结,脏兮兮的刘海遮住眼睛。没有人知道他来自哪里,他是哪个种族。他已经在鹤谷呆了12年。
外头的风卷了起来,整个山谷在呼啸,发出一种类似哨子一样的巨大的声响。
“风暴来了。”斯坦威斯幽幽说完这句,笑了一声,歪倒在稻草上。
风暴终于来了,和易刃樟说的一样。
呼啸的哨子变成了一种凌厉的叫声。叫声像是在哀嚎,又像在颤抖,更像是在进行一场殊死的战斗。
“那……那是什么?”胆小的奎文全身发抖。
“是风声,据说鹤的叫声就是这样。每次来大风暴,鹤谷就会充满这种声音。”叶若飞说。
“你们都来鹤谷很久了?”奎文问道。他是这个春天才来到鹤谷的,被翼人族放逐。
“这个屋子里的人都来了鹤谷有五年以上了,新人大部分在靠北的房间。”陈盐回答。
“鹤谷这几年很少有人来了。”简维克说,“人越来越少。大陆原本是为了追寻自由而存在,现在却一天一天秉着正义的名义行驶各种罪恶,大陆不是当年的大陆,鹤谷存在的意义也和以前不同。”
“不说这么深入的话题。现在想想,霍斯殿下统治鹤谷的时代就比现在轻松太多。”陈盐仰起头,回忆起当时的情景,“鹤谷的每个人都在想念霍斯殿下。”
“我一直有个不曾问的问题……”叶若飞似乎欲言又止。
“什么?”帘畅问,一般不太多话的他感到了叶若飞的不对。
叶若飞抬起眼睛,看了帘畅一眼,又看向其他人:“我想问……易刃樟和你们打过赌吗?”
一阵死寂沉默的开始了,没有人再说话。
屋外风声鹤唳。这个成语来自古老的东方大陆,似乎那时候的人就发现巨大的风像是鹤的叫声。
隔了很久,陈盐先回答了“是”,当发现身边的人都在看他,他连忙解释说:“我至今不知道这片大陆到底在哪里,我来自一个叫做中国的国家,和叶若飞一样。易刃樟和我打了一个七年的赌,冬天过后是赌约到期。那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他说,你要和我打一个赌吗?赢了……你就能离开……”
“我……是五年……”
“我是四年。”
“我是八年。”
……
没想到一句话引起这样的结果,十几个人面面相觑。
“如果我赢了,我就能回到原来的地方。”
“如果我赢了,易刃樟会去清除我的诅咒和放逐。”
“如果我赢了,我能够回去和家人团聚。”
……
每个人都开始诉说着自己的故事,惊人相似的赌注。
火焰在燃烧,火光照在每个人的脸上,似乎想到了什么,但没有人说话。
诡异的情绪蔓延开了,身体离得更远。
窝在墙角的斯坦威斯嘻嘻地笑起来,像高山中的那个邪恶种族一样。他开了口,打破沉默,说出每个人心中藏着没有说的话。
“易刃彰和你们每个人打赌,几乎是一样的赌注,实现得了吗我的朋友们?你们每个人都以为赌注是唯一的,每个人都认为我才是被易刃彰特殊对待的。每个人表面上都讨厌易刃彰,却都拼命得干活。多么有趣啊,太有趣了吧我的朋友们。你们都认为是易刃彰的规定使得彼此这么认真干活吗?他那些小孩子的规定真的可以让你们这么卖力吗?每个人都在拼命干活,正好和易刃彰的规定结合得天衣无缝。太可笑了不是吗?看看你们彼此脸上的表情,一切都败露了,嘻嘻。走入鹤谷,谁能活着走出去?鹤谷可是出现过嗜杀领主的事,这么讨厌他,何不从孩子时代就杀了他?只要我能活下去就好了,你们不都是这么想的吗?我的朋友们。”
人群中一阵沉默,人们渐渐远离彼此的身体。
灭了火光,在一阵被褥的骚动之后,房间里安静了。
黑暗中,每个躺在床上的人都睁着眼睛。
墙角传来斯坦威斯嘻嘻的笑声。
风暴在屋外蔓延。
易刃彰关于鹤谷的规定是一步一步形成的。
易刃彰来自维诺族最尊贵的家族,9岁时被人发现其实是人族,是他母亲与人类通奸的产物。
因为人类的衰老速度是大陆上任何种族的2倍,不是易刃彰的母亲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易刃彰早就被发现。
据同来自维诺族的人说,易刃彰是在快要被母亲杀死之前被发现的,经过了简单的治疗,他就被放逐到了鹤谷。他的伤痕一直留到今天,每到夏天,鹤谷的人都能看到易刃彰背后肩膀上长达20厘米的刀痕。
相对于鹤谷的居民来说,领主更加痛苦。不达到一定产量、鹤谷起内讧、鹤谷有人外逃……每发现一件事,鹤谷的领主就会受到相应的惩罚。
易刃彰的屋子位于山坡,屋子共三层,每层二十多个房间,但除了易刃彰以外空无一人。或许这栋房子由以前领主所住的时也住了很多下人,但目前,这里只有易刃彰一人。
屋内落满灰尘,大部分蜡烛都点完了,一片漆黑,角落里蜘蛛网漫布。
易刃彰在黑暗中上楼,走过如同龙的洞穴般的漫长走廊,在三楼的最后一个房间前停下脚步。
他住在三楼的最后一个房间,除了这里,他不涉足任何一间房间,不去这栋房子的任何一个地方。每个房间的门都紧闭着,像是已经尘封千年。
这栋屋子从外面看像是一个鬼城,有着黑洞洞的窗,和爬满了腐朽藤蔓植物的外墙。如果有一天,他死在里面,也不会有人知道。
易刃彰在这里住了8年,来时无比瘦小。虽然现在还是比普通人瘦小,但好歹不是那时候的不堪一击。
易刃彰解下缠在腰上的腰带,脱下上衣,他如习惯一样检查了一下腰部的伤口,那里现在只有伤疤。刚来的一整年里,腰上的伤口都在发炎流脓,那是他被母亲举起来扔在湖中礁石上导致的后果。那之前,他的肩膀上已经被母亲的士兵砍了一刀。以为要死了,但还是活了下来。
来鹤谷最开始的一年,易刃彰用腰带扎紧伤口,防止因为疼痛而不能走路,晚上他用山上采来的草药处理伤口,花了一年时间伤口才慢慢愈合。
外面的风暴愈发可怕,没有停止的趋势。木窗被击打地砰砰作响。易刃彰从抽屉中拿出纸笔,记下天气和时间,之后便躺倒在床上。
风暴不断地作响。
易刃彰想起来,他曾向叶若飞询问过人类是如何生存的。叶若飞回答说,在人类的社会里,有被称为科技的东西,由它帮助人类生活。人类如果生了病,就去一个叫医院的地方,接受治疗。在人类的社会里,父母在孩子18岁之前有养育他的责任,不能殴打他也不能遗弃他,不然都是触犯法律。
易刃彰算了算,等这个冬天过去,自己也就18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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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种子
第二清晨醒来,风暴依旧持续。新一轮的冰雹打在湖上,山谷中呼啸着鹤的嘶叫,仿佛山发出的怒吼。
吃完橱中的面包作为早饭之后,在房间中等待雨停,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昨天晚上,明知会是这种结果的叶若飞选择了询问。有越多的人知道这个彼此间的秘密,就越有可能发生集体质问易刃彰的情况。虽然这个赌,叶若飞已经沉默地赌了很多年,现在赌期将至,他变得紧张、谨慎、擅疑。
前段时间,叶若飞听说有几个人也和易刃彰打了赌,之后,他确认了与自己来自同一地方的陈盐一定会对自己的问题做回答。这两个条件结合在一起,叶若飞敢去问这个问题。他非常清楚,如果问了问题却没有人回答,自己将会成为众矢之的。
赌是从易刃彰来的那年后半段就开始进行,至今已快8年。在这期间,叶若飞变了一个人,改变的原因并不是赌注,而是鹤谷的生存方式。以前那个无偿去相信别人、帮助别人,不太会为自己考虑的年轻人不会再回来——与其说他学会了鹤谷的生存方式,不如说,他杀死了曾经的自己。
现在,叶若飞有时会想,或许回到了人类社会,没有生存的压迫,还是会回到以前的性格,但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自己。叶若飞会怀念当初那个虽然没有得到过多少爱,但不畏惧给予爱的年轻人。
现在他32岁了,即使不遇到这样的事情,10年也足以改变一个人。更何况他在鹤谷度过了十年。
中午,天气放晴了,叶若飞走出门去,天犹如尸体般蜡黄。房子、人、易刃彰的城堡……都笼罩在这层死一般的黄色之中。泥泞的道路上都是积水,靠近湖的地方,湖水已经倒灌入低洼的田地。
看着天色就知道,愤怒的风暴还没有结束。
下午,风暴又开始了。房子被击打出声响,屋顶开始漏雨。天暗得犹如黑夜,叶若飞从窗的缝隙看出去,山坡上的城堡没有一间房间亮着光。和以往一样,易刃彰依旧生活在黑暗中,他从来不点灯,没有人知道他住在哪一间房子。
叶若飞走到墙角,那里堆放着已经开花、种子也已成熟的罗勒。这些成熟的花来自自留地,不运往谷外,而用它们留种。
叶若飞坐下来,揪下一朵枯黄的小花,他将已经变黄的花蕊扯掉,捏住底部像小灯笼一样的花器,从里面撵出三颗种子。没有活干的秋末下午,叶若飞很喜欢收集种子。
叶若飞看着手心,他记得自己死的那个夏天。
那年22岁,他和好朋友一起组乐队。组乐队是叶若飞这一生最开心的事,在他22岁的短暂一生中,没有多少自己可以决定的事情,弹吉他是他很少可以选择的。
叶若飞是家中的养子,收养他之后,母亲发现怀孕了,有了弟弟叶简平。叶若飞很小就从不喜欢他的爷爷奶奶口中得知了自己是养子,他不能要求和弟弟一样的待遇,只能把所有的事情尽可能做到最好,以不辜负养父母的养育之恩。他回想起自己的一生,那就像是在长走廊走,没有灯也没有尽头。自己这样过这一生。
时间慢慢地流淌,任何痛苦都没有改变自己的性格。总是期待着明天会更好,即使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也这么认为。
22岁的那年夏天,叶若飞的乐队完成第一次商业演出。他去恋人的大学,想告诉他这个消息,但一向冷漠的恋人听过没有任何表示,也没有挽留叶若飞。那天晚上,叶若飞一个人提着行李站在路边拦车。一辆卡车撞倒了他,痛楚在他的身体中蔓延。卡车司机知道撞到了人,却畏罪没有停下来,叶若飞被车拖行了几公里。他还记得自己最后一个念头是“很痛”,已经痛到无法回顾一生也无法顾忌悲伤的程度了。
这样过完了一生,会有人怀念自己吗?
虽然应该是有的,但叶若飞不能肯定。人类善于遗忘,时间会改变很多事情,包括记忆。
叶若飞剥下罗勒的种子,把它们放在铁盒中。
明年春天,这些黑色的小颗粒就会变成新的生命。
如果自己是植物的种子的话,就能在地下呆过一整个冬天,来年、或者十几年后才生长。
现在的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呢?
现在,即使时间在身上流淌而过,还是没有活着的真实感,所能够感到的是比曾经更加孤独的孤独。
易刃彰的赌注说,如果他输了,他就会让叶若飞回到原来的地方。但现在回去还有意义吗?比起回去之后见到遗忘了自己的人们,还不如待在鹤谷。
不过话虽如此,还是想回到那里。那里有最爱的人,有最想见的人,有最无法放下的人。
叶若飞用十年弄懂了一件事。在命运面前,人总是没有还手的权利。太多事情是预先被安排好的了,太多事情无法改变了。
在努力之后,往往剩下的只有孤独。
傍晚,风暴停止了。叶若飞打开窗户,他闻到泥土的味道扑面而来,泥土中带有冬天要来的冰冷。
TBC
第五章 指标 +第六章 尽头
大妹子们,智商有问题,邮箱搞不定了。重开连载。
第五章指标
一转眼过了八年,经历了四次四季轮转。知道自己是人类之后,易刃彰计算年代的方式变得和人类一样。
以两倍的速度老去。
他躺在床上,床边放着一口水缸。每隔四天,他清晨便起,去诺尔湖打水,来回几次,灌满水缸。他在里面放上明矾,这是他直接的饮用水和梳洗用水。
大陆已经不再是当年蛮荒的地方,人们不会在陌生的异性面前袒露身体,但鹤谷是古老的,比大陆古老几百年,鹤谷的男人和女人清洗身体都是在湖边。然而,由于背上和腰上丑陋的伤口,易刃彰不在任何人面前袒露身体。
清洗身体,他在房间里单独进行。不过,夏天最热的时候,他的短衣服的确会露出肩膀上的伤痕——与背上和腰上的伤口相比,那无伤大雅。
为何母亲不从一开始就杀死自己,易刃彰思考过这个问题。不过这是母亲的选择,他没有权利去询问。
他听叶若飞说过,在人类的社会中,父母需要保护孩子,试图杀死孩子是触犯法律的。易刃彰不能理解这是怎样独特的规定,在这片大陆上,父母杀死孩子和陌生人杀死陌生人是一个道理。人们必须为了生存去做任何事情,在这里,一切都是为了活下去。
这就是大陆的道德,它真实得就像是伤口中流出的脓水。
易刃彰刚来到鹤谷时,正是鹤谷的冬季。
伤口藏在大衣里,血液冻在血管里。
他个子小得不能直视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只要一开口,伤口就开始痛。他把所有人召集起来,告诉他们自己今后将是这里的领主,霍斯在位期间的所有规定都将被推翻。他让队伍里的人按照种族排列,他想看看人类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这之前他从未见过一个和自己同种族的人,他好奇而且紧张。
叶若飞是他见到的第一个人类。
人类的队伍不大,他第一眼就看到了他。与阴沉的天气和阴沉的人群不同,他似乎没有被这种阴沉感染。
虽然现在叶若飞已经不是八年前的叶若飞,易刃彰却总是在想,如果自己在人类社会长大,在那种父母必须保护孩子的奇怪社会里成长,会不会变成八年前的叶若飞呢?
如果是真的,不知道是不幸还是幸运。
霍斯在位期间,对产量的要求不高,但每人都有指标。鹤谷中有身体状况糟糕的人,他们总是完不成指标。这时,叶若飞这样的可以超额完成指标又爱管闲事的人,便会将自己多余的部分分给那些无法完成的人。
易刃彰来到这里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结束了这愚蠢的规则。
叶若飞等人一开始还是按照以前的样子分配自己多余的部分给弱者,易刃彰当晚宣布,他们既然能完成这么多,他们以后的指标便也提高到这个程度。
这种规定出来,刚开始还有人挣扎。最后每个人只有自保,包括叶若飞。
接着,易刃彰用最高指标和平均指标相加除以二,得到他统治时期的指标,比霍斯时期高出了不少。
“你们可以超越这个指标,我会按照最高量来规定平均指标。你们也可以少于这个指标,我会把最低完成度和平均指标的差值加到你们第二天必须完成的量上。”
没有人理解易刃彰为何做这样的规定,他要求每个人干完全一样的活,不允许任何帮助,也不要求有任何指标的上涨。
在规定执行期间还发生了很多事情,但时间隔得太长,易刃彰已经不能回想起来了。他只记得叶若飞这样的人一步一步开始走向自保,一步一步接受规定带来的死亡。
七年半的时间,鹤谷变成了一个平均而没有乐趣的地方。易刃彰在这种平均中获得了安心。
有人被逼死了,有人被杀了,指标却固定下来,劳动的速度也达到了恐怖的统一。
人像是玩具,在地毯一样的香草园上弯下腰。
大陆上,没有人相信神明。大陆是痛恨神明及命运的地方,但命运却在左右所有人,没有人可以逃得开,鹤谷当然也一样。
白天,人们抬头看天,那里有太阳,晚上,抬头看天,那里有月亮,但是没有多少人会抬头。
一成不变的生活,平均而没有改变的规则。人们开始变得孤独和独立,寡言和沉默。鹤谷比以前更加安静,只有森林被风吹拂的声音。
易刃彰躺在床上,他伸手去拿桌子上水杯,手指却够不到。再长高一点,手再长长一点就能够到了。
不过骨骼似乎已经停止生长了。
外头安静得惊人,风暴终于过去了。这之后会有15天的空闲期,不需要做任何事情,这是鹤谷的田园季,是冬天到来前的一次狂欢。
易刃彰爬起来,他沿着长长的走廊走出去。和每个人一样,他需要在晚上领取由鹤谷之外运来的食物。
鹤谷不被允许制造任何食物,谷外的势力都害怕鹤谷会自给自足成为第五个势力群体,虽然鹤谷不如这四者力量和势力范围的千分之一,但谷外的管理者依旧担忧。
人们在领取食物的地方排起了长队,易刃彰站在队伍中,他身材矮小,被人群淹没。
下过雨的天干净得像一张橙黄色的纸。
TBC
第六章尽头
一生都在不断地走路,不断地走路,直到来到鹤谷。
的确可以说是一生,因为已经死过一次。
莫名其妙的一生过去了。
从任何层面看,都是莫名其妙的一生。除了莫名其妙,没有更好的词语来形容这一生了。
不明白应该怎样去体会爱,还以一种奇特的方式付出,没有察觉到回报或者没有回报。
一生都在不断地走路,直到在鹤谷停下脚步。被规定桎梏了思维,不需要任何联想、任何自我,最终变得和其他人一样。在这片被桎梏的土地上成为被桎梏的人。
没有趣的一生,终于在这里找到了存在的方向。渐渐地,开始觉得回去没有意义。这么多年了,自己身边曾经在乎自己的人大概也习惯了没有自己的生活,再回去,无非是为彼此平添烦恼。
并非因为爱鹤谷而想呆在这里,而是无处可去,只有此处方可容身。
叶若飞在田园季的第三日病倒了。
不知来自哪里的病毒,让所有的人族都病倒了——实际上人族也没有多少。
眼球浑浊,手脚冰冷。高烧不退,淋巴肿大。喝了非常多的水,却依旧口渴。一切草药都没有效果,据说是只有慢慢休养才可以好的病。病是第三日晚上的篝火夜染上的,当夜便发起高烧。
整整过了四日,才勉强可以下床。
四日之中,幸好有他人的照顾,能够喝到新鲜的水,让不适缓解了很多。心中暗自庆幸还好是在田园季病倒,如果是平时,只能用后续几天拼死的劳动补上前期拖欠的工作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