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景衣深吸一口气,稳了身形,又作一揖。“臣请休战。”
虞鹤放了御笔,笑道:“我何得也?”
景衣眼眸没有一丝波动,像是熟读成诵的文章,虞鹤问了上句,他便自然地去答下一句:“得臣智谋。”
虞鹤说了一个字:“然。”
此时景衣才直起身子去看虞鹤,黄袍玉观,清秀俊逸,倒也是君王样子,三十余岁,野心勃勃。
李公公那边递上来帘子般大的地图,铺在地上。虞鹤走下来绕着地图走到景衣身边,睥睨着地图,沉声:“得鹄国,北归我,南归镜。如何?”
帝王气息就在身边,但景衣仿佛感受不到,视线在地图上微微一动,道:“好。”
虞鹤眼里露出略显贪婪的光,嘴角笑意甚浓。忽听景衣问了句:“战役必起于镜鹄山,宇国难以掌控前线情报。去的将军是谁?”
“公孙京、罗义枉。”虞鹤说了两个名字。一个是军师,一个是将军。
景衣知道这两个人,那次把宇国打个全军覆灭,就是对上这两个人。
“悬。”景衣绕着地图走了半圈,下了定论。
悬。不知胜负。言下之意是,他需要随军出征。
虞鹤眯起眼睛,打量着山川相间、沟壑纵横。末了,抬眼一笑:“景公子累坏了吧?先去歇息吧。”
景衣被安置在宫里,一间收拾妥当的华丽屋子中。锦衣玉食伺候,要什么给什么。
一如镜国。
窗外起了风。
宫外。自景衣与江遥寄针锋相对后离开茶楼,一切事情的节奏都被调快。江遥寄亲自去见了郑钧成,歇息一晚便急急奔赴三龙关撤军。
五天后,这一晚,三龙关火光影动,军队人马被分成小队,迅速撤离三龙关。
江遥寄见不得火,又需随郑钧成留在三龙关,早早回了军帐休息。郑钧成带了几个将士指挥着撤离,这些与他都不相干了。
夜色、明月、火影、人声。无一不勾起他那日的回忆。
他强迫自己去想别的,慢慢盘算着这样撤军能顶多久。虞鹤暂时没有声张什么,但江遥寄知道景衣就在他手上。这一次江遥寄原想借着什么机会阻止景衣入见虞鹤,可等到了茶楼,撕破脸皮表明身份,一切都不由他控制了。
他闭上眼睛,眼前景衣的脸一晃,他又慌忙睁开,只看见月色一阵浮动,月华渐渐清晰起来。
万里共清辉,此时景衣在宇国宫中软禁,夜深难眠,也侧卧床榻,思绪回到五年前。
他记得很清楚,五年前那一晚他急切地赶路,夜深时入了小镇的城门,却闻到空气中不安的气味,然后,东北角的那幢高楼,开始发出光亮。
南瑜瑾回马禀报:“江家起火。”
他那时脑子嗡的一声。
他睁开眼睛,窗外下起大雨,日色浅薄。原先的闷躁消去大半,夏末独有的温度从窗户渗进来。
他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忽的觉得手臂冰冷,缩回被子里捂暖和,口中不知觉念起景介曾经教给他的诗句:“清辉玉臂寒。”
念完又摇头,这句子好像是形容女子的。
灭宇(一)
南瑜瑾挑起他的马车的软帘,略一侧身挡住刺眼的夕阳,笑眯眯地问:“歇一歇吧,已经离城不远,明日午时就到了。”
景衣坐在轿里,闻言无奈地笑道:“要不是我前几日伤了腿,早就一骑绝尘赶到了,何必拖到现在?”
“话是如此,你还是下来吧。”南瑜瑾说着就要绕到前面去扶他,景衣小嘴一撇,坐得稳稳当当,嚷道:“啊啊,什么话!既然快到了,就赶一赶,我急得很。”
“你都念叨了一年,急在一时吗?”南瑜瑾不满道,但也改变了方向,走向自己的马,翻身上去。
“三皇子有令,继续前进。”
这一小队将士们虽然累,但也都想见见那个被三皇子惦记了一年的旷世奇才。原以为明日才见到了,听此令才知三皇子比他们还急。
有多嘴的,悄声道:“三皇子从来没这么任x_ing过,这对待那小孩儿,又是力辩群雄,又是心心念念,又是连夜赶路,活脱脱一个接媳妇儿。”
景衣隔帐子听到了,眉眼一弯,挑帘打诨道:“接媳妇儿都没这么上心。好了,噤声。”
眼前金光一晃,景衣睁开眼,才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虞鹤派来的小侍女刚打开窗户,晨光透进来刺眼。
景衣恍惚了一阵,才明白自己是梦到那天了。闭了闭眼睛,攒一口力气,坐了起来。
小侍女见他醒了,忽的手足无措,战战兢兢在一旁站好。景衣揉着太阳x_u_e,道:“不必伺候我,你下去吧。”
小侍女慌慌张张要出去,小碎步挪了些距离又猛地站住,结结巴巴开口:“景……景公子,陛下要你醒了便去御书房……”
“他终于想通了。”景衣一笑,下床整整衣服,侍女又去给他打水洗漱。
到辰时景衣才收拾好,慢悠悠来到御书房。虞鹤正翻看一本奏折,见他来了便合上。
他们二人说话,从来都是开门见山。
“不可出帐。”虞鹤道。
景衣垂着眸子点点头。虞鹤又道:“不想乘马就坐轿,不必急。”
景衣又点一点头。虞鹤又要开口,忖度再没什么可交代的,改口轻声:“去吧。”
景衣便退了几步,然后转身离开。虞鹤忽然叫住他:“等等。”
景衣回身抬眼,目光相接,虞鹤的眼前恍惚了一瞬。
“无事,去吧。”不过是想你看我一眼。
公孙京候在御书房外。他本就在国都,得了旨便收拾妥当过来接景衣。公孙京身体不好,乘不得马,硬拉着景衣一起坐了马车。
景衣坐在车里,看他一眼,自始至终没什么可说的。
下过雨的空气极其潮s-hi,出了驰道虽然空气好了些,路却泥泞不堪。景衣挑帘看一看外面,很快又收回手。公孙京问他在看什么,他只摇头。
他看到的全是泥泞的路。触目所及,都是泥泞。
早有人马从这条路走过了,九成九的把握,是江遥寄和郑钧成的部队。进献了景介的尸体,然后从这条路回赴三龙关。
时间开始走向节点。
公孙京与罗义枉在镜宇山口碰面。镜宇山是镜国和宇国的东部共有山脉,与镜鹄山形成一个欲合不合的山口。宇国军队驻扎在此地,原意是阻拦镜国,现在成了从后方包围鹄国军队的绝佳位置。
公孙京随罗义枉前线作战,景衣留守大后方。实际上还是在软禁。
景衣绕着地上铺开的地图,心中暗暗布下一道网。
罗义枉动身开始包围鹄军的那个晚上,鹄军已经撤走了小一半。
灭宇(二)
正黄昏,斜阳外,一点寒山。
一连几日的奔波,江遥寄今天才稍稍恢复了精神。说到底,他是个正经的军师,很不适合在外面征战。不过比起体弱的景衣,他算得上健壮。
此时夕阳西下,他从军帐里出来,郑钧成在外面同将士喝酒,他走过去。郑钧成看他一眼,醒了些酒气,道:“什么事?”
“有点不好的预感。”江遥寄说。
郑钧成摸摸不存在的长胡子,道:“知道了。”转身依旧划酒行令。
江遥寄摇摇头,回了帐子。
日头又隐了一半在山里,江遥寄似乎听到了隐隐约约的马蹄声。极其的不安。
他半坐起来,动作到一半忽然止住,四周死一般的寂静。江遥寄立时双目圆睁,神经绷紧,不愿意放过一丝一毫的声音。
突然间,只听大营后方很远的地方响起一声穿云裂石的号角声!
开战。
宇军从后方包抄过来,已经围了后退之路。但鹄军也不是毫无防备,大军在镜关周围的开阔战场交战,死防严守,不给宇军一点抓破绽的机会。
江遥寄当然一早就明白景衣的意思,他一回到军队就让郑钧成开始布置,现在他们所在的大营,在这场战争中是在大后方的。前线与宇军交战,是郑钧成手下其余的大将。
江遥寄只需要运筹帷幄,郑钧成只需要坐收渔利。
前方的消息不断传来,快马一匹接一匹。江遥寄的脑子里渐渐描绘出前线的战况。左锋,右翼,圈套,追击……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宇军的战法为何如此奔放?自己在镜鹄山的埋伏与他们对上,便直接在山里开战,其余的宇军几乎是一股脑堵在山口与镜关,非要把鹄军堵死在这里不可。
这不是景衣的风格,可这场战争又一定有他参与。
江遥寄犹豫了一下,下了个命令:“之前撤走埋伏的那些士兵,可以打回来了。”
之前撤军,不过是掩饰。现在鹄军分成两拨,反倒把宇军包围了。
公孙京在宇军阵内,身上还没有见血,双眼飞快地扫过尘土飞扬的战场,四处茫茫皆不见。
天黑了。
公孙京策马奔到罗义枉身边,道:“将军!”
罗义枉会意,长刀一挥,还在阵内的士兵纷纷从背后取出两根火把,然后十字交叉绑起来,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