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不上来,你就是违抗圣旨,这罪责你担当得起么?”李黍似笑非笑,语气不容抗拒。
程恩无奈,那侍者拂起帘子,他拒绝要供他踩上马奴隶的脊梁,马车虽有些高,但他一个男人上去绰绰有余,程恩方准备爬,马车里头伸出来了一只男人的手。
“小幺。”里头那人轻声唤了一句。
程恩有些异样的握住那没有茧子但十分有力的手,一个跃起稳当当落在车上,溜进了马车帘子里面,只是他未曾想到外表庞大华丽的马车里竟是如此狭小,他一时进去的莽撞,跟着那只手的力道不慎扑在了那人胸口,他如雷轰顶,想要站起来却听见上方传来一串笑声。
“小幺,难为你这么副小身板在边疆与那群蛮子打了三年。”李黍道。
程恩脸色绯红,一来听到李黍调侃身高而恼怒,二来也是两人肢体接触太近,他忙爬起来坐到一旁,冷不丁地道:“我也是七尺男儿,但哪比得上陛下天龙之躯。”程恩话说完又立马后悔,李黍今时不同往日,他与皇帝说话冷嘲热讽,怕是活得腻了,只好闭嘴不做声。
“说着说着,如何生气呢?”李黍没有动怒苛责程恩失了礼数,话一转吩咐:“将衣服脱了。”
“………………”
程恩双目大睁,多年疆场晒成古铜色的皮肤又因添了红色而颜色加深。他知道手底下军营里不少兵因寂寞难解而染上断袖分桃之癖,原来坐拥佳丽三千的皇帝也……也……
“脱下,朕给你上药。”李黍不知从哪儿拿出了白瓷药瓶,一副君子坦荡荡的模样。
程恩才发觉是自己脑补过多,抿紧嘴巴不敢再说话,乖乖将盔甲褪下,扒下上衣把右臂伸了过去。
伤口从肩头延伸至手腕以下,被极其y-in毒的蛮子钩硬生生剔到见骨,熬过二日发炎了才请到大夫医治,当时大夫用刀割除烂r_ou_后一再叮嘱要好生休养,否则感染误命。但还未又多久得圣旨传召回朝,程恩顾忌不了太多,又长途跋涉回京,此时伤口脓化,李黍沉吟良久,才开始小心翼翼上药。
“小幺,往后不去边塞了,如何?”
程恩大惊回头,凝视着那双深不可测的眸子,呆滞地道:“这只是小伤,我并无大碍,我还要继续为大赟扫除外敌。”
气氛莫名凝结,空气里泛着丝丝冷意。
李黍目光沉了沉,神色y-in鸷,意味深长地道:“你果然有家风。”
程恩回神,知道这是李黍误会自己贪恋兵权了,他衣袍下的拳头紧握,露出一闪而过的苦笑。
“朕突然乏了,你下车自己回府吧。”
第4章 囚笼
程恩在一家简陋的酒摊坐了一下午,正合他心意,脱了那身战衣,并没有人认出他是今天风光凯旋的那个镇远大将军。
直至夕阳西下,天边仿佛铺上了一层橘色的绢纱,店家要收摊,找他讨要了喝酒的钱便赶人。程恩这才起身,拍拍衣裳,依照尘封里的记忆,沿着这条熟悉又生疏的街道找回程府。
程府看门的是生面孔,要拦着他不放行。
远远望风了整个下午的老管家忙不迭迎了过来,热泪盈眶连声道:“少爷……少爷……你可回来了。”
程家的气氛很压抑,程恩一进厅堂,就看到了首座的中年男人,他露出笑容,多日的y-in霾暂时搁浅,恭敬喊道:“父亲,我回来了。”
座上的男人微微颔首,用那双布满微纹的双眼凝视着程恩,在这光芒难以登门的程家大厅,几支烛火熠熠发光,程恩看清楚了父亲双鬓银晃晃的白发。
“回来啦?”程谦雅稀疏平常地道,好似程恩从未离过家,对这位镇远大将军一如三年之前,满脸严苛。
程恩点点头:“孩儿回来了,只是……裴哥哥……”
“难为你还叫他哥哥,也是你人在边塞消息闭塞,不知……”程谦雅对于程恩的措辞委实不高兴,他也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声音里带着嘲讽:“不知为父与程家现在的处境。”
程恩不敢造次,只能闷着头任凭吩咐。
可这一下午,程谦雅并未再向他大吐苦水,编排李黍的不是。
用晚膳时,两个姨娘在旁服侍。
程母也极其热情,心肝宝贝叫个不停,在这和睦的家庭氛围里,程恩那颗沾了太多血腥的心也在慢慢回暖,心中的天平慢慢偏向家人。
程谦雅出身名门,一生顺遂,在官场上向来意气风发,但程恩离家三年,京中先帝病重,几路亲王虎视眈眈,程谦雅为相为臣,周旋于湍流最中央守国门。程恩又思忖:“李黍登基后又将程家置于炭火之上,父亲着实不容易。”
闲了几日。
程恩又陷入了程母新一轮的攻势,老人家希望他成家立业,毕竟二十二的年纪在亲贵中未婚的也只有寥寥几人,这日,程母照常捧了一大堆画像给程恩看。
程恩正与徐松之说着话,程母堆着笑脸进来说一通“这家姑娘体态丰腴,好生养,那家姑娘虽不甚美,但很有韵味。”把程恩说的脸通红,左右为难,倒是徐松之在边上捂嘴憋着笑。
“皇上思念大将军,请大将军入宫。”宫里的太监尖细的声音一喊,倒使程恩微微松了口气。待那程恩打点那公公宽容些时间,待他换身朝服,那公公出门后,程母从地上爬起来,蹙着眉,从美人扇扑扑膝上的尘土,狐疑地道:“这是要做什么?小幺…”
程母虽是鲜少出户的妇道人家,但朝廷的动荡她总能敏锐觉察,李黍这次宣召自家儿子,她生怕是杀头之祸,急切间,泪眼婆娑,一手扯住了要走的儿子。
“母亲,别担心,我们与表哥的关系还不至于……到仇人见面的地步,你在家中等孩儿回来。”程恩心里没底,依旧表情明朗安慰了母亲,又托付徐松之在程家照料他的双亲,换了身蓝绸莽纹长衫朝服,戴上乌纱帽,蹬上粉底玄盖官靴,出门待让小子牵马。只听见那公公一脸谄笑急拦着说:“将军莫麻烦,皇上吩咐了老奴有备而来。”
程恩望向街前,方发觉停着一顶八人抬的翠盖金纱八宝轿,那轿子小巧精细,做工非皇族不能如此,他生到这么大还未坐过如此奢靡的轿子,不禁微微一怔:“公公,程某乃久历风沙的粗人,骑马更舒坦……”
“皇上吩咐了,这是专为将军打造的,若将军不乘,老奴不好交代啊……”老太监道。
程恩也不愿得罪这些宦官,只好上了轿子。
轿夫一路飞驰,他们虽尽力控制平衡,可程恩仍旧坐不惯,晃得头昏,只掀帘子要透透气,那老太监骑着马跟在他窗前,脸上带着讨好的笑意,与他攀谈:“陛下嘴上虽不提,但老奴知道他最记挂的就是大将军您了,大将军是跟在冀王府里长大的,与皇上有血脉之亲,旁的人若有大将军这些身份,只怕上赶着去宫中巴结呢。”
程恩胡乱点头,略觉这些话不大妥当,但也不明白哪里不对,就听着老太监又说:“宫中主子少,只有皇后并几位才人,大将军只当在冀王府那般,放开一些,谁要敢说大将军一句不是,陛下定不会姑息的。”
程恩莞尔,以表谢意。
轿子既不是王金銮殿的方向,也不是往外臣所去的偏殿,一路往内宫而去。
程恩不由一愣,他这辈子只往姑姑程太后那儿跑过,还没在内宫别的地方去过,待轿子停在一座殿宇前,他下轿子想问那老太监,那老太监却又公式化笑道:“这里是陛下的昭鹿寑宫,大将军,你只管将这里当家里一般随意。”
“公公,此话万万不可再讲。”程恩大惊,将内宫当家,除了想造反还有别的解释吗?果然李黍对他不放心,程恩闷着气在胸口,抬头伤恸般看了看高大堂皇的昭鹿宫,此行真如母亲所想是场鸿门宴吗?
“大将军,请吧。”
程恩麻木的,如牵线木偶一般向前。
昭鹿宫里。
y-in沉沉的,凡是阳光可涉足的窗口全用帷幔挡住了,里头悄然无声,不似传说中的帝王宫,这个想法程恩站在李黍房门前的时候越发加剧。
“皇上,在此处么?”
他犹豫了片刻,身旁跟着老太监的侍卫和宫女神色有些不寻常,可是……
君要臣亡,臣不得不亡……
“大将军……”太监弱声提醒。
程恩从小接受的教育促使他心如死灰的走进了那房黑暗。
他刚进门,身后唯一的光源突然消失,朱红色的木门重重关上了,铁锁动荡的声音抽动着他的心,一下两下,直到他接受现实,那锁声也戛然而止。
“裴哥哥……难道你要清除程家,要这……”程恩在腰间的香囊上摸了摸,在方正帅印旁抽出一根火折子,行军打仗养成的习惯,让他随身带着这种东西。
程恩借着火折子点燃房里的一些蜡烛,房里慢慢亮起微弱的光芒。
这是一间不大的房间,丝毫不像帝王就寝之地,虽没有九龙金床,但是该有的东西一应俱全,床边的木架上挂着几件男子的衣物,木案上铺着些宣纸,砚台没有清理,毛笔胡乱搁在桌上,断为了两截,一看就知,有人常住。
程恩捡起地上散落的纸团,慢慢铺开,不禁睁大了双眼,双颊飞红,因为纸上画的丹青不是旁人,正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