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一死,这份恨意不用遮遮掩掩,愈发加剧到了一种不可叠加的地步。
如果可以,她立刻就想掐死他。
李黍并没有情绪波动,这个答案他在心底已经揣测过无数遍,如果是写在纸上,那些纸也早被翻烂了,毫无创新。
“你想杀了哀家?”孝韵太后平静下来了,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人敢走到这一步谁没有点退路,她的话是威胁。
“朕可是你一手折磨大的啊,母后。”李黍淡淡地道:“朕还不至于蠢到大皇兄那个地步,朕只是来告诉你,程谦雅和你绝不会如愿以偿。”李黍的目光渐渐深远,残酷的笑意浮现在这张脸上,如同妖魅,他一字一字道:“西北今夜的血色,想必煞是好看。”
孝韵太后脸色惨白,她从来也看不透自己养大的这匹狼,只是心中隐隐感到危险的降临,她身子慢慢瘫软,一瞬间似乎老了十岁,她依旧辩解:“不会的……程恩带着二十万军队去了西北,这孩子……”她恍然大悟,怨毒地盯着自己的养子,她话语颠倒,逻辑混乱:“难怪密探向我报告,程恩自甘堕落做了你的男妓,这个畜生,你们两个畜生……他这个畜生竟然串通旁人对付他的亲生父亲!”
提到程恩,李黍蹙了蹙眉,眸子里有着不易察觉的迷茫,半晌,他声线无起伏地道:“假冒名门闺秀进宫,与名义上的兄长通j-ian生子,苍天有眼,让你生了死胎,你便设计夺……先皇后的骨r_ou_,妄想密谋天下,从你这般龌龊之人的嘴里吐出他的名字,还真是不适应呢。如母后一般的人,下半辈子就陪着青灯古佛净净自己肮脏的心肠吧!”
……
……
京城,雨不停。
宫檐下铺开了一层水帘子,空气濡s-hi,沾了几滴水在身上便冷的不像话。
李黍站在廊下,披一件黑色狐裘,老太监撑着一把伞低低唤了一句:“陛下,夜里凉……”
李黍依旧静默,凝望着西北一方,可只看到了满天乌云。
“皇上,杜将军潜在秦王身边十一年了,确定让他今夜动手吗?”
“今夜动手。李攸和程谦雅几人必须死。”
“ 那若镇远大将军……投向秦王……”
“……”男人沉吟良久,方念道:“程恩,若造反……”
李黍脑海中这场景历历在目,挥之不去,深沉地望着西北,尽管一空乌云,他还是专注异常,眸光深不见底:“这是朕平生最大的赌注,程恩,你莫负我。”
千里之外的西北,黄沙漫漫,一轮血月暗示着不祥征兆,在据城池二十里的地方,数不清的营帐就地扎根,此时正是晚膳之后,主帅的营帐里,程恩肩头披着一件外衣,在忽闪的烛光之下仔细看着来信。
徐松之大气不出站在一边。自他的视角,程恩自从在信使手里接过这份信之后就没有舒展过眉头,徐松之双手拢着袖子,目不转睛。
这是由程谦雅的名义送来的信。
与其说是家书,倒不如说是劝降信更为贴切。
“吾儿程恩,见字如面,今上李黍无德无能,秦王胜之黍十倍有余,吾儿快快弃暗投明,进城与我和你母亲一家团聚,辅佐秦王,匡扶正义……”程恩捏了捏眉心,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疲倦感,好似灵魂被抽空,他仰着脑袋闭目养神,半晌方喃喃苦笑:“父亲啊父亲……你这是要我的命啊!”
“将军?”徐松之做好了一个军师的本分,出谋划策,他低声道:“投秦王程家定能发耀,况且皇上多疑,伴此君如伴虎,此举全凭将军决定。”
程恩站起身反手相握,向来清秀有着少年容的脸竟染了一层凉薄,他淡淡且不容违抗地道:“我出世二十三年,从不知造反为何,也从未有过一丝逆心,此次,亦不会。父亲做错了事,程家做错了事,可我不会一错再错,猪油蒙了良心。”
“卑职知令。”徐松之心底由衷敬佩,他伏地行大礼。
“报——将军!城池中冲来一队人马!”
“准备迎敌。”程恩迅速穿起甲冑,拿着长枪,跃上牵来的红棕马,一马当先。
西北的风沙哪怕是夜深人静依旧呼啸,茫茫间只见几百人马停在遥遥远方,程恩皱了皱眉,命弓手作势,却又吩咐道:“先莫s_h_è 箭。”
对面一人长声吆喝:“镇远大将军,卑职杜伊超奉当今圣名斩逆王李攸人头来见!”
“杜伊超……”程恩暗自思忖,这杜伊超是李攸的心腹,为何会斩李攸人头投诚。几个思量之间,程恩回喊:“杜将军,请带贼王人头上前。”
“大将军……恐是y-in谋诡计。”徐松之捻着羽扇在旁提醒。
程恩不发一言,扬着马蹄向前两步,正挡住徐松之,若真是y-in谋诡计,哪还真是小瞧他程恩了,他手中的双剑看似松弛,实则已做好了最不幸厮杀的准备。
对方越过层层黄雾,当首的将领浓眉大眼,一丝不苟,双手奉着雕花木盒,大小正好装下人头。
程恩识得那将军确实是杜伊超,但仍然不松懈片刻。
杜伊超脸色肃穆,在离程恩十步远处,像是下定决心,一手伸入盒中,拿出一样东西……
程恩这边所有人神经一紧,一瞬之间一阵兵刃出鞘的声响划破静默。
程恩挥手阻止,因为晃入他眼帘的是一个血淋淋的人头,杜伊超提着的竟是一个人头!而那人头,程恩怎会不记得,秦王李攸!一方枭雄!若造反成真,这李攸说不定还真会坐在金銮殿接受万朝来贺,然而成者王败者寇,此人竟也做了血球。
若……若这是李黍。
若……若输的是李黍。
程恩心里打颤,他重重吐出一口气,直到杜伊超又吞吞吐吐摸着鼻子道:“那个……啊……镇远大将军,圣上有言,西北平定,他在京中买了糖葫芦等你……”
两队军马:“……”刺激。
程恩心头一动,脸上依然不动声色,道:“杜将军,请入营说话。”
第8章 父子
y-in沉沉地,只闪过几朵青幽烛火,蜡泪不停地流淌,渐渐一支蜡变成瘫软在桌面上的一团,桌面上布满了香灰,桌子正中央摆着一尊巨大的黄铜香炉,炉中c-h-a着一束庙香,透过飘忽的青烟,是几排牌位,乌木质地,纂刻着一个个遥远的姓名,这些名字都姓程。
男孩望到最后,竟快不认识这个“程”字了。
“知道为父为何让你在这里跪一宿吗?”成年男人的声音如从万里之外而来,充满了虚幻空悠。
“孩儿做错了事……”男孩耷拉着脑袋,n_ai气未脱的声音细弱蚊吟。
“错。”
男孩不解地抬头小心翼翼探看说话的青衫男人,男人双手负立,只留给男孩一个背影,即使是如此,男孩眼中的背影依然显得高大神圣,不可企及,将男孩整个笼罩在影子里。
“程氏一门,大赟望族,从祖先程恭入京为相,至今两百六十九载,此间送走了无数同时世家,然而程氏风雨飘摇年,依旧纹丝不动,出了十九位能臣,被誉为“星辰”。恩儿,你觉得我们凭的是什么?”青衫男人的声音极具穿透力,哪怕是这番平平静静,还是让男孩听的心中思绪汹涌。
“我们凭的是才能,更是忠!更是义!”男人不等男孩回答,激昂慷慨地道。
男孩握紧了手心,对着祠堂磕了三个响头。
“恩儿,不论何时,你都要做一个不负程家的真君子。”青衫男人回过头,他的脸上是那么笃定,那么凛然,刻在了男孩的记忆深处。
程恩捏着眉心,他眼睛发酸,他从得知夫妻反叛的那刻开始,竟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父亲那时的决绝了,明明不久前他还记得一清二楚,可是此时,只剩祠堂里父亲糅合在香火青烟里模糊不清的脸,程恩的血液像被整个抽离身体,犹如走尸。
杜伊超浑然无觉,喋喋不休说着所见所闻:“卑职奉命潜伏在秦王一派,但卑职永远是先皇后的麾下!当然也是圣上的麾下!我本来是要奉命砍掉李攸和程谦雅的人头,可是前两日皇上又突发了一道急召,让卑职莫杀程谦雅,唉!若杀了程谦雅,我杜伊超怎会沦落到连夜逃亡,如今西北由程谦雅掌事,这只老狐狸比起李攸更难对付……”
徐松之忙在桌底下暗暗踩了杜伊超一脚,杜伊超吃痛哎呦,顺着徐松之的目光看去,程恩已经用手捂住了双眼,隐隐间,似有一丝濡s-hi要冲破指隙。
杜伊超憋了十几年,本是一吐心中快,一时忽略了主将乃是自己口中的老狐狸的独子,他微微一愣,又搔了搔自己的头,左顾右盼,不知如何是好,他不是蠢人,遇上这情况也束手无策。
“呃……”
徐松之暗暗掐了他一下,阻止他再往伤口上撒盐,杜伊超吃瘪,悻悻找了个由头,一溜烟逃开了。
杜伊超走了,徐松之方要出言讲几句真理名言,开导自己的老大,只听见程恩向来平静温和的声音中带着颤抖和隐忍,低低吐出来两字:“出去……”
这一天,镇远大将军将自己关在营帐里,谁也不见,亦不吃不喝,毫无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