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回身,望着那架素屏,如今上头已不止有他的笔墨。那白龙身上站了个人,正是自己,拨开云雾朝山下看。想来是李阐早起添上去的,除此之外,屏风上还留下了两行字迹,引的白帝胸口一窒,不忍卒读。
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
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第六卷
水天需
9)
李阐一日未归,第二日也不见踪影,街头巷尾却又起了新的传言。
一说罔极寺那株开的极好的牡丹,原是要赐给吐蕃王的,结果被人夜里盗挖了去,徒留一地残枝,罔极寺本是皇寺,住持一怒之下进宫告御状去了。
一说那牡丹根本不是被连夜盗走的,乃是颖王带着亲卫明刀明枪抢来的,住持护不住,反倒是全寺上下都被绑了,眼看着花被挖走,被受羞辱,这才进宫告状。
更有消息灵通的说,颖王在朝堂上突然请旨要那株牡丹,皇上因早已赐给了吐蕃王,未准,还温言抚慰了几句,哪知他这皇弟胆大包天,公然抗旨硬抢了牡丹,还绑了罔极寺一众僧人,皇上气的不轻,急宣颖王进宫去了。
长安城中上上下下对牡丹皆趋之若鹜,更何况是罔极寺里这枝已经天下皆知的名株,因此颖王抢了罔极寺牡丹的消息一经捅破,半日之内已是街头巷尾人尽皆知,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在册立皇储的关头,颖王这样一闹,便是要彻底失宠了。
傍晚前宫中传来消息,颖王被皇帝训诫许久,免半年俸禄,以观后效。即日起非传召不得入宫。
但却没再提牡丹的事。
李阐入夜后才回来,先去了令狐綯的房中,两人只谈到东方破晓,待回了屋,才发现白帝竟还坐在桌边等他,看形容像是一夜未眠。而他手边的几案上,放着一株干枝。
李阐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心疼之余多少又带了点气,脸上便不太好看,走过去坐下,半晌才闷声道:“那株花种令狐公这里太招摇,我栽去十六王宅了,命人好生照料,你大可以安心。”
白帝似是早已看穿他心中所想,打趣道,你当我是为了那花彻夜不睡?
李阐勉强扯出点笑意,但到底心内颓然,揉了揉脸。脸偏向另一侧不再说话。
两人枯坐半晌,白帝终是指着那截干枝,开口道,“我知陈抟卜了一卦给你,水天需,坎上乾下,云登天而未雨,只因时机未到。以刚逢险,待时而行。但如何行,则要看你决断。”
李阐神色变了几变,开口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话,他问他,天家可有仇怨?
白帝并未答他,只是将那枯枝放入他手中。
“你助那牡丹解神魂分离之劫,这是它送你的谢礼,内有它一缕元精,入土即活,可待花期。”
白帝说完这一番话,自顾自走到床前,和衣倒下便睡。李阐呆坐了片刻,踱过去再看时那神仙已然是睡熟了。
李阐默默替他除了外袍头冠,抖开锦被塞进床里,一切都弄妥帖之后,他才拿着那截枯枝出了门。
天家可有仇怨?李阐想,当然有仇,血海深仇,不得不报。
两个月后春夏交替之际,长安城中出了几件盛事。
一是皇上下旨封了敬宗之子陈王李成美作太子,之前风头日健的安王竟然在这场王储之争中落败了。
二是大唐和吐蕃依然在罔极寺成功会盟,尽管少了那牡丹做衬,但吐蕃使团带回块会盟之碑,上书大和盟约,永无沦替,立在了大昭寺前,以求神人俱证之意。
第三,便是长安城中百姓最津津乐道的一件了,今年牡丹花期,神策军中尉,朝中大权的实际掌握者,楚国公仇士良的园子里,开出了一株堪称冠绝天下的牡丹。
仇士良其人,宪宗还是太子时便随侍左右,后宪宗临朝,迁仇士良为内给事,凤翔监军。文宗时升为左神策中尉,接掌了神策军大权,文宗虽几经努力想将宦官一网打尽,却在关键时刻功亏一篑,被仇士良反击,几近被软禁于内宫之中。
李阐亲历其中,痛苦之后又是深深的悲哀,有唐一朝三百年间,宪宗是第一个被宦官弑杀的皇帝,在他身后,这一幕不断重演,简直成了加诸于李唐皇室身上挥之不去的噩梦,依附于宦官被扶植上位的皇帝又不断被宦官逼宫退位,甚至命丧宦官之手。
然而如今,他也走上了皇兄的老路依附阉党,仇府的那支牡丹,是李阐亲自送去的。
非如此,不但无法在朝中安身立命,连自保都岌岌可危。更休提他日如何。
李阐的内心矛盾而又痛苦,他对今日的自己深恶痛绝,却又别无他法,他无法原谅自己,又不知该怎样向白帝开口解释,眼看牡丹花期将至,李阐干脆躲进了国子监,两人半月都未见面。
牡丹花期一到,市井又起传言,仇府今年出了奇花,一枝两朵。朝如云霞火红,午如寒谭深碧,暮则深黄,夜则粉白,昼夜之内香艳各异,世所罕见,仇虽为宦久居内廷,因此奇花特意回府而居,一时间,京城的达官显贵皆以能去仇府赏花为荣。就连国子监那几个石匠,休息时也将此事做为谈资,李阐从旁经过,听见牡丹两个字,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有说那花开的不寻常必有妖异的;有说长安城本就卧虎藏龙,有能人异士栽出此种牡丹并非奇事;也有人感慨今时不同往矣,举国上下无人议政事,反倒以一株花做谈资。李阐摇了摇头,转身欲走,却又听见有人道:“昨夜敷水驿出的事你们可晓得?”
第六卷
水天需
10)
李阐眉头一皱,莫名觉得这地名有些熟悉,还未等他想起来,就听那人接着说道:“我兄弟上京公干,昨夜宿在敷水,哪想到半夜山崩,山上巨石滚下来,把敷水驿的正厅都压倒了……还好我兄弟是个不入流的小吏,宿在下院,又睡的轻,这才捡回条命……估计这会华州府的折子也该到了……”
李阐脚下一滞,转身就朝外跑。
文珍候在廊下,远远看着他家王爷一阵风似的从院中跑了出去,他愣了愣,忽的反应过来赶紧去马厩牵马,然而等他拽着马出了国子监,街上哪里还有颖王的影子!
身着紫袍,腰佩金鱼的李阐直穿坊市而过,引得路人纷纷侧目,连坊口的武侯都是一脸不明所以的惊恐看着他,但此刻李阐心头剧震,已经完全顾不上那许多。山崩,敷水,华州府……他脑中被这几个字眼占满,似是已经完全不能思考了。
这几个词让他完全无法细想下去,只能在心里一遍遍的告诉自己不可能。最近他总躲着人不露面,但放在白帝身边的下人都是王府的旧仆,每日事物入夜后皆有人尽职尽责回报,那神仙每日里睡了几个时辰吃了谁家糕点他都一一知晓,但唯有昨夜……
昨夜他在仇府。
李阐风风火火跑进来的时候,白帝正背对着他,坐在中庭的石榴树下吃茶点,没防备被李阐一个飞身扑过来,差点撞到石桌下面去。他手肘在桌沿上猛的磕了下才稳住身形,当即疼的面色一变,而始作俑者丝毫不觉,李阐双目赤红,死死捏住他的腕子,直到白帝手中的绿豆糕化做饼渣,撒了满身都是。
李阐呼吸不稳,一张嘴声音都在抖,半天才迸出几个字……你……没事?
白帝的眼睛在他脸扫过,却没说话,而是转头去桌上又捻起块点心放入口中,尚未咽下去,一只手便伸过来捏住了他的下巴,将他的脸生生又转了过去。
李阐急火攻心,一时也顾不上僭越,捏着神仙的下巴不松手,但见他神色无异,却仍不放心,另一只手背试了试神仙的额角。他一路跑来出尽一身冷汗,端得是手脚冰凉,此刻反觉得眼前人体温有异,二话不说凑上前拿自己的额头去试温度。
白帝身体一僵,却没把李阐推开,任由他贴紧了自己,垂目不语。
跟在后面的文珍刚跑进来便看见这一幕,默默转身退了出去。
李阐情急之下根本觉察不到自己是否不妥,从他听见山崩两个字起全部心思都被一件事占住了,敷水驿正是在华山脚下,若华山山崩,那镇守华山的帝君……
两人紧挨了片刻,李阐朝后稍退开了点,看着他的眼睛又问了一遍:“果真无事?”
白帝指了指李阐身后石凳示意他坐下,定了定神,拂去了身上的饼渣才缓缓开口道:“你指昨夜?也不算大事,我不在山上甚久,陈抟的仙力又不足以震住整条龙脉,不过少华已经回去了。”
李阐这才注意到,从他进来到现在,少华神君的声音果然一次都未曾响起。
“不过这也算个提醒……”白帝嘴角浮起愉快的笑意,他微微抬起头,阳光透过石榴树,在他身上留下一层斑驳的花影,“神鬼之力难测,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们人间是不是都这样说?”
敷水驿——二十多年前的一桩旧事,突然涌上李阐心头,他眼前仿佛划过少风的龙尾,一片白光之下,他觉得自己可笑至极。
李阐终于意识到自己从听到这个名字起那股挥之不去的的熟悉感来自哪里
“我瞒不住你。”沉默半晌,李阐哑声说。
白帝看着李阐突然颓败的脸色,收了笑意,轻声说,“莫要多想,我不过是在助你……绵薄之力”
二十年前,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李阐还未出世。但那件事彻底改变了一位才华横溢的诗人的命运,使其在今后十余年中不断遭到贬谪,在流离放逐中潦倒困顿,只得以诗诉怀,凄婉惆怅,却未想诗作经驿舍道途,一直传至宫中,引得洛阳纸贵,天下皆知。
李阐自然也是读过的。
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