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输煌仍未开口,目光却从他身上移开,缓缓扫过了甲板上的十个席位。
在他的诸多弟子中,以攻心为上的谢驰岚无疑是最强大的一个,好行王道的魏玄枢则是最心狠的那个。
而擅以机巧取胜的宫饮泓,却是最令人捉摸不透的一个。
……这很好,很有趣。
于是当魏玄枢自觉九死一生地引开了巨鳌,狼狈万分地逃回画舫之时,便见公输煌冲宫饮泓淡淡地一点头,说了两个字——“坐吧。”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鸦雀无声,都在心底掂量着这两个字的分量——时隔半年,在谢驰岚死在昆华洞之后,擅闯昆华洞被阻,一怒之下叛门而出的宫饮泓,终于还是回来了。
且还是踩在魏玄枢的头上回来的。
他精心备下的烟花,宫饮泓放了,他费尽心思找到的灵果,宫饮泓献了,他应得的赞许,宫饮泓得了。
隐晦又直白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负伤而归的魏玄枢心底仿佛被人放了把火,噌地一冲三尺高,如鲠在喉,抢在宫饮泓开口之前冷笑道:“师兄投机取巧的本事,也是无人可及。”
宫饮泓谢过师父,甚至没有仔细看他一眼,很谦虚地挥了挥手:“谬赞了。”说着便理所当然地绕到首席弟子的位置上,安然坐了下去。
那唯一空着的首席之位,自然是魏玄枢的。
魏玄枢眯眼瞧着他落座,面色几番变幻,仿佛下定决心般缓缓舒出口气,转身向公输煌道:“师父,虽说宫师兄忽然归来,险些破坏了弟子为师父准备的贺礼,但……这些都只是彩头而已,”说着他瞥了宫饮泓一眼,压低了声音,“我真正准备送给师父的贺礼,是一个消息。”
宫饮泓歪坐在他铺着白狐毛的座椅上,长腿交叠,手中端着盘葡萄,随手剥了一颗扔进嘴里,兴致盎然地盯着他,一脸看戏的表情。
在魏玄枢的记忆里,宫饮泓就从没坐直过,即便如此,这一幕还是如挑衅般刺眼,他胸中一股恶气涌上,加快了语速:“京城暗探传来消息,太子元璧于月前离宫,带着一众护卫改头换面,假做行商,向南而去。”
这一回他的声音并不算大,却好似一个闷雷在众人耳边炸开,气氛陡然凝滞。
公输煌缓缓坐直了身子,面容隐在明灭的灯火里,仿佛江云低垂,山雨欲来。
江风拂过,寒意森然,席上登时静默无声,所有人垂着头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喘,心中纷纷暗骂魏玄枢哪壶不开提哪壶。
连宫饮泓都放下了脚,神色凝重地又往嘴里塞了颗葡萄,若有所思地嚼了起来。
……南面有什么?
——南海之上,有城名朝夕。
若说中原一带已尽归万法门,连皇帝也要避让三分,那么海上无疑就是朝夕城的地盘。
号称神眷之地,天顾之城的朝夕城,据说是诸神降世的地方。城中最得神眷的萧叶两家,累世积善,每隔数代便有神祇降世,是以两家共为城主,一同治理着那与世隔绝的城池。
上一代神祇萧筠逝世数百年后,二十年前,萧家终于又有一位萧熠横空出世,天呈异象,有凤来仪,立刻便被尊为灵照神君。
眼下朝廷与万法门统领的武林两相对峙,皇权饱受威胁,太子元璧往南边走,想也知道,定是要去向朝夕城的神君求助了。
如今,那位神君……也已经二十岁了。
宫饮泓的心难以抑制地狂跳了几下,把玩着白玉杯,不动声色地道:“这不过是你的猜测罢了,兴许太子只是去海边散散心呢。”
魏玄枢回头凌厉地与他对视:“不论真假,萧灵照于万法门,始终如悬顶之剑。”
“胡说八道!”宫饮泓高挑眉峰,看了眼阖目不语的公输煌,调侃道,“在师父大寿之日说这种晦气话,合该罚酒一杯!”他扬起下巴冲四周人一笑,“大家说是不是?”
四下里气氛陡然松动,众人都忙不迭点头应和:“是啊,是啊!”
魏玄枢似是察觉了他打岔回避的意图,心头趁胜追击的打压之意登时便按捺不住,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宫饮泓,你可敢与我赌上一局,看来年此时,谁能取萧灵照项上人头,献给师父做贺礼!”
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呆若木j-i,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朝夕城是何等遗世独立不可侵犯的神圣之地,动辄主宰朝代变更,一国兴亡,要杀他们的神君,只怕比去杀了皇帝还要难上百倍。
话一出口,魏玄枢便知鲁莽,哪知宫饮泓只怔了一瞬,双眸竟倏然亮起一抹异样的光彩,微笑应道:“有何不可?!只不过,当初谢师兄只取了吴将军的人头,便可进昆华洞一观……”
话虽点到为止,众人却都明白了他的司马昭之心。
昆华洞是昆吾山万法门最隐秘的传承所在,历来是门中禁地,只有下一任门主才有资格进去,他心存觊觎也不奇怪。只是谢驰岚才刚莫名其妙地死在洞中半年,他便这样迫不及待要进去体验一番,为此不惜接下弑神的任务,实在是傻气可嘉,令人叹服。
众人各怀心事的目光中,公输煌睁开了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一字千钧地允诺:“你二人皆是我的爱徒,谁能胜出,谁便是昆华洞未来之主。”
惊愕的吸气声里,宫饮泓抬眸睨向魏玄枢,舌尖在虎牙下一探而过,含笑的模样像是在说一句极甜蜜的情话:“萧熠的命,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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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鳌:你们这群王八蛋o(*≧д≦)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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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灵照神君
横云白露,清樾轻岚。
暮春三月的横云山上漫野青葱,隐有芳菲,山涧潺湲,隐约可闻。从窗户看出去,下方是茫茫一片云雾,碧绿山峦在云间露出一抹流影,飞瀑珠帘就自窗外倾泻而下,飞珠溅玉,令人心旷神怡。
然而萧熠并不心旷神怡,相反,他觉得云秋刀定是在这样的地方住久了,所以脑子里全是水声。
云家把屋宇都建在飞瀑前横跨两崖的石桥上,究竟是喜欢半干半s-hi的被褥,还是角落里长出的菌菇?
啊,难道是庄里想死的人太多,方便他们随时跳崖?
为了使自己不疯得太早,他微微抬眼,示意旁边的侍女合上了窗户。
水声骤然小了,山岚云雾的清气被房中鎏金宝篆炉里的檀香所取代,充盈在鼻尖,让人极想打喷嚏。
萧熠微蹙起眉,趁几个侍女去外间取梳洗之物的时候,飞快地把雕花木窗拉开条缝,一把将整个香炉都从窗台上推了下去,又若无其事地转过了身。
侍女们捧着金盆玉盏进来服侍他梳洗,丝毫没有注意到神君的小动作,萧熠垂下眼睑,缓缓抚平了衣袖上的褶皱。
……若云秋刀杀了个人,毁尸灭迹也就这么简单。
思绪一顿,他胸中又升起了一股莫名的焦躁感,抬眸不耐地看了眼镜中给他束发的侍女。
今日是第三日了。
从踏入横云山庄的第一日起,他便不喜此地,几欲转身就走,此后多待的每一日,他都能多察觉出一分异样来。
首先是脑子进水的庄主。好歹是继承了“云中君”这样清高的称号,这个云秋刀却总是神色闪躲,从不敢与他对视,显得畏畏缩缩,做贼心虚。有一回还被他撞见在花园里和一个小妾行苟且之事,害得他回房洗了三次眼。
然后是他的儿子云长风。据说是离家五年,在大漠闯荡,十日前方回到庄里,留着把络腮胡,整天躲在房里闭门不出,神神叨叨,行迹可疑。
再然后是那些未加训练的婢女。每每傻乎乎地凝视着他,若在城中,早已被拉出去乱棍打死,这里却竟无人管教。更荒谬的是有一回他纡尊问路,婢女竟也不知方向,红着脸给他一通瞎指,几乎将他引到悬崖边去。
还有那些窥视,如影随形的窥视,回首时四下无人,让人心神不安的宁静,仿佛行于风平浪静的沧海之上,谁也不知道下面潜伏着什么,随时随地都会有东西跳出来,狠狠咬住他的脖子。
萧熠眸色幽深地抬起双臂,让另一个侍女为他套上雪绸华衫,又束上了紫绶腰封。
候在门外的叶清臣低声传话:“神君,太子已到了。”
萧熠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明湛如雪霁晴空,满腹牢s_ao被埋进脑海深处,转身走了出去。
纵然他有一万个理由离开,这一个理由便足以让他留下。
他已经二十岁了。
二十岁的时候,萧筠已是可令人起死回生,cao纵一朝风云,颠覆一国朝堂的人物。他却还在这里,像是一碗荷叶饭一样被层层叠叠地裹起,四平八稳地端到台面上去。
“端着”他的软轿象牙为骨,鹤羽为帘,镂金靠椅,宛如神龛。
萧熠正襟危坐,垂眸看着地面上铺好的雪白软毡。
云秋刀以为他在唱哪出?再撒点花,今日就是他和太子大婚之日了。
谁知一念未歇,空中便落英缤纷,飞花漫天。
萧熠眼眸微转,睨了眼走在轿侧的叶清臣。
后者深埋着头,神色凝重地打了个冷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