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云山山崖陡峭,唯有苍云台方圆十丈,平坦开阔。
一行人护送着神龛从山壁后转出来的时候,台上已布置得万分华贵。
高座空置,两排长席边跪满了人,都规矩地低着头,没敢看上一眼。云秋刀在最前端垂手而立。
正座旁加了一个侧座,站在前面的太子一身金红,正倔强地梗着脖子,不耐烦地和身后的谋士拉拉扯扯,目光隐隐含怒锁在缓慢移动的神龛上。
萧熠只看了他一眼,就想让人把自己原封不动地抬回去。
……不娶了,这样让人一眼看穿的太子,难怪朝廷被万法门打压至此。
这一回叶清臣没等他眼风扫来,已经快步走到了太子面前,微一颔首,在他错愕的目光中不容分说地一掌按在了他颈后。
“什……”太子面色涨得通红,恼恨至极,却不论如何都抬不起头来,张口欲骂,却被这大胆狂徒一把捂住了嘴。
他身后的朝廷侍卫惊慌失措地s_ao动了一瞬,被面色铁青的谋士制止了动作。
朝夕城一众侍从已鱼贯而入,快如影魅,转眼间堵住了四面出入口,默然静立,宛如一阵误入春日的凌冽冬风,带来一股震慑全场的寒意。
萧熠嘴角几不可见地一勾,像是没瞧见这剑拔弩张的一幕,波澜不惊地下了轿。
此时全场肃静,落针可闻,没有一道目光敢落在他身上,四周青山环绕,众鸟翱翔,清风徐徐,颇为惬意。
两边席上还未动过的山珍海味色泽鲜美,在阳光下闪烁着金银玉石般的光泽。
正座上焚着香,祭神的瓜果飨食已被撤下了,一只通体素净的瓷碗冒着轻烟。
萧熠知道,那是一碗莲子羹。
纵然采集的是莲花之上的第一颗朝露,每一颗莲子都同样大小,圆润光滑有如珍珠,也不能改变它是一碗莲子羹的事实。
他们把丰盛的食物献给神像,然后要求活着的吸霞饮露,不食人间烟火。
常年茹素、被迫清心寡欲的神君在心中一把掀翻了长桌,并一掌呼上了云秋刀进水的脑子。
灵照神君一步步踩在软云般雪白的软毡上,气氛陡然变得神圣而肃穆,静低着头的人屏息静气,紧张地瞅着那双锦靴沉稳从容的移动,有那么一瞬间,那靴上的花纹似乎变得格外清晰,转瞬又飘远了。
不知过了多久,叶清臣终于松开了钳制太子的手,朝他恭敬地行了一礼:“殿下,请。”
太子一瞬间几乎要破口大骂,却被身后的人用力拽了一把,这才深吸口气,胸膛起伏着转身在侧座上落座,含怒瞪向这个尊贵无比无比尊贵的神祇,继而一怔,暗涌的怒色刹那如潮水般退却。
萧熠正在擦手,一方雪白的绸绢和手背近乎同色,狭长的眼眸低垂,神色淡漠,凛然出尘。
神应当长成什么模样?
那真是春波照影,明月舒光,雪胎梅骨,不足为喻。
眼见太子呆住,云庄主赶紧站了起来,高声道:“各位,今日两位尊客驾临,横云山蓬荜生辉,还请共我举杯,恭迎二位圣驾。”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举起了玉杯。
大部分时候,萧熠并不喜欢别人盯着自己,但此刻他只是心情愉悦地想,愚蠢的人啊,就是这么容易被皮相的光彩吸引目光,乃至忽略一切明晃晃的细节。
譬如此时,就没人会想,为什么他要擦手,更没人会注意,席上是不是少了点什么。
太子赵元璧年轻气盛,自觉被人给了个下马威,自然要扳回一城,喝了两口酒,便睨着萧熠道:“听闻神君所奏神弦歌,能使松月凉,又令风泉清,今日幸得相聚,可否为我弹奏一曲?”
不待萧熠抬眸,叶清臣已上前一步,冷声道:“回殿下,神弦歌乃是为超度亡魂所奏,今日既无人过世,神君自无故弹奏此曲。但来日方长,若太子真有此念,他日自然可得一闻。”
“你!大胆!”赵元璧给他噎得一口气闷在胸口,双目怒睁着就要发作,身后的谋士面色难看地死死摁住他,蓦地上前冲萧熠一揖到底,一语切入正题:“万法门一众武林人士目无法纪,藐视朝廷,犯上作乱,其罪当诛。故圣上命我等请神君相助,以求天下河清海晏。还请神君为天下计,与我朝共谋。”
萧熠看了他一眼,有些好笑。
说得冠冕堂皇,其实就是万法门势大,连朝廷也压他不住,只得向朝夕城求救。
这几十年来,万法门声势浩大,一统江湖,诸多翻云覆雨,只手遮天之事,连远在海外的朝夕城也有所耳闻。但皇家断不能容忍一个宗派凌驾于朝廷之上,多年里双方也不知有过多少冲突。最激烈的一次,莫过于去年年初,皇帝有意指派一个驻守边疆的将军率军灭了万法门,结果将军接下密诏的第三天,就惨死在了军中。
仅仅一个门派,就有与朝廷抗衡,甚至将之倾覆的势力,实在令人叹服。萧熠常觉自己虽然年少,也当效仿此般铁血手腕,让朝夕城威震天下,人人敬畏,朝廷也得退让三尺,才不负头顶的神光。
这也正是他身在此地的原因。
他心念转动,不过一息之间,众人却觉得自己仿佛已经等了一个时辰,才听到这个几乎要被当做哑巴的神君悠悠开口,音色意外的低沉悦耳,如在吟诵,内容却万分空洞,令人失望:“朝夕城不问世事已久。”
“可你……您既然驾临此地,难道所为无事?!”赵元璧神色激动地站了起来,“公输煌等人丧尽天良,Cao菅人命,神君自当怜爱世人,匡扶天地正义才是。”
废话。万法门若叫Cao菅人命,朝廷又能好到哪去,争权夺势的事,也要嚷出个黑白来,真是可笑。
萧熠眉一挑,淡淡道:“听闻今年年初,圣上亲至灵山拜祭神女,难道竟无所得?”
赵元璧神色一滞,语气隐约含怒,还带着点讥讽之意:“……我明白神君所想,但当初我朝初立之时,为得神助,已与灵山神女定下契约,永世供奉,年年祭拜,此乃先祖遗志,岂可违逆?”
萧熠声音极低:“那么,萧筠呢?”
“据我所知,当年若非萧筠逆天而行,扭转乾坤,贵国怕早已二世而亡。正因此,萧筠触犯神怒,以致朝夕城数百年间无一神祇降世,可惜,也没人拜他一拜。”满场静默中,叶清臣的声音冷如霜雪。
赵元璧面色铁青,在谋士的眼神警示下,终究还是没好气地回答:“……兹事体大,我还须回禀父皇,劳烦神君稍待数日。”
就在话出口的一瞬间,整座山峰忽剧烈地一晃,萧熠心中一沉,那盘旋在心头数日的y-in霾终于化作了倾盆暴雨。
刹那间惊呼声与数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混成一片,山峰摇晃,宴席倾倒,山石翻滚,人群惊惶,乱成一团。
朝夕城与朝廷的护卫勇猛地冲了过来,各自护好了自己的主人,云秋刀震惊地怒吼着,带着一群人冲了出去:“怎么回事!”
万法门好大的手笔……
萧熠眯眼抬头,眼看着晴岚高峰之上,那重重桥屋自最高处断裂坠落,狠狠砸在了第二座上,继而是第三座、第四座……横云山仿佛即将崩塌倾倒,每座山峰都在不住摇晃,以致人站立不稳。
“快走!”“小心!”赵元璧由一群侍卫护着,神色狼狈惊惶地飞速向山下退去。
萧熠收回目光,竟一拂袖盘坐在地,迅速取下了脖子上由绛纱包裹的玉珠,置于掌心。
叶清臣神色关切地看着他,一扬手,朝夕城群侍立刻从四面围住了他们静坐于地的神君。
他双目紧闭,灵力源源不断地注入掌间,周身无风自动,扬起束于脑后的束发丝带,额间隐约亮起一个银白清辉的印记。
只一瞬之间,却长似一年半载,他终于睁开了眼睛。
整座山体倾塌的速度骤然停滞,仿佛空中蓄满了粘稠的水,缓慢而沉稳地,每一颗掉落的山石,每一株倾倒的树木,都似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托起,照原样放了回去。
四下里所有人不可置信地看着这堪称神迹一幕,一时间忘了反应。
手中的绛灵珠红光乍然消失,几乎已耗尽灵力的萧熠面无血色地站了起来,紧抿着唇,指了指右前方的某座山峰。
叶清臣毫不迟疑地一颔首,带着侍从,与横云山庄的人一起,怒不可遏地向那座山峰冲去。
剩下的人纷纷聚拢在神君身侧,用一种真正敬若神明的眼神看着他。就连赵元璧也在几个侍卫的护送下,回到了他身旁,一改方才的不逊之色,变得谨慎有礼起来。
萧熠扫了他们一眼,嘴角嫌弃地一撇……还不跪下叩谢,真不懂规矩。
满地狼藉,无处立足,横云山庄的人将他们引到了不远处临崖而建的苍云殿中暂候。
萧熠微微凝眉,缓缓抚过衣袖上的纹路。稳住混乱的场面,找到作乱之人所在,都没能让他下沉的心停下,那股令人不安的焦躁越发强烈了。
没过多久,叶清臣就带着人回来了:“共三十三人炸山,已尽数身亡。”
在自己的地盘上出了这样的事,云秋刀的脸色十分难看,当下咬牙道:“神君放心,我定当将此事查得一清二楚。”
“救命!神君,快救命啊!”门外忽传来带着哭腔的求救声,四周的人慌忙让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被抬到了萧熠面前,心口处一把匕首明晃晃泛着寒光,苍白的脸上满是冷汗,眉头痛苦地紧皱,眼睛半睁半闭,气息微弱,那满脸络腮胡,分明是云秋刀的儿子云长风。
“少爷去追那些恶徒,反被他们所伤,求神君救他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