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你回家。”
这句话他刚要说出口,聂明玦便倒了下去。
他倒下去时,金光瑶在哭泣,蓝曦臣在喊叫,但聂明玦什么都不在乎,双眼看着个头小小的聂怀桑,到断气也没闭上。
我带你……回家。
聂怀桑后来千百次回想,哥哥最后想对我说的话是什么呢?
是“弟弟别过来”,是“弟弟对不起”,是“弟弟你疼不疼”,还是“弟弟我们回家”?该不会是……“杀了金光瑶,弟弟,替我杀了他”?
这永远没有答案的谜题,在之后十数年的无数漫漫长夜,以爱恨双刃不住折磨聂怀桑的灵魂,将聂怀桑生生逼成了另外一个人。
“以后我再也没有大手大脚。”他紧绷十余年的神智,在即将到来的真正永别前不复清明,“背后不会有哥哥结账了。”
江澄看聂怀桑欲将唇贴上聂明玦圆睁的眼,出手拦住了他。
后来两人之间怎么吵起来的,江澄意识混乱,已记不太清。他只记得聂怀桑说:“你连死人的醋也要吃么?”那天他们应该说了许多句话,江澄偏偏只记得这一句,且还记得自己听见后,目光缓缓从聂怀桑的脸移到他的右手——他手上还揣着聂明玦那颗贴满符篆的头,就像捧着自己一个器官。
“只要有人能和我比,我便都讨厌。”江澄道,“我就是连死人的醋都吃。”
说完转身离开了祭坛。
这抹紫色在君子道上渐行渐远,诸葛平悠悠道:“仙督,你不去追江宗主么。”
他在聂明玦眼珠子上滴了摄魂的药水,聂怀桑方才是被魅术迷了心智。谁料江澄本领不小,拌几句嘴便将聂怀桑救了回来。
“追他回来,好让诸葛先生继续挑拨离间,一时问他知否我的动作,一时问他为何还不成亲。”聂怀桑双目看向君子道,轻轻道,“你七r.ì来与我共处一室,不过是想探虚实、抓马脚,好坐实胡家主信中推测——你抓到了么?”
“仙督处处小心谨慎。”诸葛平拱手道,“好比徒手去逮一条泥鳅,真是什么都揪不出来。”
聂怀桑捧着赤锋尊的头,冷笑一声。
诸葛平推着轮椅行到他身边,垂眸道:“我虽抓不到证据,但看仙督如今对江宗主,是连演都不演了。”
聂怀桑望紫色的身影走进石亭,抱着聂明玦的头,一言不发。
诸葛平终究看不出,聂怀桑有无觉察方才的情迷被做了手脚。
江澄的睫毛又密又长,垂在一双杏目上,昨r.ì往事回忆完毕便抬起眼帘,看石亭外仙督带来的百来号人马。
算算时辰,祭坛中聂明玦的亡魂正投去往生,说不定已安然遁入轮回。聂怀桑想独自送哥哥最后一程,他也懒得去瞧那幅兄友弟恭、生离死别的模样。
只是心中微觉不安,想怀桑独自呆在敌友难测的胡氏腹地,不知会不会出事。
哈。他在心中自嘲,人家忙着重见哥哥,又是搂又是亲,正嫌我碍事,我还惦记着去护他。
他还来不及感叹“真贱”,便听见晓星尘的声音:“祭坛出事了。”
紫电化作长鞭,一头卷上石亭柱子,江澄借力将自己凌空抛出甚远,施展轻功腾身飞过君子道。晓星尘循声抛出袖中白绫,江澄踩了一脚再度腾空,转眼落到长长君子道的中央。
这时祭坛内的窗扉已不住拍打作响,透过晃动开合的窗,能窥见石室内聂怀桑正同三道人影缠斗。下一刻,祭坛大门被一股浓重的黑气冲开,薛洋立刻咬破手指在地上画出结界圈住晓星尘,道:“是尸气。”
众人悚然。聂怀桑挟裹着腾腾尸气飞身而出,他轻功竟如此超绝,赤红长摆在黑雾中凌空若长虹,一飞极远落到君子道中央,灌入内力大幅度猛挥折扇,惊涛拍岸般将遮天蔽r.ì的尸气一扇而开。破开的雾气中,是一男一女两名青衫青年,推着诸葛平的轮椅迅速前行,诸葛平手中金刚伞猛地张合,将聂怀桑扇来的尸气全数收拢于伞中。
李飞音和乌晚风等人大喝“保护仙督”,率人马涌入石亭想冲上君子道,诸葛平一拍扶手,厉声道:“百仙共审聂柔,谁敢放肆!”
这声狮子吼内力如海,由洞x_u_e放大回响,众人耳中嗡嗡作响,小半人捂住双耳。聂怀桑拉住江澄,以扇为令,举高折扇道:“胡氏邀请天下英豪在君子道上开庭审案,我们不得无礼。”
薛洋竖起两指维系结界,对晓星尘道:“祭坛里全是诸葛平做实验用的尸体标本,寒潭水行渊吞噬恶灵数千年,方才的尸气聂怀桑肯定吸进去了——道长,无论等会发生什么,你可千万呆在结界中别走啊。”
“我被y-in虎符反噬,y-in毒入骨,挨上凶气魅术便会成为拖油瓶,是不会上前添乱的。”晓星尘道,“你去帮仙督。”
“不,”薛洋顶嘴道,“我就守着你,哪儿也不去。”
他们说话时,山洞嗡嗡作响,君子道两侧的石壁上开启许多暗门,洞开近百条暗道,每条暗道中都站着一方仙门氏族的人马。
“少林的释空住持,武当的璞yá-ng道长,”李飞音喃喃道,“孔孟堂的大儒方行之——道佛儒齐至。”
乌晚风点头道:“长沙谢氏、秣陵苏氏、晋江墨氏……玄门望族几乎都来了。”
许多的风声,穿过暗道吹响,中有竹海振叶之音和几声渗人鸟鸣,诸葛平皱眉道:“平龙岗怎么会有乌鸦?锦十一,派人杀了它们。”
傅三月叫起来:“飞音看祭坛,胡古月露面了!”
从祭坛中,最后走出来一位青衫老者,衣袍上绣着竹叶,须发皆白。胡氏门徒纷纷朝他施礼,他却朝石亭中的晓星尘望了一眼,不耐烦道:“完事后,请晓道长来九鼎室。”
“知道。”在声声“啊——啊——”鸟啼间,诸葛平应完胡古月,又喊道,“锦十一,这些乌鸦是怎么闯进平龙岗的?一只都别放过,快一点!”
诸葛谋,古月断。胡古月从不计较诸葛平在他面前的随意,直接走下君子道,来到聂怀桑面前时,望望若愚,还是鞠了一躬:“仙督远道而来,老朽正在闭关,今r.ì才出,殿下勿怪。”
“只盼着殿下能安然无恙地走下君子道。”他冷冷道。
“那是当然。”聂怀桑笑眯眯说,“胡家主不必担忧。”
胡古月声音更冷一层地告辞,径直离去,看也不看其他人一眼。他穿过石亭时,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晓星尘,薛洋甜蜜道:“你再看他,我便将你眼睛剜下来。”
胡古月视薛洋如个屁,指了指晓星尘,往前走去。他像捏出避水诀走入江河的神仙,人马自觉朝两边分出一条道让路。他目不斜视地离开,那副孤僻冷淡、自负急躁的神态,无须开口便让众人知道他是胡古月了。
薛洋将胡古月容貌形容一遍,问:“道长,这个人,或者他的声音,你可认识?”
晓星尘摇头:“素昧平生。”
江澄环顾四周,心中想:为何金氏没来?身边聂怀桑却摇开扇子,衣冠楚楚道:“说吧,诸葛先生想审本仙督何罪?”
“这封告密信,在场的各位家主,都收到了。”诸葛平扬起一封信道,“平龙岗收到的,以赵佶瘦金体写成。少林寺收到的,以王维的字迹写成。武当收到的,以张旭的狂C_ào写成。总而言之,写信之人能仿造天下笔迹到以假乱真的境界,绝非随便一人能替代。他苦心掩藏,必是自己的字迹能被诸君认出,他定是有头有脸、与各位家主打上颇多j_iao道的玄门中人。”
聂怀桑叫道:“蓝念才十六岁,就算他诗书双绝,诸葛先生也不好这样揣测他吧?”
“那个送信的人需要大量的时间和财力物力来调查那些封尘多年的真相,必然不是泛泛之辈或者山野隐士。蓝景仪,是做不到的。”诸葛平道,“他没有一开始就把信都送到各大世家家主的手上,可能因为他的目的更远。”
“他要的不仅是让金光瑶身败名裂,更重要的,是让金光瑶与众为敌。”他道,“信里的东西是丑闻。但是,丑闻,并不致命。尤其是在金光瑶这种擅长颠倒是非黑白的人面前,也许他花费一番功夫,便能自圆其说。”
“然而,金光瑶动手策划了第二次乱葬岗围剿,这才是致命的。因为这场围剿,险些丧命的受害者正是这些家族,他们自身受损,才真正站到了金光瑶的对立面上。”他道,“所以这个送信人没有直接将信送往各大家族人手一份,而是先单独给金光瑶送了一份,威胁他在七r.ì之后告知天下。就是这封信,才让金光瑶坚定了杀心,准备一不做二不休,先下手为强。”
“这份才干、财力、人手、出身以及名气,全天下算来算去,不会超过十人。”诸葛平道,“金光瑶死前指认聂怀桑是送信人,算他聪明——挑拨恐吓,置在场诸君在乱葬岗险些丧命,这是第一宗罪。”
聂怀桑道:“诸葛先生说得好有道理,那这个人究竟是谁呢?我不知道。”
过莳花女那关的若是聂怀桑,此时他已再无狡辩余地,可只考书法,聂怀桑必然会警觉。诸葛平只得以莳花女为名,诗书一起考,才自然得不落痕迹。可千算万算,露了一手的竟是蓝景仪,于是这一条指正,倒是蓝曦臣嫌疑更大,聂怀桑安然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