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数妍摇头:“在兴师问罪。”
这时候,我听见病房里传出女神的声音:“所以……你们就自作主张,将那笔款子,抵给了池家?”
这一句话问出来,里面没有人敢回答,整个病房霎时寂静到只听见心电图在微弱滴响。
忽然间一声玻璃崩裂的声音乍响,惊得人一个哆嗦,伴随着的是女神的声音:“池佼社是疯狗一样的东西,你们也陪着他疯?这是宫家和应家的商战,池家它算老几?”
随即又是一声重击闷响,女神冷冷说:“何况,我还没死呢。”
早被吸引过来的专人医师听见这动静就要敲门,庄数妍又拦着道:“宫总说了,五分钟内不许有人进去。”
医师推了一下金丝眼镜,皱眉道:“情况很特殊。”
庄数妍坚持道:“五分钟。”
然而接下来未曾听见什么声响,除了咳嗽声,只有纸笔的沙沙声。五分钟后,病房门果然打开,几个灰头土脸的高层灰溜溜地抱着文件出来,招呼都忘记打,直接朝楼梯就蜂拥而至。
护士推着一桌药剂进去,我也跟过去。刚探头就看见女神半倚在病床上,脸色极度苍白,连半分血色都无,她一手撑着头,发丝垂下挡住半张脸。平放在病床上的另一只手全是斑斑血迹,护士忙着用蘸了酒精的棉球擦拭干净,然后重新扎针挂上吊瓶,那只手腕在灿白的阳光下,冰冷而纤瘦。
仿佛轻轻一用劲就会断掉。
脚下是一片玻璃渣子,褐色和无色的药水遍地都是,连一根挂吊瓶的杆子都倒了,床头柜上空空如也,旁边地上只有一地被打翻的茶水。
医师在查看仪器,在档案上记录了几笔后微微蹙眉,很是直白道:“宫总,情况有些恶化。”
女神依旧撑着头,眼睛都没有睁开,似乎毫不在意,只回应了一个低微的嗯字。
医师见到她疲倦至极的模样,也是顿了一下才劝道:“医嘱是静养,您还需控制自己的脾气,我现在去给您换一副药,里面加了镇定剂。”
似乎力气不支,过了很久才看见女神在淡蓝色的医用口罩下轻轻动了嘴唇,发出的声音也是几近无声:“我会配合。”
护士们处理完后,替女神拉好被子,推着小车随医师离开。医师看见我时没有说什么,只是略微打量了几眼。
我缓缓走到病床边,将摔在地上的杯子拾起放到柜子上,望着孤零零的床头柜,滑坐在地,轻轻将头靠在滴尽妆撑着头的手臂上,低声说:“我去给你买点水果,慰问病者要点喜庆的颜色,你能吃火龙果么?”
过了良久,女神才似乎攒起力气动了动,她半睁着眼,眼里的笑容无力:“易恕。”
“嗯。”
“我现在什么都不能吃。”
我抿唇,语气努力保持平稳:“那我给你去买花,戏曲是国粹,牡丹是国花,相得益彰,我去给你买牡丹?”
“易恕。”
“嗯。”
我听见她轻叹一声,睁开眼睛:“别怕成这样,我还不会死。”她轻拍着我的背,声音如此低,却分明沁出一丝决绝冷酷:“还没有……轮到我死。”
按女神的说法,池佼社是条疯狗,而且越来越疯,荤素不忌,黑白不分,仗着自己有祖传的底牌“宿妆堂”,肆无忌惮伸长了手脚,八足螃蟹一般横行霸道。
疯狗是没有逻辑的,没有逻辑的后果就是,久不联系的范婧岚突然一个电话打来,然后跟我说了一件非常严重的事实——柴当家长被绑架。
我非常不理解,柴家和池家向来没有任何交集,他出动神秘势力宿妆堂,花那么大力气,绑我老爹作甚?!
而我还没想明白,十分钟后,范婧岚又一个电话,声音含着慌乱——她没办法镇定,池佼社已经邮寄来了一根血淋淋的手指。
我心惊之下问池佼社绑架后的条件,得到的却是没有条件,为了绑架而绑架,也是够疯的。
在第二根手指送来后,范婧岚放弃了和谈,开始动用武力逼迫。然而十分钟后,范婧岚再次打响我的电话,声音疲惫:“易恕,这个事情,只能妆爷出面了……”
我正在调用孟婆亭的力量攻克宿妆堂的信息库,闻言皱眉道:“她在住院。”
范婧岚深重地叹气,声音似乎要干涸:“他们砍手指是不做处理的,柴五一直在失血,你要么看着他死,要么就去求妆爷。”
挂掉电话后,我看着黑不溜秋的夜色,雨鞭抽在玻璃窗上,噼里啪啦,我怔了很久,捂住脸,沉重地叹息。
四月初的黑夜浓重深沉,伴随着淅沥沥的雨,除非坐姿,否则女神睡眠向来很浅。我还没能靠近床沿,她已经微微睁眼:“出了什么事?”
看着这样一双清透如水的眼瞳,我反而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能道出关键的几个字:“池佼社,宿妆堂。”
女神半张脸埋在枕头里,整个人仿佛是堆砌起来的雪人,闻言笑了一下:“我知道了。”她抬起手示意道,“你去按铃,然后跟医师说我要出院,让孟婆亭派人过来。”
我没有按铃:“出院太危险,我已经让孟婆亭所有人马都在待命远程调令。”
“易恕,池佼社是在孤注一掷,请我赏光。”女神已经拽下身上所有的探测感应器,将仵官王的面具覆在了脸上,“那么,身为宿妆堂的班主,我怎么能不亲自到场?”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说,争取一百章内大结局
☆、九年殇
孟婆亭这次的出动阵容,已不是仅仅一个豪华能概括的了。
一则仵官王令,四面核令,十六方鬼令,就算是十初池杉之战也未曾出现这个场面,看着不像是去单纯示威,倒像是殊死一搏的仗势。
高层们聚集起来时,还并没搞清楚这是闹哪门子的猫,然而高戴约出面后,做了个手势,然后难得露出一丝快意的表情:“备上厚礼,前去拜访典狱长。”
典狱长这三个仿佛是水溅到沸油锅里,在孟婆亭的高层中炸开了一片涟漪。
半个小时后,在诀赦电子公司的后场开始了一场车战,车辆接连碰撞,每一次的挤压都是下了狠手,最终局面静止下来后,后场中七歪八扭都是车辆的残骸。
女神不急不缓地打开驾驶室的车门,侧坐在座椅上,然后拔枪举起,瞄准正对面的一辆车,声音淡淡毫无感情:“柴五爷?”
对面的车引擎还在颤动,然而几秒后,瞬息停下,随后黑夜里啪嗒一声,车门大开,司机走了下来,扶着失血休克的柴五,动作浮夸地向女神行礼:“班主。”
“池佼社呢?”
司机抬起脸,那张脸在黑夜中看起来诡异非常,涂满了色彩,像是戏剧中的脸谱,似笑非笑:“班主,家主等您很久了。”
范婧岚手忙脚乱接过老爹后,我也退到一边,让孟婆亭的后援立刻抢救。然而前方本是寂静的场面,突然传出一声清唱。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戏词非常熟悉,是节取《钗头凤》的《芙蓉扣》前两句起声,可惜这嗓子功力并不够,并未唱出曾经妆女神一曲惊艳之感,只是在黑夜冷风中莫名萧瑟。
那个满面油彩的司机再次行礼:“班主,请上楼。”
我并未随着女神登上那个天台,核层四人同样沉默不语,唯一能探清上面情况的,只是一台无色调的监视器。
我第一次见到池佼社就是在这个七寸的监视器中,高台边缘那个人影几乎要被狂风卷起,他张开双臂,扬起脸,带着空茫的欢笑。
他穿戴着昂贵的皮草,脸色苍白非常,却含着孩子般的笑意:“滴尽妆,九年不见。”
女神看着他,沉默良久,然后她伸手摘下了自己的面具,黑底红纹的仵官王面具下,是浓烈的彩妆,凛冽如刀锋的眼线,绯红赤焰的浓烈,唇色如血。
“池佼社,你的一颦一笑,你的每一句话,你的每一个动作,都让我感到烦躁和恶心。”滴尽妆漠然地微笑,“所以用九年时间,杀了你,也不算很晚,是不是?”
“可我爱你啊。”池佼社像是溺水一般,发出逼到绝路的怪笑声,桀桀犹如老鸪,他大幅度挥舞着双臂,像是欢欣鼓舞,又像是癫狂至极,自顾自疯了一会,他忽然将双手圈成喇叭,笑着大声喊道,“你听到了么?我爱你,我想和你在一起,你不要杀我,我爱你啊!”
他的告白像是校园里大胆的孩子,然而渲染上世事阴冷。
“我不爱你。”滴尽妆淡漠地看着他。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见!你在答应我么?你答应了么?”池佼社全身都在抖,不像是害怕,而像是狂喜至极后的无声,他再度高喊,“妆儿,小的时候我说秦淮河太窄了,我要带你去大海礁石上看星星的,你记不记得?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去好不好?我们一起去!”
“我去不了,我害怕水。”
“还有阿尔卑斯山!那里没有打人的爸爸,没有烦人的溶溶,也没有你那个妹妹,什么都没有!没有人来跟你抢!满山的糖,我给你剥糖果吃啊!阿尔卑斯糖那么甜!”
“我吃不了,我没有味觉了。”
“长大!我们要长大!你会变成最好看的女孩子!好看的女孩子是不会被爸爸打的!你不要去宿妆堂,好看的女孩子不能被藏起来!我要全世界都说你最好看!我长大后要跟你在一起!说好了在一起啊!”
“我们已经长大,所以永远不可能在一起。”
这样的话语交织在一起,就像是荆棘和玫瑰的拥抱,只见得鲜血淋漓,却分不清究竟是哪一方更恶毒。
我只知道无论怎样的过往情分,怎样柔软冬天的情话,都无法打动女神。滴尽妆是绝顶聪明的人,她的骄傲也是无与伦比的。她活得那么孤独,仅仅是因为摈弃不了骄傲。
因此她蔑然于情感。
池佼社忽然细碎地念起什么来,但风卷走了他的微弱的声音,那一个个词飘走直至无声。
“我爱这么多人,为什么这个世界不爱我?”他突然大声地叫喊,仰起脸一双眼睛看向苍茫的天空,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很久很久,最终睫毛眨动间,有细细的水痕淌了下来。
“你们都不爱我。”他缓缓垂下头,肩膀也松了下来,茫然看着地面,咏叹调一般道,“居然没有人爱我啊。”
滴尽妆淡淡地笑了,温文尔雅,又妖娆绝丽:“池佼社,既然你的一生就是爱,那所有人都不爱你,你为什么不去死呢?”
池佼社缓慢抬头:“死?那我不就什么都没有了么?”
“你现在也什么都没有。”
“不。”池佼社忽然咧嘴笑起来,向前抬起手,“我还有你,只要你爱我,那么整个世界不爱我,也无所谓。”
“你什么都没有!”
池佼社忽而怔住,过了很长时间后,才开口疑惑道:“为什么?”
“因为你还活着。”
他的眼睛睁大,整个人突然散发出一种独特的光彩,随即欢笑,狂风将他吹得一个踉跄,然而他边笑边点头:“我知道啦!我知道啦!”
他迎着风深呼吸,然后突然后退,一脚猛地踩空,瞬间他整个身体都迅速往下坠去!
地面仿佛震动,我没有反应地看向不远处摔下的身影,刹那间黑夜开出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