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戴约都怀疑是自己梦靥了,但其他人都听到了这咳嗽声,只是充耳不闻。高戴约也无意去计较这咳嗽声哪儿来的,与他一个牢房的都是强悍能打的,他必须时刻警惕,而且无论如何他都在想办法弄到更多的吗啡——这是个好东西,能让人感觉不到一点疼痛。
事与愿违,他又一次挨揍,甚至囚服裤子都被撕开,然而他没想反抗,正闭着眼装死的时候,那咳嗽声却突然近了,像是鬼魅的召唤一般。
他眯开眼睛,透过人群只见一个红色的身影慢慢走来,见面前没有让开,突然伸手一把拽住最前面一人的头发,没有感情地看了他一眼,一个肘击立刻让他痛得弓腰,随即按住他的脑袋将他撞在牢房门上。
剩下的人这才醒悟过来,鸟兽鱼散,全部没影。
高戴约艰难抬头看她,那个人只有一块陈旧颜色的红布披在身上,凌乱的长发下是一张苍白的面容,精致美丽得过了分,睫毛乌浓倾长,衬得眼瞳浅得几乎没了颜色。
他根本没有被关注,直接被踢到了一边,然后这个人一边咳嗽,一边扬长而去。
003
高戴约一生中见过的女子何止千千万万,或妩媚或坚毅,或文雅或粗鄙,世间百相,相由心生,然而无论何种女子,只凭一眼,在他心中,绝对不会留下什么印象。
那个人是个例外。
他肯定那是个女孩,而这个肯定非常疑惑,难道这个男监因为是死囚牢,风气居然如此开放?这个女孩又是哪儿的,居然肯来?
他在做工的时候悄悄找上了一些无期徒刑且耗了大半辈子的老人,旁侧敲击问了那个女孩的事情,却没有得到什么实质性的回答,只是有个瞧起来快归西的老人咂了咂嘴,谈起最近那咳嗽声,说是给他看病的备用医生提起过,莫约是由于不少自来水从口鼻直接进入肺部,凭人体机能是排不干净,却因为这医疗条件没办法治疗,拖成这个样子。
“看吧,等着吧。”老人笑眯眯道,“漂亮在这号子里是最不讨好的东西,我老啦,无期也坐到头啦,但如果有个漂亮的小娃娃跟我一道走,结个阴亲,我也觉得不亏啊!”
高戴约没有理这个咸湿的老头,换了个地方做工。
当天晚上,他们这牢房纷纷从洗漱室归来,对面儿床铺的最晚回来,神情却像只兔子似的惶然,一进来就啪得一声关门,神神秘秘道:“我草……洗漱室打起了啦!典狱长在那儿都镇不住,我他妈花了好大劲儿躲出来的!”
所有人都兴奋起来,立刻有人出声问:“典狱长都出动了?那闹事的岂不是……”
“当然是妆爷啊!也不知道怎么着,典狱长硬拖着她去洗漱室,刚刚一盆水浇上去,妆爷就发狂了——哎呦我的妈,吓得我转身就跑,蛋差点都没掉出来!”
这边嘁嘁喳喳半天,又有人疑惑道:“不正常啊,以前别说是浇一盆水,就是摁着她的头进水里也没见她忍不了啊……”
立刻有人插嘴:“那是听说她以前受过抗压和抗药物训练,我看身手又是个出色的,能塞到这里来,没准儿是个特工间谍之类的玩意儿呢——她长得也好看对吧。”
“何止是好看!可惜我再早半年来就好了——听说她刚入狱那会儿,被典狱长当众叫人……”
“都在七里扒拉说什么啊?没听见哨子啊?睡觉!不许说话!”狱警在外面猛力敲击着铁门,一棍子闷断了所有的话。
高戴约在黑暗中沉默,他的眼瞳平淡而深邃。
高戴约没有想到,英雄救美的一天会那么快——不能说是英雄救美,只能说英雄和美都掉进老虎窝子,相依为命罢了。
起因是他因为旧伤复发没做完工,狱警当日心情又极糟糕,不由分说将他关了禁闭室,然而这禁闭室是一排房间,中间只会用铁丝隔开,他看见了旁边那个房间中的红色身影。
那个人将头埋在自己的手臂间,一整晚都无法入睡,就算困得狠了,睡不到几分钟,又会因为窒息咳嗽而转醒。
反反复复的一个晚上,高戴约被吵醒几次,连日疲惫劳作,又不能睡眠,他深觉得自己都有些精神衰弱。
“喂。”高戴约出于对自己睡眠质量的考虑,摸出了随身珍藏许久的东西,虽说很舍不得,但还是隔着铁丝扔给了她,“你用这个。”
那个身影并没有动。
“那是吗啡,你用了后会舒服一点。”高戴约补充道。
“吗啡没用,我要酒精。”
高戴约头一次听见那声音,像是泉水中的琉璃,清越低冷,令人欲罢不能。
“你要……什么?”高戴约迟钝了一下再问道。
“我渴,但是没办法喝水,我要酒精。”
“对不起,我没有。”
“那我就没办法停止咳嗽,你也只能忍着,今晚别睡了。”
“……”高戴约忍了片刻,还是充面子道,“不全是为我的睡眠,我也有点好心的。”
“你自我欺骗,我没意见,记得别骗的太烦人。”
“我说……”
“伸出两只手,你觉得我会将吗啡丢到你哪一只手上?想三十秒,然后别说出来。”那个人似乎是捡起了吗啡,沉默地计数三十下,后准确地穿过铁丝网,准确地落在高戴约的左手上。
高戴约愣怔地望着对面。
“你跟我说一句话我就能看透你了,能够成功模拟出一个你,用你的思维去思考,觉察到什么转折可以令你改变主意。”那个人低声笑道,“你妈妈没跟你说过么,跟陌生人说话是很危险的,以后学着点吧。”
004
第二日,典狱长亲临禁闭室,带来了一份早餐,干巴巴的,没有水。
光明照射进来,对面的那个红色身影很没有胃口,将一块饼干捏碎后慢慢吃完了渣滓,便没有碰其他,阳光铺洒在她清绝的眉目上,身上仅仅一块红色的布匹。
高戴约没有睡醒,昏昏沉沉见听见那个极为动听的声音淡淡道:“迟佼社,我很渴。”
青年的典狱长微笑起来很是俊秀:“可是我让你喝水你又不喝。”
“我要酒精。”
“这可不行,你喝醉了会发酒疯的,你疯了不好看。”典狱长蹲了下来,像看最喜欢的玩具一样看着那个漂亮的女孩,弯起眼睛,“我们先做,然后我给你酒精?”
“不好,我痛。”
“你总是痛。”典狱长皱眉很长时间,忽然又放开了眉头,恍然大悟一般道,“可我为什么管你痛不痛啊?你在想什么关我什么事?你也疯了吗?”他坦坦荡荡直视女孩的眼睛,“你不要疯啊,要听话啊,不然变成溶溶那样的小疯子,我就不想爱你了。”
“不爱就会放过么?”
“这可不好说。”典狱长又皱起眉头,“我这个人没有道理,疯子都是没有道理的对不对?爸爸当年可以没有道理的把我关到那种地方,我也可以没有道理的杀了你,对不对?”
“你会杀了我么?”
“这也说不准啊!”典狱长忽然欢笑起来,抬手揪住女孩的长发狠狠将之撞在地面,血慢慢濡湿了黑发,他在血腥中俯下身眨动眼睛,“妆儿,我还爱着你啊!我还没爱够你啊!”
典狱长是个疯子,高戴约终于清楚地认识到这个事实。
在典狱长走后,对面那个女孩的□□也到了头,然而门口的狱警没有将她硬拖出去,而是偷偷摸摸进来一个少年,一进来就啧啧开来,还顺带数落道:“我说你别老招惹他,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唉唉你别动,我看看你脑震荡了没有……这是几知道不?”
女孩闭着眼睛,嘴唇微动,口型是:“酒精。”
少年手忙脚乱将衣服里的小罐子拿出来,一边凑过去喂一边恨铁不成钢:“我说你眼睛没事吧?睁眼看看这是几?别伤着脑子啊!”
女孩勉强睁眼,然后又迅速合上:“二”,然后还很不耐道,“你烦死了。”
少年哼哼唧唧:“还嫌我?看来没失忆……”
门口忽然伸出一个头,赫然是顾队长,赶忙招呼道:“小己,你带着人快出来吧,别耽误太长时间,不然典狱长那儿小叔我也不好交差。”
少年头也不回地答应了一声,随即拿过典狱长带来的早餐饭盒,掰了块冷硬的饼子,搓成粉喂给女孩:“你再吃点东西就算吃饱喝足啦,酒足饭饱我们再回去!”
女孩刚吃下第一口,忽然顿了一下,随后疯狂地吐出来,活像是吞了芥末粉。
少年吓了一跳:“小妆?小妆你别发疯啊!没水啊,这是饼子啊!”
女孩只把剩下的酒精灌完,然后心有余悸道:“难吃死了。”
少年疑惑尝了一口,更疑惑:“不难吃啊,饼子嘛,典狱长又不至于下毒害你,这还是新出炉的饼子,你再尝尝?”
女孩沉默片刻,又拿手指掂起一些粉末,不负所望地再次呸了出来。
少年愣愣地看着她,又看看手里的饼子渣,不知所措,半晌后惴惴不安道:“我说……你是不是怀上了……”
女孩:“……”
女孩微笑伸手摸了一下少年的头发,然后抓住就往地上摔!砰的一声响,少年捂着个大包,疼得只抽气,眼泪汪汪地咬牙切齿:“小妆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女孩伸出中指:“小己,擦掉眼泪瞧瞧,这是几?”
在那样的牢狱生活中,高戴约能够想到,那一罐罐酒精,可以让那个女孩慢慢丧失了最基本的味觉,而在那次暴力事件下被撞击头部,彻底让她的味觉混乱,此后,最简单的吃饭对于她来说,也是一场酷刑。
她的所有绝望和痛苦,在那个疯子一般的典狱长面前,都是纸一般轻巧的废物。如果她不能出去,最终的结果只能是恶心的死在这里,连尸骨都要烂在这个肮脏的地方。
怎么可以这样?
她做不到这样的死去,那只能活着——在骄傲死去的情况下,依然要活着。
005
高戴约已经在这个拘禁的地方生存了两年。
迎春花又一次开了,往年一般浓丽漂亮,黄艳艳的,格外喜人,这种花不挑地方,种子到哪里就长哪里,高戴约刚来的时候仅仅是一面墙下的土地上有花,两年过去,旁边那面墙的周围也稀稀疏疏地长了一些灌灌丛丛。
高戴约原先是不喜欢迎春花的,觉得太招摇,刺得眼睛疼,他喜欢的山茶花或是白玉兰那种温温柔柔端庄大方的,但是来这里两年,唯一的色彩就是这点点迎春,他纵然依旧是没多大感觉,也绝然讨厌不起来了。
他跟那个女孩的交集很少,唯几的几次交流,也很是短暂,曾经他看着女孩身上的陈旧红色布匹,终于问出那个问题:“你……他们没给你发衣服?”
女孩淡淡道:“被收走了。”
“为什么?”
“因为我穿着衣服,迟佼社会觉得不爽。说实话,如果我是典狱长,他穿着衣服,我也会觉得不爽,给块遮羞布权当法外开恩,彼此彼此吧。”
典狱长很有些偏执,在这两年中,那个女孩不动声色一步步谋划,也在一步步毁去自己——那个曾经被惊为天人的女孩,那些浸透入骨的骄傲,全部都被碾碎践踏成泥。
她学会了忍受哀求示弱,像一只受伤的狮子,蜷起尾巴学起家犬,磕碎自己的獠牙,掰断自己的利爪,这让迟佼社越来越没有兴致,终于迟佼社觉得又失望又伤心,开始对她的服软怒骂,嘲讽,暴打——他还存在一点希望,希望这个女孩可以回到曾经,那个第一眼就让他惊艳的旦角儿,他念念不忘追求数年的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