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则不管不顾地低下了头颅,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冷笑。
那一天终于到来,四月份的天,迎春花还没有谢,高戴约早已沉默做完自己分内所要做的事情,他对越狱没有报希望,他觉得很多人都没有报希望——但那个人轻而易举抓住了他们的思想,有时候仅仅需要几句话,就能令他们改变主意决定尝试。
那个人筹划了三年,再由她演出一场落幕戏。
迟佼社目前还没有新欢,他的眼界太高,也实在很难有人能越过当年的宫半面。他曾见过传说中倾倒万人的宫家家主宫妆,的确绝色,但是是块冷硬的石头,没有任何情感,嗓子还哑的难听。他自然对一块石头没有任何想法,尽管这石头很漂亮。
迟佼社闲了下来,最近积极吃药,也并不是非常疯了,于是他去了迟家内部的精神病院看望了一下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这并非他老爹的私生女,只因为他老娘去世得早,他老爹再娶了第二春,算起来也是迟家的正经小姐,只是这第二位夫人还未曾上家谱,就又过世了,老爹觉得不甚吉利,便也懒得再记下。
这倒是给迟佼社制造了便利——祖传的底牌“宿妆堂”就只能是他的了,没上家谱的,通通都给小爷退散!
迟家祖传精神病,迟溶的精神病本来也不是很深,但时间越长,这妹妹也瞧出来些痴呆,性子也不复原来的俏皮活泼,懦弱得门开一下都要抖三抖。
迟佼社觉得很是无趣,又想起了被自己关起来的那个女孩,更觉得厌烦,摔门而去,回到监狱后,跟顾队长下令,说要处死合欢漏。
他一天到晚妆儿妆儿地叫,顾队长先是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那个女孩的入狱手续上面,姓名的确是“合欢漏”,这名字着实香艳。
顾队长小心劝道:“典狱长,这……不太妥当吧?这合欢漏可是无期,不能随便处死。”
迟佼社烦得直接砸了一桌子的小瓷人,拔出枪狠狠一拍:“她在哪里?你带我去!我杀的人,我自己来说,跟监狱没关系!”
顾队长也只能顺着他,要是真惹毛了这疯子,自己这命也说不准。
很快监狱就被一个凄厉的哭声覆盖了——这是在其他人耳中是非常振奋的信号,越狱的信号。
迟佼社震惊地看着脚下,他没法不震惊,几天没见,他觉得自己见到了怪物,还是非常恶心的怪物,比烂泥还恶心。
“你……”他只能从牙齿间吐出这一个字。
“典狱长,求您放过我吧,不要杀我,您开恩,别杀我,我做牛做马报答您……我给您磕头,我磕,求您了,求您了……”
迟佼社呆若木鸡,他真的是呆了,他想踹人,但是下一刻整条腿都被抱住,他慢慢将目光移下去,见到乱糟糟的头发和脏的看不出颜色的红色布匹,忽然缓慢地打了个哆嗦。
这是谁?
我爱上的……究竟是个什么乱七八糟的怪物啊?!
迟佼社甚至羞愧起来,觉得自己应该去吃药,他残暴地疯不要紧,但是不能让人笑话地疯,他想起他居然爱过这么一个东西……多少人笑话过他?顾队长有没有?那些狱警有没有?还有那些……那些像狗一样的囚犯,他们有没有?
不行,不行!
他忽然拔枪,猛地冲腿下开了一枪,他并不是正经的军人,平日杀人都是别人动手,枪的后座力把他吓了一跳,但那人很是灵敏,虽然是中弹了,但微微偏了方向,子弹只是在她背后深深犁出一道血痕。
“放开我!疯子!”迟佼社突然咆哮,漫无目的地朝四方射击,“来人!把这个疯子拖下去!枪毙她!快!”
在狱警从惊诧中恢复,正准备七手八脚将这人扒拉下来时,整个监狱忽然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声!震得人耳膜发聩!
兵荒马乱,人头攒动,世界动荡。
高戴约并不知道有多少人逃了出去,但他坚定地跟在那个女孩身后,那个女孩用一枝迎春花枝梳理着自己的长发,满面漠然,仿佛刚才那个把自己毁了个干干净净的并不是她。
她接过高戴约从外面暗地购买的一盒胭脂,在眼角抹上了殷红色的色彩,这比身旁的那株迎春花的颜色更艳丽七分,这个素面朝天的女孩一瞬间变成了妖娆逼人的鬼魅,阴沉沉的眉眼,如初的美丽,却寒冷而邪妄。
她的耳背有淋漓一道血口,那子弹是擦过了她的头皮耳背,在贯穿了她整个背部。她素白的肌肤在这道狰狞血口的照应下,几乎带着一种窒息般的美感。
“妆爷,其他五个死囚号子都发来消息,逃亡概率在百分之三十左右。”旁边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低声过来禀报。
高戴约有些惊诧,这个女孩居然还不动声色联系了外部?还帮助他们策划了越狱?还都成功了?卧槽这!
女孩低头看着手中的一柄掏耳勺,耳柄处有一个细微雕刻的“妆”字,这是宿妆堂世代的信物,是她付出偌大代价从迟佼社身上取下来的。
这是她的了——从杀了除心腹外的人开始,从抹上浓妆再不露真面目开始,从成为第四任“妆字”班主开始。
她站了起来,这里的地势比较高,能清晰看到困了她三年多的地方,彻底覆灭。在遥远的睥睨中,她见到了癫狂的迟佼社,这位典狱长的确疯狂了,不是因为监狱的失职,他从来不关心人命,也不关心自己会受到什么惩处——他只关心到一点——他的女神没有死!
是的,是啊,他的女神,他最爱的妆女神,怎么会这么轻易地死去?只留下一具空壳?冷艳高贵,妖娆清绝,盛世容颜,绝代风姿,那个他从小可望不可即,只能偷偷塞给她阿尔卑斯糖的女神,纵然跌落尘泥,又怎么会死在泥中?
他兴奋地挥手,大叫:“妆儿!妆儿!我好爱你啊!我真的好爱你啊”
女神冰冷地笑了,一笑倾城:“迟佼社,我也爱你,我会用我剩下的生命,跟你好好玩一局。”
迟佼社更加兴奋,简直像个孩子一样跳脚:“妆儿!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等着你!我会一直等着你的!”
“十年太晚,况且君子已经死了。”女神高声道,“那就让我来做一些小人的事情吧。迟佼社,我要让你永生永世不得入迟家祠堂!我还要令黑三家支离破碎,令白三家断子绝孙!”
006
五月份底,缅甸密支那以北,胡康河谷。
这越狱的风波实在太大了,六个死囚监狱系统完全被瘫痪,国家政府都惊动了,加大人手捉拿逃犯归案的同时,也严厉地惩处了这几个监狱的典狱长。
可这就跟洒到海里的鱼苗一样,个别笨得没办法被捉回去教育也是命不好,但有一小波有组织有纪律的,又有人帮忙洗白,自然活得安稳。
握住了“妆令”,宫半面也迅速给自己洗白,并不求洗成个白莲花,只是将“合欢漏”这个人重新选一个扔进去算了,剩下的事情宫妆自然会办好。
自此,她更艺名为滴尽妆。
滴尽妆早安排了一些较为亲近的人手在各地,然后她直接向缅甸境内进发——谭己在他小叔顾队长的帮助下,早就在那里候着了。她需要训练,大量的训练去弥补这四年的差异,不然残酷的“妆字”考核她就不能活着走出来。
胡康河谷是个魔鬼一样的地方,曾经的中国远征军第五军经过这里,就跟被蝗虫过境啃过的庄稼似的,进去三万五千,出来只剩下三千,那里头蚂蝗都是吃人的,滴尽妆自然不敢铤而走险,只是迷惑追兵视线,随后赶往泰国的训练基地。
尽管并未真正进入胡康河谷,仅仅在边缘走,也足够掉了一层皮,当谭己见到滴尽妆的时候,又看了看她身后高戴约和霍砾两个跟班,愣是没认出来谁是谁。
谭己的小叔顾队长死在了监狱的暴动里,几个人凑在一块,也只能烧几片干枯的芭蕉叶子,说起来也没人吝啬,就这几块芭蕉叶子,谭己还试着咬了咬,实在扯不动,也只能放弃当草纸烧给自家小叔了。
他们断粮有已有两天。
滴尽妆一言不发就往胡康河谷里面走,留下几个饿得昏天黑地的家伙正哼哼唧唧地睡觉。她曾经是迟家家主迟下楼最爱虐待的门生,小时候把宿妆堂当家长大,十八般武艺学了个遍,此刻艺高人胆大,走了片刻就见到一条有腿粗的褐色蛇懒洋洋地挂在树上,鳞片微微张开的时候密集成一片,滴尽妆沉默抬头,将粗糙的麻布缠在自己手上吸汗,然后猛地伸手拽住那蛇的后尾,扯下来就顺势往地上狠狠一摔!
蛇的身体过于柔韧,这一摔虽然是摔得蛇有些昏,但并未摔碎它的三角脑袋。滴尽妆半跪在地,摁住了七寸,然后手指忽然用力,直接穿透着怒张的滑韧鳞片陷了进去,腥臭的蛇血被挤了出来,滴尽妆站起来抬脚,猛地踩碎了蛇头,獠牙都崩了出来。
她倒提着这条蛇回去,却是被蛇血沥沥淋了半身,这味道也够冲,把那几个昏睡抗饿的家伙都给熏醒了,谭己是最先醒的——滴尽妆揪起蛇尾巴在他脸上到处画。
“哎呦我的娘。”谭己愁眉苦脸,一包眼泪都要憋出来,“哪儿来的臭豆腐发酵精,嘿,速速退开!这里可是有大师兄坐镇!”
“……”滴尽妆瞥了他一眼,然后将那满是蛇血妖气熏人外衣扔了过去,“你把它给我舔干净!不把它舔成豆腐乳不许吃蛇肉!”
谭己:“……!!”
好一锅肥蛇肉,一行四人都非常开心。
高戴约不会作弄这些,他连鱼鳞都不会刮,倒是霍砾这大老粗做得一手好菜,又有谭己打着下手,虽然没什么料子,但大家饿了挺久,也没计较肉腥味苦,吃得稀里哗啦。
高戴约是世家子出身,但他得知滴尽妆的身份后,他也是愣了好半天,身份上是白三家之一的宫家长子,按理说是养尊处优的,但这杀蛇的手法……倒是怪贤妻良母的。
有肉吃就是好老婆。
高戴约此刻也弃了那一身风度,刚想补第二碗,突然滴尽妆侧过身,一把按住他的胸膛,狠狠往后压下!随即高戴约就听见嘶的一声叫,滴尽妆直接捏住了他脖子旁边的小蛇头,将之提了起来,然后漫不经心捏碎了小蛇的脖子,扔到霍砾的面前:“加餐。”
霍砾瞧了瞧锅里的大蛇,幸灾乐祸地鼓掌:“妆爷好身手!”估计觉得光一句话不足以表达自己的敬仰,又附庸风雅地来了一句,“瘦损腰肢出洞房,花枝拂地领巾长!”
滴尽妆端起旁边一卷树皮,舀了浅浅一层腥臭的蛇汤就泼了过去:“艳诗?”
谭己噗嗤一声笑出来:“小妆你也不看看老砾,他一个大老粗能懂什么!能记得床前明月光就很不错了,好不容易背出来一句诗,你还泼他一脸。”
滴尽妆嗯了一声,毫无预兆地一个肘击打得谭己痛得根本说不出一个字。然后她面无表情道:“我也觉得老砾没那个文化,所以是你教的?”
谭己抱住肚子滚作一团,苦巴巴哭诉道:“……小妆,哎呦喂我肚子好痛……你把我打怀孕了……我要生了……”
滴尽妆将树皮摔他脸上:“你给我滚!”
后几天都是连续的大雨,树林里潮湿不堪,曾经牢狱里的阴雨天很是不好受,滴尽妆又是个常常受伤的,风湿病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谭己半夜打着手电拿着从外面偷运来的药酒过去,还故意左顾右盼像是在监狱里晚上避开狱警偷偷溜过来,敲了敲树皮道:“蒜头蒜头,我是焖鸡!快!开个门!通个奸!”
滴尽妆痛得睡不着,开了门也没计较谭己的油嘴滑舌,看着那一瓶药酒,明明脸色灰败,语气还带着三分调笑:“够意思,不过以后带酒就够了,别把下酒菜都装进去,这什么?狗骨头?真寒酸,上面的肉呢?”
谭己简直气得打跌:“虎骨!快喝快喝,我帮你敷热毛巾。”
滴尽妆放肆地笑出声,昏黄的手电筒光下的容颜盛世,独独透着沁入人心的暖色:“闻着一股子卑躬屈膝的味儿,哪有老虎的骨头这么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