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己半信半疑:“难道送进来的时候被掉包了?”
滴尽妆慢条斯理架起正因为风湿疼痛而微颤的腿,玩世不恭道:“不信?很好,用那骨打我的腿,看看哪个先断?”
谭己二话不说,抄起一块骨头就叮叮梆梆敲上去,敲了半天,抬头看向滴尽妆:“听出来什么调儿了?”
滴尽妆面无表情:“我是学戏的,你敲的不是戏曲的鼓点子,我听不出来。”
谭己愁眉苦脸起来,拿着那骨头顶着自己下巴:“这可怎么办……我不会戏啊,我奶奶每次听我都要睡觉。”
“一点都不尊重国粹。”
谭己摇头摆尾的澄清:“那不一样,要是小妆你唱贵妃,我就去学唐皇,你唱虞姬,我就去学霸王,你唱阿弥陀佛,我就说上帝保佑!”
他腿上还架着滴尽妆的脚,滴尽妆被他带着左摇右摆,不耐烦就踹了踹:“关公面前耍大刀!你也就会一曲《Onlyyou》!”
谭己眼里顿时盛满星光:“小妆你很厉害啊,不仅中国国粹,外国情歌都能听出来!”顿时又凑近笑道,“小妆你唱个曲子给我听呗?”
给了三分颜色就开染坊就是说的这个家伙——进门就从“大蒜焖鸡”这道菜逗上了,妆蒜和焖几是吧,没理着还堂而皇之借腿敲起了《Onlyyou》。滴尽妆也是关节痛,没劲踹他,想来等天晴明朗,关节好利索了,这得可劲儿收拾。
谭己还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只是一心凑着求道:“小妆你声音好听,唱个歌呗……我拿着药酒,你边唱我边按摩。”说着就探身去那那瓶淡褐色的药酒瓶,但他这么往前挪,滴尽妆的关节还痛得没办法弯曲,一下子连人都往后倒,谭己吓了一跳,忙抱住她,虽然还是摔倒地上,但谭己该护住的重要部位也算是都护住,譬如头。
在号子里的教训太深刻,人脑这个部位,真是奇妙无穷,能一下子把味觉破坏得如此奇葩,谭己不敢想象,如果下一步破坏的是视觉或者是嗅觉怎么办——那这林子别想出去了!
多雨的季节,地面还是比较柔软的,谭己只觉得颈边扫过的发丝柔软,心都被搔动了一下,慢慢放开后,滴尽妆就枕在地面,墨发铺洒开来,琥珀色瞳仁淡淡,唇色也是丝毫没改变颜色,这样的不动声色,甚至让谭己心里生出一种挫败感。
然后谭己就垂下头轻轻咬了一下她的嘴唇,仅仅是一小会,还没尝出味道又迅速抬头,望着帐篷顶悠悠感叹道:“天真的好黑啊。”
滴尽妆:“……”
她现在想把谭己一巴掌拍到那真的好黑的帐篷顶上去!
现下时间容不得耽搁,等天稍稍放晴,一行四人就整理行囊,没有马只挑担地上路了。
听闻这里居住着野人克钦族和门巴族尚,谭己很好奇,好奇了一阵子后,又开始啧啧叹道:“要我说,咱不如把小妆给卖了!卖给这儿的土著猴子!以小妆的姿色,这脸蛋,这腰身,着腿儿……能赚个盆满钵盈,以后守着财过日子就好啦!”
高戴约不敢说话,霍砾也不敢——那一树皮臭烘烘的蛇汤还让他记忆犹新。
谭己喋喋不休说了半天,然后瞟了一眼前方不言不语的滴尽妆,扬声道:“小妆,你说呢?行不行啊?”
滴尽妆站住,回头冷冷道:“我去跟土著猴子过穷日子,你跟戴约老砾过富日子?”
高戴约和霍砾忙站到一边,满脸写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谭己搓着手,腆着脸赔笑道:“怎么会呢!把你卖了这种事,做得也的确恶劣,如果是我做的,那肯定是要投胎给猴子当孙子去!”
滴尽妆微微缓了下脸色:“这还有点良心,继续说。”
“那我就继续说啦……然后我就投胎成了孙猴子,霸占花果山,啊不,野人山!把那只因为我罪过而受累的母猴子抢过来,立她当美猴王后……啊啊啊小妆你别打!啊痛!啊要死了!啊我要投胎了!!”
高戴约和霍砾站得更远了一点,脸上多加了几个字:“自作孽不可投胎”!!
最终到达泰国时,早在京都作为接应方以及卧底的李坝和晏发肤,准备好了所有的身份证明以及备用钱财邮寄过去,还汇报了局势,滴尽妆看完那几张纸后,抬起浓墨的睫毛,看向了远方。
高戴约无声地走进来,换了一个焚香炉子:“妆爷?”
“十月份回京都。”
007
“不做手术能活几年?”
“大约五年吧。”
“做了呢?”
“多加一个月。”
刚回到京都,高戴约还未来得及思考医生这番话,滴尽妆已经下了结论,带着她一贯冷嘲的笑:“什么废物的手术!”
她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毫不关心,这只是一个承载的存在,等她做完想做完的一切,这个承载就没用了——不仅仅是这身体,还有她可以付出的一切。
高戴约忽然想起曾经的顾队长对典狱长说过一句话:“你能玷污她的青春,玷污不了她的骄傲。”
她的骄傲让她不惧这世界上一切风雨,她的骄傲让她敢。
在启动宿妆堂的“妆字”考核后,高戴约并不知道那是怎样的考核,但院子里那么高的井口,不知何处来的血却能溅得井上人半边身。
所有宿妆堂杀手都在宿妆残古楼旁边肃立,他们在等待,在滴尽妆从古楼中缓慢走出后,尽管她重伤流血,但是无一杀手上前,他们低头跪拜了妆字班主后,悄无声息地退去。
——只要她不外露真容,这些杀手虽效忠于迟佼社,却绝不会动她。
此后,妆女神横空出世,一曲《芙蓉扣》倾倒众生。
溶溶曳曳的唱腔起落,滴尽妆素手挽起三尺青丝,眼角一抹薄薄的绯红,虽眉梢带着三分似笑非笑,瞳仁却清冷如夜雨,她站在那里,背脊如寒竹。
一句唱罢,她声音又低沉如浊世公子,泼墨长发,眉眼清绝,一袭红绢肃杀倨傲,淡漠一瞥间,竟那般妖娆冷峭。
当真绝代。
瞬间高戴约觉得自己心口仿佛被抽丝了一般,什么东西不属于自己了。
很久之后,他按住自己的心口,终于知道,在那一刻,自己的心已经归属。
在火烧了半个精神病院的代价下,滴尽妆成功救出了迟家幺女迟溶,帮助她恢复了一段时间后,为了让她记起些回忆里的东西,便带她去给迟下楼上坟。
墓地坐落在郊外,这里的地皮还未开发,到处是被铲土机翻起的黄灰地皮,了无生机的草被压在自己根下面,覆上厚厚一层尘。
郊外走了半里路,大包小包像是上清明,终于走进一座庙里,这庙辨不清年代,应该是后来重修过,砖墙明黄得亮人,但没刷过的地方砖石灰败,有的直接被蛀空。
滴尽妆向和尚们点点头,带着一行人走向了后院。身为苦力的谭己路上低声问迟溶:“你老爹为什么葬在庙里?他信佛?”
迟溶想了很久,才哦了一声说:“好像我老爹是死在这个地方的,后来这里搞开发,庙要拆,妆爷就买下了这片地皮,略微加固一下,变成了这不新不旧的样子。”顿了顿又道,“其实我挺想把这儿拆了重建,但是一搞地基必要把我爹骨头挖出来,觉得对他老人家不大尊敬,就算了。”
迟溶的话说完,滴尽妆就转身,她已经将一座墓碑上的一层灰擦去,碑前放着三碟小吃,是在超市买的特产,糖粥藕、回卤干和东塘樱桃。
谭己看着那东西,哀叹了一声:“我先开始还以为是咱夜宵呢。”
迟溶很实诚道:“己爷,事实证明你想多了。”
谭己低声问道:“要跪么?”
迟溶思考了一下:“看妆爷意思,她跪我们就跪。”
谭己沉默了一下道:“迟下楼究竟是你爹还是他爹?”
迟溶说:“别这么矫情,这感觉就像问妆爷他喜欢你还是我。”瞄了一眼滴尽妆,忽然补充道,“别犯蠢啊,如果你真问她了,她唯一可能就是让我俩都跪下。”
充当司机的高戴约没有前去参拜,他只是在车里默默看着寺庙边生长肆意的迎春花。
除去迟溶不谈,高戴约不曾想过,这样一个永远漫不经心玩弄世间的女孩,也会倾尽全力去守护一个人,这种传说般的段子在他们耳中听起来就是个笑话。在这个利欲熏心物欲横流的世界上,他们看过几乎一切的丑恶,冷漠的,残酷的,痛击人心。
但在滴尽妆如同兄姐一般仔细研究药羹的流程时,他觉得世界都错了。
“你又在捣鼓什么不上进的东西?”
“不上进的小糯玉清粥。”
“做得挺精细,隔了十里都闻到一股味儿,你加了什么?”
“当然是我倾注的爱……喂别砸!我的万岁爷,就是给你……烫!”
那一刻,她脸上的淡淡温情足以令冰冻大地回春。
高戴约见过宫妆,在一次的小聚中若有所指地说了一句:“万岁爷这容貌跟妆爷可真是一模一样,只是声音哑了些,不说话还真分辨不出来。”
谭己开口道:“这分辨很简单啊,小妆对音律特别敏感,手上动作会随着音律高低变化。”他瞟了一眼滴尽妆手中正在旋转的掏耳勺,“她妹子可做不到这一点。”
高戴约自觉处了下风,刚想说什么扳回来一局,谭己就忽然招手道:“唉?小月你来啦?快过来见过正宫娘……哎呦!不,是妆爷!小妆那茶是我刚泡的水!你别泼别泼我!”
门边走来的少年莫约跟谭己是一样的年纪,眉眼和谭己很有几分相像,却是个医学天才的,此刻脸上还带着拘谨的笑:“堂弟你又闹了不是……妆爷,您好,我是谭月。”
… …
紧接着,滴尽妆染黑,引荐人为孟婆亭创始人为龙六植,属于瞧着有些刘皇叔的枭雄范儿,其实心里头是个多疑的曹阿瞒。
黑道和白道一样,只是因为人都是一样的,不过是正面和背面的区别而已。
高戴约也曾看过黑道的底层,因为欠了款子,直接被抄家赶了出来,要不是这人穷得没老婆,估计都得拉出去卖。高戴约看着那个人脸上抽筋成那个样子,以为他会不顾一切上前打一架,但最终,他握紧的手慢慢松了下来,孤零零在风中,用腌脏的大拇指默不作声擦着眼角。
他身边川流不息的路人,不约而同地一般冷漠。
不冷漠又能怎么样呢?你能做什么?给他一张带着小资香味的餐巾纸擦眼泪,还是帮他把家产抢回来?
你做不到。
因为这是个冷漠的社会,不是故事里那个奉行武士、行侠仗义的热血世界,很多公平的事情,从来就不曾公平过。
滴尽妆黑白两道通吃,曾经在白道会面过应家,当应家一口一声宫妆时,她漫不经心地放下了手里的茶盏,然后说:“荣幸,却是担不起宫家家主之名,在下滴尽妆。”
声音明晰温润,一如既往。
所有人都僵住了,仿佛听见了天罚般的魔音。
之后她公开了自己的意思,要应家出面要求迟佼社更姓,当然这个姓氏非常广,并不强求非要选个什么死姓这种略微奇葩的姓氏——但是必须改!
高戴约知道滴尽妆的筹码很多——光是宫家的存在,孟婆亭的存在,迟溶的存在,溯世的存在,以及她“妆字”班主和“珠古”的存在,这笔买卖基本上是能做成的。
她从旁边一个牛皮纸文件袋里抽出几张钉在一起合同纸页和一支圆珠笔,按住应水卿的肩膀,将他按到了椅子上,将纸笔放到她面前,温和地笑道:“应太子爷别动怒,我只想和和气气解决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