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爆竹声中一岁除。
过了今朝又一年,国公府虽人不多,可也过得热闹。缠丝红绸悬了满堂,朱纱软罗裹了灯笼五步一个挂在廊前檐下。来往管事仆婢面上皆带喜色,人们穿着新衣,见面互相说着吉祥话,盼着来年会更好。
从早上祭祖忙到夜里用罢宫里赐的除夕宴,方才有了几分得闲的功夫。
楚瑜近来服药,宴上不曾饮酒,只是屋里红烛应彩绸,竟是在脸上映出几分芙蓉色,宛如微醺模样。秦峥多喝了几杯,痴痴地看着白绫覆眼的楚瑜,伸手轻轻捏住他下巴。
楚瑜斜倚在虎皮铺就的藤椅上,闲适且慵懒,他抬手推开抵在下巴的爪子,道:“今个儿除夕,不回去?”
秦峥知道楚瑜是问他回不回侯府,他道:“不回,真儿被留在了宫里过除夕,今个儿我陪你。”想了想,又道:“以后也是,年年岁岁,只陪你。”
楚瑜没说话,只是唇角微微勾起,许是红烛熏染,艳色逼人。
秦峥挨得近了些,凑在他耳畔道:“怕不怕冷,出去走走?”
楚瑜拢了拢身上衣袍,道:“冷倒是不怕,只怕有人没个轻重想着法子折腾爷。”
秦峥笑着,握着楚瑜的手凑在唇边讨好似的亲了亲,央求道:“还因为上次的事生气呢?”
楚瑜抽回手来,淡淡轻哼一声,撑着躺椅扶臂起身,道:“外面黑,你扶好我。”
秦峥自是不必安排,早就将备好的狐裘给楚瑜裹上,伸手环住他腰身,道:“得令,我的二爷。”
……
细雪仍存于枝头,九曲回廊尽是朱红灯笼,万千烛火更胜天上繁星璀璨。
廊下灯,枝头雪,湖心亭,凌寒梅,自是拼凑出工笔难绘的美景。只是万千景色不及眼前人一颦一笑罢了。
亭中凳铺了软靠,青泥小炉咕噜噜烧着热水,正沏出君山银针一壶,茶香袅袅,氤氲出的水汽模糊了楚瑜的眉眼。
秦峥的指尖轻轻抚过楚瑜眼前覆的白纱:“御医说白日里光太强,你的眼睛受不住,不若晚上再拆开药纱。今日本该除旧迎新,只盼着从往种种留于今时,得见天日于此刻。清辞,我想替你摘下它。”
楚瑜点了点头,道:“莫要想得太好,这双眼彻底恢复还需些许时日,此刻虽可摘下,怕是也瞧不太清的。”
“我知道。”秦峥俯身轻吻楚瑜额头:“不要怕,总会好的。”
楚瑜心下微暖,说不紧张是假,盲了数月方才知道其间滋味。终日活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着实难熬。若非秦峥的悉心陪伴,他挺不住的。眼下虽只是寥寥几句宽慰,却让他定下心来。
白纱摘下,清风拂开药香。秦峥用帕子将楚瑜眸前残药擦去,看着那弯弯的纤长睫毛轻轻发颤。
“清辞,看我。”秦峥缓缓捧起楚瑜脸,道。
楚瑜头一回觉得自己像个蹒跚学步的孩子般,带着对前路的惴惴和期许,怯怯张开双眼。
秦峥看到楚瑜眸子,如浸在雪中的曜石般,沉静且璨然。视线先是没有焦距地落在远处,随后缓缓凝结于眼前,似一泓秋水,美不胜收。
“清辞……你,看到了吗?”秦峥没有发现自己声腔里带着颤抖。
楚瑜沉默良久,缓缓抬眸打量四周,少顷,弯唇一笑:“看到了。”
秦峥睁大眼睛,欢喜得像个莽撞的孩子,一下伸手紧紧抱住楚瑜:“真的?可是真的?你都看到了什么?”
楚瑜伸手轻轻回抱着秦峥,在他耳畔道:“天上星,杯中月,眼前人。”
“清辞……”秦峥眸中滚烫,良久忍不住笑出声来,心里百般滋味难言,付与一吻之中。
楚瑜挑着下巴,唇舌温存回应,秦峥遂又一遍遍吻过他双眸。
楚瑜叹息道:“只是隐约还是模糊,瞧得不甚清楚。”不等秦峥开口,他又浅笑着道:“无妨,已是足够。”
杯中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繁星点点落于湖心,枝头细雪暗香盈盈,头上有响声忽然炸开,绚烂的烟花在子时燃放于上京天穹之间。
新的一年,来了。
第65章
初一,楚瑜往宫里谢恩时,顺带捎回了自己家闺女。
燕承启膝下无女,太后喜欢瞧着机灵懂事的小姑娘在身前,便多留了两天。这一趟过去,真儿得的赏赐,愣是用了两辆马车才拉回家。
回国公府的路上,真儿拂开腕上一串西域进贡的琉璃玉镯,从袖口取出尺素,道:“大伯让我将这手谕交给爹爹。”
楚瑜将手中半卷书放下,略微迟疑一瞬,接过尺素。他与秦峥是否还能复合,还是得看兄长的意思。如今不比从前,可仗着年纪小肆意妄为,他这幅身子容不得折腾。兄长再如何纵容他,只怕也不会松口了。
故而当看见尺素上写着“终此一生,勿复嫁与秦家”时,丝毫未曾有过半分意外。
楚瑜怔怔看着这几个字半晌,叹息道:“勿复……嫁与……”
真儿心里一紧,绷紧了身子,蹙眉道:“爹爹……”
楚瑜回过神来,垂眸看着女儿,电光石火间忽地笑了。尺素被折起,拢在袖中,他伸手揉了揉真儿的小脑袋:“今后那些伤春悲秋的词大可收一收,小小年纪无需太重心思。”
真儿以为爹爹是训责她,刚想乖乖应下,忽然回过味来,猛地抬起头,双眸闪闪发亮:“爹爹!你的意思是,大爹爹会回来了?”
楚瑜弯唇,屈指在真儿眉心弹了一下,慢条斯理道:“得看他的意思。”
真儿捂着额头笑出声来,心道大爹爹怕是早就等不及了。
……
国公府,书房。
冷汗从秦峥额角落下,本是一双似笑非笑含情桃花目,如今那里面盛满了哀色。眉心拧出深深的纹路,堪比当年沙场破城那般沉重。
那一句勿复嫁与如沉甸甸的山压在他身上,碾得人粉身碎骨般难受。
“清辞……”秦峥沮丧极了,可还是努力挤出一丝悲怆的笑意。
楚瑜淡淡瞥了一眼,继续抄写佛经,语气平平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秦峥身形微晃,指尖攥紧那尺素,咬牙道:“清辞,我只想与你厮守余生,亦不想再委屈你半分。”
楚瑜抬眸,道:“你不想委屈我?”
秦峥缓缓点头,认真道:“不肯。”
“长兄如父,你看到了的。”楚瑜指着那尺素道。
秦峥垂眸,不知不觉攥紧了手,沉默良久,道:“我去求君后。”
楚瑜摇头,道:“你莫看兄长一副谦和温润的模样,若论心志刚硬,我不及他。”
秦峥眉头纹路更深几分,眼尾都急红了:“那我……去向陛下请旨……”
楚瑜挑眉,冷笑不言。
秦峥更加沮丧了,他觉得自己这话着实天方夜谭,陛下哪里敢逆了君后的意思,除非陛下俩月内不想迈进君后寝殿大门了。
楚瑜将手中紫毫笔绕在指尖,有意无意轻叹一声,道:“我不能嫁与秦家,可国公府不可后继无人,迟早哥哥做主,还是要让我迎了旁人的。”
秦峥蓦地瞪大眼睛。
楚瑜用笔杆轻轻叩着案牍,自言自语道:“爷朝中职务不能懈怠,真儿到底年幼,该有人cao持后宅才成。”
一双好好的桃花眼瞪成了牛眼,秦峥像个被抢了糖的孩子一样,委屈得无法言喻。
楚瑜掷笔,若有所思道:“若再择妻,必要寻个贤良温婉的,家世稍逊无妨,容貌稍次也无妨。”
秦峥忍无可忍一把扣住楚瑜手腕,死死盯他双眼,道:“你竟是想要娶妻?”
楚瑜颔首道:“要娶的。”
秦峥急得跺脚:“你怎能这样想?”
楚瑜淡淡道:“我为什么不能这样想?所有人都要娶妻的,我也一样。”
秦峥几乎将楚瑜扣在怀中,似乎这样抱得紧些,眼前人就不会离他而去了:“你要娶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