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会进行到一半,林以诺忽感厌烦,中途就退了出来。
走过路中央的大广场,高大的树木搭出一条绿荫浓密的走廊,年轻的母亲带孩子在树下休憩,瘦而精神的老太太低声热烈地与她们交谈,附近一对情侣互相拥抱着打瞌睡,良辰美景似一幅超现实主义的画作。
林以诺站定半晌,阳光晒得人有些发懒。先前一定是他误闯了一个被虚设的时段,奇突的出场人物和情节对白在现实中并未曾出现过。
他走回医院。乐悦没在病房。病房里的空阔冷清有点不切实际。太安静了,四周没有任何声息,好像一切生物统统酣然大睡,万籁俱寂。他靠坐在沙发椅上,一夜未睡的疲倦齐齐袭来,双眼都几乎睁不开,连乐悦悄悄推门进来也丝毫没有察觉。乐悦紧挨着他坐下,笑嘻嘻把头搭在他的肩膀上,鼻尖贴着他的脖颈。这么开心。
林以诺清醒过来,头脑里断断续续复苏的印象一下子褪为不成形状的影子。
乐悦举起卷在手里的一张海报,“老师,我想参加这个比赛。”
林以诺接过海报看了一眼海上面的内容。是纯粹商业性质的表演赛,由一间不怎么知名的小提琴制作工坊赞助。
“为什么。”林以诺皱起眉头,拍拍他的头。乐悦顺势抱住他,“因为决赛的奖品是一把手工制作的小提琴。我想要那把琴。”
林以诺不禁笑了,“你这么肯定自己能进决赛。”
乐悦抬起头,“嗯。我一定能进决赛。”
林以诺看着他,忽然不愿意让他有失望。
乐悦已基本痊愈,手指恢复运用自如。林以诺办理好手续接他出院,他们开始为比赛做准备。乐悦像一只奋勇的小兽,对比赛充满野心,一副理所当然的自信与坚决。
林以诺内心一角的隐忧渐渐也淡却了去。
傍晚下起了大雨。乐悦留在旅馆练琴,林以诺出门买晚上的食物。
“林老师。”
林以诺转身看着来人。大脑储存的记忆数据短时间内无法检索分明。
她正轻描淡写地微笑着。她今日穿了一件玫瑰灰色细针织连身裙,搭配一只FURLA的孔雀绿色复古手袋,一抹颓唐的艳丽。她欠了欠身,说,“我是苏解语,乐悦的母亲。”眼睛和唇角的轮廓很真挚,难以测知虚实。
15(上)
苏解语。多好的名字。浪漫得不似真的。
林以诺默不作声,看着她打开手袋,取出一支烟,点上,吸一口,笑笑说,“不好意思,耽误你一点时间。”
他一眼看到她左手的无名指有不很明显的缺陷。
他挑了旅馆隔壁的一间咖啡店,里面灯光没有全部打亮,长长的落地玻璃窗布满潮湿的雨水,店堂采光不足而更加暗沉。很多旅人在里面临时落脚等待雨势转小。
苏解语先坐下来,身体斜靠着落地长窗,像赴一场休闲的约会般适意。
林以诺看着她,“你如何找到我。”
苏解语笑,“在这里,想找一个我认识的人,并不难办到。”
呵,他对这女子的估计远不够高,她的权势已然放大到这样的地步。
她停顿一下,又笑,“说起来我们还是同学,不过我长你好几届。你学是院所有华人学生里年龄最小却最出风头的,我记得那时还经常去听你的音乐会。”
林以诺很是震惊,看住她。她又点上一支烟,吸一口,兀自往下说,“我生乐悦的时候刚好在大学部念三年级。乐悦一出生就极不安分,简直像个小魔鬼,非要全付精神应付不可。”她的声音又慢又有条理,“我从小没吃过苦头,一向天真,觉得为爱情无条件付出是人生至大幸福。看我多蠢,人生目标如此荒谬。怀孕是个意外。我和乐悦的父亲都还是学生,本来我们说好毕业后结婚,结果才听说我怀孕,他就怕了,其实也不能怪他,他不过是个大孩子,哪里有能力为妻儿担当。他不承认孩子是他的,他的家人也把我当成来历不明的疯子,他们全家为了躲开我特地为他转了学,我想尽办法都找不到他。学院要求我自动退学,父母不原谅我,再不准我回家。我以为可以找工作,靠自己独立生活,后来才知道原来我根本是个低能儿,从未有一天活在真实世界。我寄希望于找一个愿意娶我的人,是谁都不要紧,没想到这种谋生技能也必须趁早学,我学得有点晚,火候不够,所以常常出差错,人家总嫌我样子委屈,不懂得讨好。我从这张床睡到那张床,没有一张床肯让我睡到老死。有时候早上醒来,还会错觉自己只是在做噩梦。”
她坐在他对面,形同处在一个为她独设的舞台中央,全神贯注,孜孜不倦地说话。不知是她的演技,抑或是虚构的老套故事,总之如一列出了轨的列车,又长又悲,骗尽苍生。
林以诺不言语,一味沉默地聆听她独白。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把乐悦带大的,我后悔为什么执意把他生下来,没有他,我可能不会那么狼狈。我们两个半死不活的拖着,没有人在要紧关头拉我一把。后来有个男人提出愿意买我。呵,我真替自己悲哀,我已经看上去像妓女。其实也没什么,这种事也很普通,至少我终于只需要看一个男人的脸色。那个男人的附带条件是我必须把乐悦送走。”
林以诺听见她嗤一声笑了出来,“我那时就像头饥不择食的母猪,连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我告诉乐悦,我要死了,不得不把他送去孤儿院跟神父一起生活。乐悦跟我一样天真,别人同他说什么他都信。”
她的话倏然止住,只剩下微笑凝固在唇际,一成不变,像受尽皮肉之苦后修补而来的假面。
15(下)
大雨还在下,滂沱无休。逗留在店里无所事事的旅人开始大声聊天。黄昏的最后一点淡光仿佛零星的烟尘,被夜色和雨水彻底掩覆,咖啡店外竖立的霓虹灯招牌湿漉漉的闪烁着。店员用CD唱机播放起了音乐,塞弗拉克的作品总是充满听天由命的情欲的忧伤。旋律细声细气的,很遥远,很轻微,撩拨人心。
大抵这临时搭建的的舞台布景调和得不那么地道,那种全情的投入一瞬间就失散不见了,苏解语的态度明显有了生疏,漠然避世般的退缩回隔绝的状态,与林以诺拉开广阔的距离。
故事到底稍欠风骚。以后的情节可以想像,不过也是重复前人的套路。很多桥段,当事人以为是自创,其实多数曾上演千万遍,旧帐重翻而已。她连本带利豁出去,这一次总算同烟火人间脱离关系,功德圆满,也有另一套剧情,最终结局仍是欺哄一场,力挽无从,潦倒草草。
这女子,因实力有落差,始终是信心不足的那一个,寻不着合适的对手便心甘命抵于情感凌迟,好此不疲,看不到世上其他人其他事,像一个来回倒转的沙漏,一再转动,一再流失,跌宕兴衰死去活来永无穷尽,仿佛患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拖沓无救的一种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