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以诺无权为故事加注解。每个人都有权按照自以为是的幸福标准生存下去。
她把手里的烟头摁熄,随即取出一叠资料,“这是到明年春季为止一部分小提琴比赛的资料。我想请你让乐悦参加这些比赛,我能保证他每一场比赛都拿第一名。”
她停顿了一下,轻笑起来,“当然,我只是提供一条比较好走的捷径。我能为乐悦做的也只有这些。”
走出咖啡店的时候,外面已经灯火辉煌,到处充盈着音乐,食物,人流,气味和声响,热闹癫狂之极。
林以诺把资料细致地折叠好,装进口袋,想到自己的寒酸,他感觉好笑。比起寄附在私人权力和物质基础上的强悍稳妥的奠基,他那些多愁善感的度测衡量未免显得太无聊琐碎。凭借这条捷径,乐悦再不必挣扎讨好。
16
他回身看着苏解语走过街口坐进一辆银灰色雷诺房车。只可惜这貌似坚定的表象下,始终是欠缺着灵魂。她不负责任的视物标准,使他们一直在背道而行的矛盾界面各自徘徊,立场坚定的对恃亦不会有结果。
人各有志吗。是他所听过的最精彩的赞美词。
乐悦一定等得有些急了。雨大得不得了。林以诺快步往回走,走几步才想起忘记了雨伞,幸亏路不长,而且他早已习惯无处遮雨的生活。很短的一小段路,途中挤满酒吧和店铺,复古的老爵士铺天盖地,怀旧成为了最最时髦的做派。身边蜂拥的人群络绎不绝,走走停停,这座城市永远在兜售和消费,人们理所当然地享受着物质所操纵的生活,谨慎地揣摩付出与回报之间的平衡,然后沾沾自喜地醉生梦死。
旅馆大厅的门口,一群预备锦衣夜行的年轻女孩爆发出一阵阵叽叽咕咕的笑声,不时善意地向经过她们的陌生人打招呼,百无禁忌的姿态。快乐如此基本,实在难能可贵。林以诺穿过她们,走回房间。
打开门,灯都亮着,但里面显然是空的,乐悦不在房间里。林以诺隐约觉得慌张,他掉头回到大厅。挤迫的人群交叠着嘈杂混乱的声响令人愈发焦躁。
他看到了乐悦。
乐悦背对他站在旅馆大门的外面,衣服和头发都被雨水浇透了,乐悦直直地站定在那里,置若罔闻。人的背脊也可以有表情的。他慢慢走到乐悦背后,那种孤立无援如此清晰逼人,面对他的时候,却不便名正言顺的招展。林以诺第一反应是想笑,不明所以,根本就找不着笑点,但忽然都变得好笑起来。这样委曲求全都肯,真是个傻瓜。
“乐悦,站在这里做什么。”
乐悦猛地掉转头,一脸的仓惶。“老师。”
林以诺看着他,伸手用指背敲他的额头,“快回房间换衣服,如果感冒了,明天的比赛。”
乐悦不等他说完,一下子撞进他怀里,用力把脸揉进他的肩窝。“老师,你出去太久了,我有点担心。”
林以诺心中一痛,揽住他的肩膀,再说不下去。
两个人在周围惊诧和猜测的视线中长久厮守在一起。
乐悦吸了吸鼻子,在他耳边直笑,“老师,你看起来比我还狼狈。”
林以诺低头审视自己,才发现雨水在衣服上留下大片的灰迹子,鞋子浸泡着雨水彻底走了样,情状与乐悦同样极为不堪。乐悦直起身,两个人面面相觑,都忍不住笑出来。这一笑,又笑了长久。
一夜之间,天气已经转好,带着一点湿润和模糊的晴朗。
比赛的场地是一座偌大的工场。四面玻璃窗,穹顶镂空,临时搭建的舞台将背景戏剧性的布置成白得发亮的菱形,犹如一个宽广的电影银幕。天空的蔚蓝色全部嵌进窗玻璃,似乎是窗子本身的颜色,几片有凹边的云朵,毛茸茸的边缘为玫瑰色,固定成型,像玻璃上货真价实的彩绘图案。膨胀的光线堆积在云朵背后无力的呼吸,秀色慵懒。设计者对色彩坦率鲜明的喜爱一览无余。不必添加任何质次的装饰物,古典与后现代即将赤裸裸地相互揪斗。
17(上)
乐悦起得极早,林以诺迷糊中听到他在房间发出的细微声响,是摸索着调弦试琴的声音。林以诺朝里侧睡,醒了,但没动作。再过一会儿,乐悦在他背后轻轻掩上房门。他转过身,乐悦的白衬衣在门角倏忽不见。
居然预备独自去应付比赛。林以诺没忍拆穿。他起床洗漱换衣,又在楼下的露天咖啡店买一杯温吞的红茶,这才慢慢走去比赛场。
比赛的气氛远不如舞台布置精彩。参赛者都是年龄相仿的少年,一边调弦一边纷纷同对手寒喧,噪声此起彼落,十分沉闷。乐悦没跟人群打成一片,沉默的姿态疏离而奋力,似形成一种自控的气场。
林以诺微微扬起嘴角。
司仪正一一宣读大赛评委及赞助商的名字,并不断表达繁琐的谢意,评委们得体地在掌声中入评委席。
林以诺惯性地逐一扫过每一张脸,他的视线落在最后一名评委的面孔上,在该刹那,他整个人心惊肉跳。是她。那身复古的香槟色绸缎小西服令她更像照片中人。
他想过去阻止乐悦,但是来不及,按抽签的顺序乐悦头一个站上了舞台。顺利的站稳,鞠躬,尔后抬起头。
底下的观众都看出来,台上的少年一瞬间变得古怪,浑身僵硬,四肢未能动弹。林以诺远远看着。乐悦呆在原地,表情带着不可置信的诚实,这是他年少单纯还无法被理性处置的痛苦。他一定以为这是一场戏,布景剧情配合得天衣无缝。但惨烈的是,人物关系完全真实。
乐悦突然转身狂奔,仓促地逃离舞台,像崩溃的小动物一样。林以诺追出去。乐悦跑得飞快,白色瘦长的身影在刺眼的阳光里穿梭。终于,他跑到一家咖啡店的台阶边停下来。
林以诺也停下脚步看着他,觉得心脏被某种物质戳得钝痛。有太多事情,他无能为力。
他走近他,伸出手,用极温柔的语气,“过来。”
乐悦猛地后退一步,缩到角落,摸着自己汗湿的额角脸上忽然漾起笑意,“原来我妈妈没死,那我就不是孤儿了。”
林以诺说不出话。
乐悦微微蜷缩在台阶上坐下,林以诺默默站了一会儿,蹲下身体抱住他的头,把他揽进怀抱。
夜里两三点,乐悦醒了,一言不发起床摸索着穿衣。林以诺起身拉住他,“你在做什么。”
乐悦头也不抬,“准备早课,神父说不许迟到。”
林以诺用力拍他脸颊,乐悦没反应,又掉头看着窗外,“原来这么早啊,我还可以再睡一觉。”
林以诺紧紧抱着他,在他耳边大声喝,“乐悦,听着,没有早课。以后都没有。”
乐悦从他怀里挣脱,不出声,坐在床沿呆呆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