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欲走进唱片店的人,一推开门,必然先听到小提琴纵横交错的旋律痕迹,但没人会想到这日夜困顿在唱片店后头房间里的琴声,曾受万众追捧。那些一度繁华隆重的幻象被识破后霎时间灰飞烟灭。
夏季过去一半。晚上,吃过晚餐,乐悦一边听自己演奏的西贝柳斯协奏曲的录音,一边拿着笔在谱子上作标记。林以诺则为新上架的唱片写推荐。过程中不时侧转头留意旁边。一旁的乐悦整晚心不在焉,手里的笔经常悬停在空中,似有重重心事。
隔不久,乐悦起身去煮咖啡。林以诺听见厨房里传出咖啡机咕噜咕噜滚水的声音。乐悦把咖啡端出来放一杯在他手边,然后说,“老师,我打算去一趟意大利。今年的夏季音乐会有阿卡尔多专场。难得有机会听他的现场演奏。”说完笑笑地看着他,表情丝毫不见异样。
林以诺迟疑了一会儿,问,“打算去几天。”
“一个星期。”乐悦稍后冲他眨眨眼,补充一句,“老师,你要孤家寡人过一个星期了。”
林以诺当这种隐秘的亲昵语气是纯粹调侃,没予搭理。不过,到底哪天起,乐悦顺其自然从他生活里夺取了大部分内容,他们是日夜厮守,触手可及的。多奇异的感情关系。而现在,乐悦要离开他一个星期。
他几日没有睡好。
乐悦去了近一个月,还没有回来。不留一点线索给他,仿佛失了踪。
林以诺开始紧张焦灼。清早,手心被唱片架的棱角划了一道很深的口子,其实那里早已有缺损,他平时都十分小心避开了。血流得很多,居然一滴接一滴地落下来,痛倒不觉得怎么痛。他迅速找一条毛巾勒紧手腕,再用清水冲掉血,包住伤口,脑子逐渐清楚起来。他打电话订好往意大利的机票,拿出旅行包收拾简单的行装,即刻出发。
阿尔卡多的专场音乐会设在佛罗伦萨。统共十场音乐会,却无一人见过一位名叫乐悦的青年小提琴家。
乐悦并没有在这座城市出现。林以诺恍然明白,乐悦技巧地对他说了谎。他实在震惊,没想到乐悦的演技逼真纯熟到这个地步,完完全全骗过他。长此以往,一定可练得与他母亲旗鼓相当。想到这里,他立刻煞住,思想不能继续发展,太危险了。
林以诺好不容易定过神来,此时再追究也无益,他能做的只有等。他愿意回去等一个解释。
又过了几天。唱片店的生意十分清淡,林以诺提前锁了店门去附近超市买食物。再绕一大圈去找乐悦喜欢的一种碳烧咖啡粉。
回到家门口,看见一个人蹲在地上,听闻脚步声便抬起头来笑,“老师,我把钥匙弄丢了。”
乐悦站起来。
林以诺没看他,经过他身边用钥匙开门。
乐悦跟着进门,伸手就抱住他,埋首在他怀中。
林以诺忍不住回抱着他,半晌才说,“怎么搞的,弄得这样狼狈。”
乐悦只是闷声说,“我饿了。”
林以诺进厨房准备晚餐。乐悦在浴室洗了很长时间的热水澡。
两个人又坐在一起吃饭。靠得很近,途中没讲什么话。
吃完饭,乐悦仍旧坐着,欲言又止。
林以诺决定助他一臂之力,“是不是有话跟我说。”
“是。”乐悦乐悦轻轻吁一口气。
“说吧。”
“老师,我可能做了错事,你先答应我不发火。”
林以诺看着他。真厉害,凡事先摆出低姿态俯首认错,如果对方不肯原谅就是小人。
林以诺没作声。
“老师,我没去意大利。”乐悦全神贯注看着他。
林以诺脸上一点表情也无。
乐悦说下去,“我哪里都没去,一直留在巴黎。我在巴黎音乐学院搜集一个问题的答案。”
林以诺隐约感觉惊慌。“找到了吗。”
“嗯,找到了所以回来。”
26
隔很久,乐悦轻轻说,“我去看过那个男孩子,他坐在教室里听课,跟周围普通人没有分别。”乐悦停顿一下,“他妈妈说毕生感激你。”
“闭嘴。”林以诺大声而暴躁的打断他。
乐悦执拗地拉住他的手臂,继续说,“老师,你的手已经好了,为什么你总是记着过去。”
林以诺猛地甩开乐悦的手,低声说,“你站在这里一声声提醒我,叫我怎么去忘记。”说完抓起他的衣服和行李,砸向他,“滚。滚得远远地,永远都不许回来。”
乐悦踉跄着退了好几步,瞪着眼睛不置信看着他。
两人在强硬和沉默中抗衡。
然后他一声不响掉头跑到了门外。宽阔的街道上有仓促的足音,逐渐细小,不知所踪。
林以诺站在原地,无法移动半步。他的反应如此强烈,吓怕自己。
快八年了。原来,内心积累下来的阴影从未能消减,时时刻刻,他都在为其提供养分和生命力。他闭紧眼睛,怕眼前真的再出现那男孩的脸。他其实已经想不起他的姓名。
那时在老师公开课上,林以诺第一次遇见他。别的孩子极其专注的练习指法,除了他,完全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琴音同本人仿佛分裂开来。看多了琴童,林以诺自有判断的标准。他与生俱来的独特天赋显然高于所有同龄人,天赋不靠努力,亦无法被模仿和分享。
林以诺走过去直截了当对他说,“我要你做我的学生。我保证你会年少成名,很快抵达你与天分相符的身价。”
男孩定定看住他,似笑非笑说,“可我一点不喜欢这东西,它的声音难听得要命。”
至于那男孩为什么改变主意,至今林以诺全不知情。整个故事像一个圈套似的。
很晚了。林以诺打开唱机,洗澡,抽出一本梭罗的小说,躺在床上阅读。
外面霓虹声色已褪去大半。他看了看时间,凌晨一点,拨打乐悦的电话。已经关机。他把书放回原处,关掉灯。半小时,又扭亮灯,再拨打电话,依旧听到被提醒关机的机械声音。
他起床穿好衣服,站到窗边。街道一片空旷,雾雨弥漫。他没犹豫,拿了一把伞锁门出去。
他延着附近每一条街区和每一间旅馆急切搜寻,天色发白,仍一无所获。他最终停在了一条岔路中央。清晨尚无任何人经过,楼群之间的天空是微微泛出暖色的灰白。一切悄然无声,能听见风和云层因急速掠过而摩擦出的声响。空旷又带了点清冷,使人觉得血液流速减缓。这样一个微妙的时刻,他惊觉,令遍寻不获的这个人早就在他心里生了根,彼此依赖和共存,要拔出来,已经不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