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上)
林以诺顿一顿,说,“另外有件事要告诉你。”
乐悦好似听出弦外之音。
“我右手的屈肌腱有新的损伤,需要再动一次手术。我要马上住院。”
乐悦惊骇地看着他,“怎么会这样。”
“只是这段时间右手的压力过大,情况不算最坏。”
“啊。”乐悦答了一个字。他把怀里的琴用劲揽了一揽,防它滑下去,不知为什么,这把琴有一种极显著的冰冷的感觉,使他手指骨上一节节奇酸的冻疼。他突然很害怕,大力地笑。“为什么不早点说。”
他为什么不早点说,他什么都不说。
林以诺看着他,态度永远是光明磊落的,也许伪装得太好,也许真的不在乎。乐悦不能明白。
他问,“手术之后你的右手是不是彻底恢复。”
“如果幸运的话,能继续维持现状。”
他怎么能够如此镇静。
乐悦闻言一阵眩晕,眼睛直盯着谱架,动都不敢动,最后实在忍耐不住,腾出一只手整理谱架上的乐谱,薄薄的一沓谱子很不端正地有无数波折。“是吗。”他莫明其妙说一句。
接着两人寂静无声。
节拍器在中间嗒嗒嗒嗒的款摆,一分一秒,直至气尽。
“我陪你去医院。”
“不必了,并不是大手术,我过一个礼拜就回来了。你专心准备音乐会。”
“你去医院做手术,而我专心的呆在家里准备音乐会。”
这种说法未免太离奇了。
林以诺不肯搭这话题,乐悦也说不下去,不不,不是计较他将他隔离。用一场音乐会得一个莫须有的名声来做什么,反正他情愿回到巴黎,两个人守住一间唱片店了结余生。
他把心思用在思虑他的所作所为上。发生过的一切细节。是他不知足,是他千方百计强求。他错了。从他去母亲那里索要那把阿玛蒂琴的时候就错了。
乐悦惨淡地笑一笑。
他们若无其事跟平日一样,甚至一起做了晚饭,吃过饭,又齐齐到后园洗车。
乐悦打开唱机放进CD,一名法国男歌手情深似海地唱,“别再寻寻觅觅,爱情就在这里,直到天长地久,我深信不疑,我们的结合必定幸福甜蜜……”
气氛多好多美满,完全不似人间。
乐悦惨淡地笑。
这样忙至半夜,两人才睡。林以诺先睡熟了。乐悦偷偷起身,他恢复到现实世界来,望见镜子里的脸,自己先吓一跳,怎么是这样的脸色,灰白,仿佛所有精力用罄,不像个活人。
他摇摇晃晃倒下,拉过林以诺的手放在脸颊边,小孩一般的痴缠。
一早起来,林以诺带着简单的衣物开车去了医院。
乐悦拿着琴站在琴房,对准乐谱,只觉得身前身后尽是杂沓的影。他吸进一口空气,他必须振作。是的。多么可笑。阳光狂浪刺眼,十分讨厌,他忿忿不平放下琴,去把全部窗户关得紧腾腾的,顺势躺到地板上。房间就像新掘出的一个活埋的坑。
他想过又想,仍然没有第二条路可走,生涯再苦涩再不堪他都得走毕全程。
42(下)
苦恼地翻个身,心里却模糊地觉得不行,不行,不能安守本分一个人在这里。他横了心,手支撑着身体重新站起来。阳光拼着性命往他脸上照,痛楚的一亮一亮。
他换件衣服就出了门。
医院里那股根深蒂固的消毒药水的气味使他不寒而栗。
护士领他到其中一间病房的门外。乐悦胸口抵在门上站住了脚,这张门冰冷得像块石板。他一眼望进去,林以诺躺在床上闭着双目,在他们之间,隔着一扇门,隔着大理石的地板,隔着四通八达的仪器,隔着翻阅过的早上的报纸,他不能够近他的身。
他回头走,忽然等不及电梯,自楼梯间跑下去,一直转一直转,直到楼下。他急急走出医院,坐进一辆出租车,随司机在城里大兜圈子。
乐悦静静靠着车窗,脑子渐渐清楚。他在城中心的一座公园门口下车。公园的露天剧院在上演一出现代剧,主角全部是流浪艺人。居然座无虚席。他与舞台遥遥相望。
女主角是位美人,不老不少的年纪,金色长发,大得有些过分的眼睛,衣衫褴偻,光着脚,男高音歌手高大臃肿,一头凌乱的假发,穷嘶极喊时有种滑稽相,畸形怪状的乐队站在他们身后做着毫无意义的姿势,化了装,五颜六色的涂抹一脸,他们被爱情,歌唱,舞蹈,酗酒这四种因素来回翻搅。一切对他们而言都是音乐,只要是颤抖的,震荡的,跳动的东西,包括这大太阳的天,鸟语,虫鸣,树木的呜咽,可爱或可厌的人声。
这出剧不间断循环上演,四周围的面孔不间断更迭,他是惟一从一而终的了。他乐于循环欣赏,专注全神,不觉时间飞逝。
回去的时候,家里有灯是亮着的。
乐悦在呆呆站了一段辰光,才打开门。
一室的灯光映衬着他老师的身形。
乐悦笑着迎上去。
林以诺吻他的额角。
“你去过医院?”
他如何知道的。
乐悦无言。
“你把车子忘在医院了,而且忘记取车钥匙。”他轻声说。
乐悦收敛笑脸,喉咙干涸。
他不愿意让林以诺看到自己畏缩的样子,所以他走开,假装喝水,站在水池边,打开水龙头接清水喝,水从玻璃杯中一股股地溢出,冲刷他的手背。
林以诺走到他背后,伸出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乐悦不转头,乏力地把身体往后倚,靠着他。林以诺扳过他的脸,吻他额角一下,说,“去洗个澡休息吧。”
他的确需要无限的休息。
“你呢。”
“我回医院了。”
乐悦暗败地微笑。
然后林以诺就开了门,离去了。
乐悦有种冲动,想狠狠捏碎手中的玻璃杯,最好碎玻璃一一嵌入皮肉。但他只是轻轻把它放下。忍得习惯了,已经不在乎发泄。
他洗完澡,乖乖上床。这一觉睡到闹钟叫醒。
回到琴房,拨动节拍器的摆杆。六天后就得前往纽约,时间再不容挥霍。他开始自早到夜的练琴,该休息时,认真做一顿饭,再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周而复始。他感觉整个人被一具陌生体占据,根须种进肉里,日益巩固,痛饮他的血,他不胜惊奇地感觉它的生长。
番外之一夜
林以诺在深夜12点多才找到乐悦所住的旅馆。这晚雨下得非常大,他的衣服裤子全被雨水打湿了,一身狼狈。
从电梯里出来,在最里间的套房门口停住。林以诺抬手敲门。终于,里面的脚步声渐近,房门打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