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只常年握笔、养尊处优才有的手,绝非在外饱经风雨、街头算命的混混所拥有。
那人似乎颇为无奈,掸了掸衣襟上的尘土,语声悲悯:“可怜!可叹!此地人竟如此愚昧无知,陷于危境而不知自救!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在此多费口舌,天象有变,此乃天下大乱之兆啊!”貌似轻蔑地看了眼前人一眼,见对方仍在发愣,摇了摇头,转身离去,长叹:“对牛弹琴,牛不入耳。”
段衡目光一动,犹豫了一瞬,上前拦住貌似正准备离开的那人,沉声问:“先生方才那话是何意?”
这一拦方才看清,面前竟是个面容俊雅、唇红齿白的年轻公子,他不禁一愣,一阵冷风猛然吹来。
“呵欠!”那人打了个喷嚏,抬起袖子揉了揉鼻子,准备好的台词总算派上用场,也不抬眼看段衡,望着前方幽幽叹息:“世风日下,掌权无道,人心不古,难怪天降灾祸啊!”掩袖悲痛状。
段衡越发疑惑了,目光灼灼,“先生何出此言?”
那人不说话,也不离开,只是直视着前方,仿佛在等待什么。
果然段衡很识相地一礼,“在下可否请先生入内一叙?在下会设酒款待先生。”
那人垂眸默然片刻,眼珠一转,“那我就勉强去你那里坐一坐,跟你聊两句。”
他这话很是嚣张,身边守卫气不过,便要抽刀,被段衡制止了。
于是段衡将人请进了山寨。他的想法很简单,此乃非常时刻,不得不采用非常之法,说不定上天瞧他年纪轻轻驻守山头很是可怜,便派了个救星来提点他。
美酒佳肴布了满桌,酒过三巡,他才满怀期待道出了心中所想:“先生,您看我们这群弟兄,上上下下共计两千余人,迫于生计才落Cao,却眼看着又要因为粮食问题散伙,我这心头不是滋味。”
那人红唇一勾,似笑非笑:“段兄,你当真不知何处存粮最多?”
“自然是官府,可先生这不是开玩笑么?官府的粮食若是能拿,我们这帮兄弟哪还用得着饿肚子?”他苦笑着摇摇头。
对方缓慢地眨了眨眼,突然倾身凑近,酒香浓郁扑鼻而来,“那么段兄驻守此地,是在等着为你那两千弟兄收尸?”无视段衡骤然变化的脸色,平静地继续道:“我来此处,就是要告诉你一个消息,蘅州城附近山坳里有存粮,是我亲眼所见,而且,最关键的是,”那双狭长的眼眯了眯,“此乃镇南王的私存,朝廷并不知情,换句话说,你们若是悄悄劫了那批粮食,镇南王也不敢追缴,否则惹出动静来,传到朝廷那里,他的后果更严重。”
一番话说的轻缓,仿佛呓语,回荡在幽深的山坳中,却字字清晰。
段衡出了一身冷汗,“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既是镇南王的私密,你又是如何得知?莫非,你是镇南王的叛徒,又或者,你是——”
“我是朝廷的人。”那人微笑,面不改色。
一把刀骤然架在了他颈间,持刀的段衡死死盯着他。
头顶四处角落里有细碎声响,是弓箭搭上弦的声音。
“段兄不必过度担忧,在下没有武功,无需如此戒备,你何必如临大敌,倒叫人小看了你,”那人眸子温柔如水,刀架在脖子上,倒不见惊慌之色,只是带着一丝玩味打量着段衡。
“你是来给朝廷做说客的,想让我们两千多个兄弟卖命帮你们牵制镇南王?”段衡目光如炬,持刀的手微微颤抖,锋利冰冷的刀刃划破男子雪白的颈,殷红的血低落,渗透了长衫。
那人眼睫颤了颤,唇角掀起,用赞赏的目光看着段衡,直言:“段兄很聪明,不错,在下是说客。”
段衡咬牙,手上又加了力度。
山口黑暗处一丝细微的声响,似是有人突然动了动,然而段衡此刻全神戒备放在对面的陌生男子身上,丝毫没有留意周遭动静。
“然而段兄如此对在下,未免太矢风度。段兄是聪明人,该明白,如若朝廷当真有意逼迫或是招安于你,不会只派在下一个小卒前来。何况在下一介文臣,手无缚j-i之力,可见朝廷没有敌意。而段兄今日若杀辱了在下,只怕不仅会得罪朝廷,更在天下各地英雄眼中失了颜面。这笔买卖,不划算。段兄不妨自行掂量一番。”
段衡冷笑:“阁下好一副说辞,还未请教阁下大名。”
那人眨眨眼,“姓沈,单名一个言,无名小卒,不足挂齿。”
“沈公子,”段衡眼中敌意仍在,“你口口声声说朝廷没有敌意,那是在你们达到目的之前。若我等即刻劫了镇南王,只怕朝廷第一个回头灭了我们吧。”
“段兄多虑了,在下可以担保,可以为你求得当今圣上手书,保你两千余人平安无事。”沈言神色认真。
段衡沉默片刻,细细打量着沈言,突然面无表情道:“你说镇南王私自存粮?”
“不错。”沈言心一沉。
肩膀上突然被段衡的刀一记重击,剧烈的疼痛使得沈言捂着肩头一声闷哼,脸色霎时雪白,颈间再度感受到刀的冷意,耳边段衡声音沉冷,“我若将你献给镇南王,他趁机发兵,朝廷也根本束手无策吧,也就是说,选择权其实在我手上,”他凑近一分,凝视着沈言妖娆的眉目,突然攥紧了沈言纤细的手腕,“我突然有些好奇,朝廷怎么会派你来,你是皇帝什么人?想必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镇南王一定会认为,拿你当人质很有利。”
腕骨仿佛要被对方捏碎,沈言薄唇毫无血色,垂眸低低地笑:“你把我交给镇南王,他才会灭了你。即使他心情好不灭你,他与朝廷迟早有一战,胜负谁也不敢断言。镇南王若胜了,你自然运气好。但他若一不小心败了,朝廷迟早会找你算这一笔账。”
他唇角浮起一丝冷笑,“何况据在下所知,镇南王乃是嗜血好杀之辈,反倒是当今圣上心怀仁义。”
说完这一番话,他似乎是疲倦了,垂着眼眸靠着身后山壁。
面前的段衡显然有所触动,始终沉吟不语。
不远处黑暗角落里,一道担忧的目光正落在面色雪白的沈言身上,迟疑了片刻,纵身消失在黑暗中。
在此之后,整整两天,沈言被段衡关在了封闭的房间里,段衡不放他走、不答应他,却也不敢折磨他,依旧好吃好喝供应着,导致沈言在这两天里非但没有受罪,反倒很是逍遥自在。
两日后,段衡推门而入,望着慵懒而卧的男子,心头惊诧。
此人分明身受囚禁不得自由,甚至连x_ing命都朝不保夕,睡在如此一间破窗陋瓦的山坳房间,却仿佛拥的是锦衾、饮的是琼浆、睡的是高堂华屋。
通常情况下,只有两种人会有此类行为。一种是没心没肺、凡事无牵挂之人,另一种,便是城府深沉、早已习惯的人。
段衡目光一沉。
“沈公子倒是想得开。”他不咸不淡讽刺。
沈言闻言偏过头,披散的墨发妩媚地垂落,凤眼斜挑:“段兄今日怎么有兴致来看我?”戏谑的目光落向段衡眼下的青黑。
作者有话要说:
试着调整了一下分段~大家看看效果,是密集一点好还是稀疏一点好~
第20章 第二十章
段衡不等他让座,知趣地自己挑了把椅子坐下,淡淡道:“我答应你。”
沈言愉快地笑了起来,明媚得晃眼,“段兄是聪明人,聪明人是不做蠢事的。”
见到他心情好,段衡脸上的郁闷又重了一层,清了清嗓,沉声道:“沈公子,把你的计划说得详细些。”
于是在黑心的沈某人带领下,西风寨的诸位首次挑战了劫官粮这个艰巨而刺激的任务。这些平日里被人骂作贼人的硬汉们,平日里饱受世人畏惧却鄙夷的眼光,同时还要遭受当地官府的打压,心头早已压抑了一股火气,不过是没有爆发的机遇。此时段衡告诉他们,要为朝廷劫官粮,委实是让这群人开了眼界,纷纷摩拳擦掌,争先恐后地自发听命。
沈言等的就是这样一个效果。
他要帮助崇华兵不血刃乱了镇南王的军心。不战而屈人之兵,从来是兵法中的上策。
一日后,临丰县知县匆匆赶往蘅州,见了镇南王,面色慌张,两人谈了少许后,镇南王火速下令,四处寻找钦差沈言。
看来这位王爷是不打算让钦差大人活着归京了。
三日后,大意轻敌的镇南王还在府上静候消息中西南道钦差的到来,突然有兵卒慌慌张张进来禀报,西戎运来的粮Cao被劫了。
不巧的是,劫粮的人似乎很是狡猾,将地点选在了西戎入南楚之后不远的官道。此处不偏不倚,刚刚好是西戎势力不能到达,而南楚兵将兼顾不到的地方。这使得收到消息的萧玉对劫粮一事的决策稍有犹豫,而未能及时派人解救。等到他下决心追缴时,那群劫粮的早就带着战利品跑得没了踪影。
世间事瞬息万变,转眼间便换了风云,战机稍纵即逝。
萧玉在府邸捶胸顿足之时,大获全胜的段衡已然带着一千余人风风火火回了西风寨,终于解决了粮食问题,当晚便开了庆功酒,众人兴致极好,聚众高歌,开怀痛饮。
出主意的沈言却只是低调地默默斟酒,一言不发。段衡看着奇怪,凑到他身边,随口问:“我们弟兄按照沈公子的嘱咐完成了任务,沈公子,我们可是有约在先,保证让朝廷保我们安全。”
沈言轻轻一笑,端起酒杯晃了晃,“自然不敢忘。”
段衡大抵是喝多了,闻言只点点头,而后垂着头闷了半晌,才悠悠道:“你也别见怪,我段某绝非多疑之辈,懂得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理,否则也当不上这寨主,”他缓缓抬头看着沈言,目光里有说不鸣的意味,“沈公子,那*你初到我山寨,我瞧得出,你是个有勇有谋的人才,却想不明白,你这样的人,何必为朝廷卖命?”
不远处燃烧的火把明亮灼眼,火光映在沈言玉色肌肤上,那双艳眸里波光明灭,似灼热似冰冷的光芒火花般一闪。
“朝廷于我有恩,我自认不是什么君子,却还是个知恩图报之人。”沈言轻轻说着,面容少见的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