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死人堆,我把师父放在一棵大杨树边,让她背靠着树干。我坐边上擦了擦汗,开口叫了声:“师父。”
无人搭理我,头顶杨树上不知哪个鸟儿蹦跶过来,不偏不倚一泡鸟屎落在了我脸上。我一把抹了干净,骂了句粗口,骂完觉得甚是舒心。师父此时在我眼前,却没法子责怪我出言不雅了。
我以后怎么骂粗口,倒也不用留神会惹来师父教导了。
风凉飕飕地一吹,我身上的汗落了大半,锦缎的衣裳贴着身子透心凉,凉得我鼻子有些发酸,怕是再坐下去要感了风寒。
日头斜斜地晃过来,黄澄澄的光从师父肩膀上越过来,又落到我手上。我磨蹭了半天,方才撑着大树干站起来,休息这么久倒是恢复了点力气。一手揽住师父的肩膀,一手揽住她的双膝,将师父抱了起来。老子觉得此时老子很像个男人。
约莫就是那么一会子,我发觉了老子这个称呼,确然要有气势很多。
我思索了许久,估摸着此时得寻个坑把师父埋了。我将她从乱葬岗里寻出来,自然是想要师父入土为安。
安顿好时,已经将摸黑了。光秃秃一个坟包,新翻的土上半根儿Cao也没长。我嘴里嚼了根青Cao茎,拍了拍手上的泥,觉得这坟包缺了些什么。仔细一想,是缺个墓碑,我本该找块木板或者石板,书上师父的名讳,方算为完。
但我却没法这么做,寻个尸首叫人发现了都要说不清,再书上个墓碑,怕是师父死了也不得安宁。
我站起身来,转头瞧了瞧我挖的那个坟堆儿,整了整肩上的衣裳,又顺手理了理脑后的布衿。这才转身对着埋了师父的那个土堆弯腰拜了三拜,喊了声师父,凭着记x_ing离开了这地方。
师父获了个欺君的罪名,身为她的学生,我觉着我也脱不了干系。因此据说是新登基没多久的天子召见我时,我便心里想了个通透,想我如今不过十载又五岁,人间悲欢离合生老病死在那翰林院的书阁里见了个干净。我自以为这人世间活着不过那么回事儿,一口气含在嘴里,上蹿下跳争风吃醋如何都行,到年老烛残,一口浊气咽下去,谁跟谁又差哪儿去了。譬如我现在就去了,与我苟延残喘到花甲年岁了,无甚区别。
想通这一点,我便波澜不惊地点头作揖回应了那传信儿的小太监,入了宫,见了那衣裳鲜黄高高在上的新帝。
“你就是那前朝记史的学生?”坐在书案后的人口气带着点漫不经心,与打发一只虫子无甚区别。
我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双手扶着地面,额头碰在坚硬的地面上,觉得有些凉。磕了三个头,我直起身子,垂下眼皮应了声:“是。”
“不用怕什么,眼瞧着还是个孩子呢,”新帝不轻不重地笑了声,口气和善,“今年多大了?”
我一时没有弄懂,这皇帝是想要做些什么。照着我想的来说,师父头顶了个欺君的罪名,身为她的学生,该连坐也才是。眼前这位皇帝的态度,委实叫我有些捉摸不透。我照旧垂着眼皮,瞅着膝盖上的衣料花纹:“十岁又五。”
“果然还是个半大孩子,”新帝又笑,语气慈祥得仿佛他是我爹。
我眼珠转了一转,抬起了眼皮。想来脸上该是坚毅天真的表情:“师父说,这个年纪乃是志学之年,男儿当胸怀大志,学在四方。”
新帝脸上的笑晃了晃,又深了几分。他抬手翻了翻书桌上一本册子,语气无甚大变化:“小孩子还不到明白那些的年纪。不过,你瞧瞧这书册上说的,对也不对?”
新帝此时在书房里召见的我,平心而论,这倒叫我有些惶恐,若是没有发生我师父那一档子事儿的话。但眼下我师父既已经“服罪自尽”,他约莫是想留个好印象,不怎么打算跟我这个半大孩子过不去。
他将将摊开那本册子,一旁的小太监就极有眼色地双手取了那本书,捧过来,送到了我面前。我接过那册子,才一眼,眼前就花了一花。字字整肃娟秀,是我师父所记。
“四皇子弑父为王……”几个字映入眼中,我冷汗冒了一脊梁,吸了口气觉得吸进了根刺似的,呛得嗓子疼。
师父啊师父,你怎的如此糊涂?便是史书所记,也要罔顾自己的命么。
我手抖了几抖,胡乱扫了几眼,又将那册子还给了小太监。
小太监低着头步子碎碎地退回了御书案边,新帝随手拿过了那本册子,又随手往垂着明黄绸幔的书案上一扔,随口问我:“可瞧懂了?”
方才问我说的对也不对,眼下又问我瞧懂了没,师父说我明白通透,万不可学她。但她在时,我一向尊师重道,她不在了,我学上一遭又何妨?
我眼睛瞧着自己的鼻尖,听见自己平平稳稳地说了仨字儿出来:“瞧懂了。”
新帝似乎是顿了会儿,想来正打量着我,语气也正经了几分,又把那问题抛了过来:“那你瞧着,这书上所记,是对还是不对?”
那声老子这么一会儿冒上了脑子。开了个头,免不了就想一条道走到黑。我有心想说个老子开头的话出来,又觉得甚是有损我这平日里的师父得意门生的形象,咽了咽喉咙,到底没把“老子”这俩字说出来。
我松开了攥着衣摆的手,又是四平八稳道:“微臣才疏学浅,侥幸也认得寥寥数字。此书之上字迹,乃是微臣之师所撰。师父为人清正刚直,从不会有半分马虎,想来师父所记,定然是对的。”
这几句装模作样的话说完,我觉得什么御书房,史记,统统都化作了一抹灰儿。我跪着杵在这儿,才是真真切切的存活。
“那少史可知,这书上所言四皇子是何人?”新帝出乎意料地没有立时大发雷霆将我拖出去砍了头,还十分和颜悦色地又问。
如此对话实乃煎熬,我明明白白地告诉这位皇帝,我赞同我师父所写,他倒是还要问上一问。莫不是怕我不学无术,两耳不闻窗外事,不晓得自己正往刀刃上撞?此时我再这么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他也好定罪罢。
于是我用肃然的语气道:“微臣所料不错的话,这史记上所载四皇子,乃是先帝的第四子,正是当朝天子罢。”
我瞧过许多史书本子,一般如我这么直白的,要么是午门外人头搬了家,要么是在金殿上拿头碰了柱子。但此时我没有以死为谏,撞柱子以表痛心疾首,那便该午时三刻跟铡刀会个面没差了。
御书房里半晌静默,我等的稍微有些不耐烦。这新帝忒不爽快,嘴巴开合一句话的事儿,也值得停顿如此久。
我若无其事地拂了拂膝盖衣摆上的灰尘,等着那一声怒喝。
半晌过去,没有怒喝,新帝悠悠开了口:“朕倒是一时糊涂了。这前朝的书籍,给你一个孩子看,你尚且辨认不清,遑论往后流传下来,少不得要蒙昧许多人。少史便瞧瞧,哪些书是前朝的,捡出来扔到个空地上,趁着今日得空,焚了吧。”
皇帝的声音不算大,说是不怒自威也不为过。好几句话顺着钻进我的耳朵,又原封不动地钻了出去,末尾那三个字我听得极为清楚,焚了吧。
师父大半生心血,眼前御书案后的人轻飘飘几个字,便要否了师父这几为尘世存证的汗青痕迹。我眼前闪过师父额头凝结的血块,泛着青的僵白脸色,手指紧紧地攥着手心,垂了会儿眼皮,又抬起来。
我用来御书房时同样恭敬的姿势伏在地上,额头碰了下地面,接着撑起胳膊,回了声:“是。”
是以此时我蹲在城墙上,挥了挥荡到眼前的飞灰。那火确然烧的很大,黑滚滚的烟雾冒上城墙头,呛得我又咳了几声。
“少史可将书捡干净了?”明黄衣衫的人依旧负手而立,没计较我这副大不敬的样子。
我没立时回话。师父惯拿的那支笔此时正攥在我手心里,被汗水打的有些s-hi沉。师父说,叫我以后别再用此笔。但我还没用它写过字,往后怕是没有机会了。
我扶着城墙垛子,就着蹲身转过身去,用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姿势问道:“皇上,微臣斗胆,此时可有砚墨否?”
皇帝走近了些,一双眼睛锐利地扫我一眼:“此时无有砚墨,少史要做何事?”
“无事,微臣莽撞了。”我拱了拱手,接着拿笔尖往嘴里伸进去舔了舔,想化开那浓奄的笔头。墨汁溶进嘴里有些苦,我往手背上描了几下,也只是几道浅淡的水痕印子,没留下清晰的笔迹。
老子心里有些惆怅,没想到平日里家常便饭的蘸墨写字,此时倒成了奢望。
天上云头压得愈发低了,细冷的风打着旋儿将城墙底下的大火撩得高了几丈。灼热的火星子似乎要溅到我脸上来。
我腿麻得厉害,于是一手扶着城墙,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衣服下摆被风吹起来,又胡乱地拍在我腿上。我专心致志地盯着城墙下的豪迈大火,刚要转身跳回女墙,不妨脚滑了下。我一时心中一紧,赶忙两手扒住了城墙垛子,吸了口凉气,好歹站稳了。
但我人是站稳了,那杆笔就这么自由不羁地从我手中挣出去,顺着城墙边的半空,极为利落地坠了下去。
“哎,笔……”我身子往前一探,下意识就想捞一把,接着便身体前倾顺理成章地从城墙上栽了下去。
☆、须弥(三)
我眼瞧着自己离地面越来越近,风声在耳旁呼啦啦擦过,底下丈高火焰溅起的火星子冲着我的脸扑上来。我被烟呛得有些睁不开眼睛,使劲伸手向下够着,也没摸着半根笔毛儿。底下红火的一片好似都不见了,只剩下那根笔在,我瞧着它,却怎么也够不着它。
老子竟然抓不住一根破笔?
衣袍被冲地掀起来劈头盖脸,我只觉得过了许久,久得够我在半空里想了遭是我胳膊不够长,还是那笔落得太快。结结实实撞到实地上的时候,我才觉得不过这么一会儿,倒也不是很长。片刻前我还蹲在城墙上想用这根笔划拉几下,此时竟以这么一个倒栽葱的姿势落了地,委实有些不大体面。但好在这底下熊熊火焰铺展,三尺内无有活人气息。
我躺在地上,眼睛斜着瞟离我手指尖半尺的那根笔,有心想够上一够,然又觉得力不从心。脑子里想着胳膊动一动,但那半截胳膊却没听我使唤,我试了好几遭,腿也动不了,约摸着是摔折了。我仰头看着那被火焰燎得有些扭曲的天,乌云缓缓地移着,偏偏不落雨。口鼻里感觉有什么涌出来,再吸口气,就觉着身体碎成一块块的了,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正流泄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