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此时能意识到这个情况,倒是我脑子还没坏。但我头朝下栽下来,竟没摔坏脑子,想来也是很难得。
天一阵阵地黑起来,像盖在我眼皮上,也不觉得周遭灼热了,只是冷,透彻骨缝儿的冷。我耳中时而轰鸣时而静默,脑子里想法也聚不在一处了。只那根笔入了我的眼睛。
丝丝缕缕的淡黑色雾气染上焦赤的火苗,我眼看着它失了颜色,自己那一截横着的胳膊也淡下去,轻烟似的聚着还是个胳膊的形状。
再没了其他声响,只有我自己的呼吸声,一声声慢下去,又轻下去。
眼前将要静止时,我却又瞧见了一个身影,起初是半片衣摆,接着是半截衣袖,他似乎不是很高,因我这么委顿在地,还能瞧见他后背垂下的头发梢,随着四周的火息轻轻飘动着,又落下来。
一个黑色的身影,在那片忽而清晰忽而模糊的灰白火焰里分外清楚,他侧身弯腰下来,手摸上了那根笔。
有什么东西流过我的眼睛,我看的有些模糊,就费力地喘了口气,又睁大了眼睛看。
然他只留下个侧影,没转过头来,且我估摸着我脖子似乎也摔折了,没法扭得幅度更大一些,只好这么僵着,也不知瞧见的这个是不是臆想。
他手触到那支笔,接着手指捏住,提了起来。黑色的衣袖委地折落,又舒展离了地。
别动老子的笔!如若我还能开口说话,且有清晰的意识,我应当如此大喝一声,中气十足,饱含愤责地喝一声。眼下却没法,只能瞧着那根笔被人捡了去,我又没瞧见他的长相。我僵僵地躺着,眼珠子一动不动。
那人捡笔起身,腰间的玉佩随着他的动作晃了晃。一枚玉玦挣出来,底下拴着的流苏扑簌簌地摇动了几下。
分明我瞧见的东西都是黑白的,无甚明亮色彩。但我确实瞧见,他那块玉佩,红色丝绳垂挂,两道绳线缠在暖黄的玉玦上头,底下垂着细致鲜红的流苏穗子,突兀地撞进我眼里,没了其他颜色。
十岁又五,我因一杆笔从十丈高的城墙一头栽下去,结束了我这潦Cao短暂的一生。
我立在云头自顾自唏嘘时候,还没反应过来,此时是在哪里。
猛不防袖子被人拉了一拉,我顺势转头过去,瞧见了一张嘴角含笑眼梢带愁的脸,脸的主人见我看他,眉毛舒了舒,张了口:“回来了,还没醒过神来罢?”
我确然还没醒过神来,我仔细看他片刻,方了然应声:“此时醒过来了。你莫不是在此候我?”
“先去我那里坐坐罢。”眼前的那张脸眼角堆了堆,嘴角却耷拉下来。
我从善如流地点头:“有何不可。”
祥云淡缓,不时有仙鹤鸣唳,天际霞光蔚然,正是九重天。眼前领我去他那里坐坐的,是个神仙,叫做尘悬。
尘悬神仙是个神君,肃然一点说,应是我的同僚。我两个同在天庭为差,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尘悬与我同为成德星君手底下,当的是人间的文事。只不过尘悬只管人间江湖之远,譬如坊间乡落传唱的辞赋,哪个名不见经传一朝名满天下的异秀,皆是合了尘悬给的机缘。我却只管人间庙堂之高,大笔大墨,刻笔汗青,都经我处。
我一边与尘悬走着,一边恍然记起,为何我去人间落了一遭,还不幸年少夭折。
此事说起来有些不大好现眼,但却是个实事。
在其位谋其事,我在天庭当这司史的时日算不得长,若是折算到人间,照着凡人们短短的一生来算,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年纪。因了这算不得年少的年少,便少不了要有几分轻狂。
我常与尘悬一处作混,手底下万千文章笔墨见得久,自己也很会耍弄。关起门来耍弄想来是没什么的,但因这轻狂,便耍弄得有些不顾及。
细想起来,也就是不久前的事儿。南海慈航真人做了场法会,宽和地邀了众多仙家前往,我自然与尘悬也去了。法会未开始时,我两个钻进了真人的紫竹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深然如此。
紫竹竿竿而立,眼前好一片浓翠云雾。当是时,微风清缓,龙吟森森,我与尘悬言语交论,身心疏朗。
我两个正因了这文运的事论有些意见相左。拿人间常见做例,那些经由尘悬给的机缘,现了本领的异秀,一大半皆赴了朝堂,最后兜兜转转进了翰林,文运又折进了我手中。那些本可大展本领的书生们,一旦与朝堂事沾了边,便好似倒了霉。自然此话不是我说的,是尘悬说的。
尘悬手中一柄纸扇晃了晃,拿眼神斜我:“无论闲事与国事,皆为尘事。何故我予的机缘,到了你处,便要彻头彻脚换个样子,末了落不了甚好下场?”
“江湖野外,言说何事,都为自家事,文做得好与烂,也只挂了自己名头。若是进了朝堂,我瞧着你不大明白罢,有无你给的好文采机缘,其实都不是那么重要。因他们笔杆子底下写出来的,不是给当世的许多人看的,是给那人间皇帝看的。你可能觉着我如此说小心眼了些,但那人间运势,连着的是一朝天子。”我取了一片细长竹叶,在手指间翻转几下,与尘悬悠悠道。
尘悬挑一挑眉,手中纸扇摇了摇,口里不屑道:“我如何不晓得,只是你……”
这话未说完,我便听得一声厉啸破空而来,身侧竹竿晃了晃,几片翠绿竹叶荡荡而下。我眉头一凛,一个黑影朝我戳来,我伸手一攥,攥住了。
半片竹叶子落在我衣袖上,我伸手拂去,瞧见自己手中提了杆长/枪,枪头锃亮,枪穗蓬然,枪身沉凉。
尘悬敲着扇子凑过来,念了个名字出来:“斗宿枪。”
“你识得?”我讶然看他。
“你不知晓吗,此枪乃……”尘悬又没来得及说完,便被一声脆脆的女子声音打断了。
“这枪是我的,这位仙君烦请还我。”
我闻声抬头,眼前一个女神仙,细眉横扬,杏眼明亮,一身衣裙利落紧俏,正瞧着我。
“原来是这位仙友的物件,往后可要保管好了。”我一向觉着不应与女人多计较,因此没怎么打算多言什么。
女神仙接过枪,转身便走,却又回身瞟我一眼:“你分明不认得我,我如何与你是仙友?”
我细又看了她一眼,心里只觉这位神仙实在不会做事,本就是她的不是,倒不知何时言语锋芒得如此理直气壮了。我将手中竹叶子扔开,拱了拱手:“是我一时措辞不当,还望仙子莫怪。”
仙子听了此话,本来转了半个身子,此时整个身子转过来,瞧着我,脆生生地说了句:“我名叫摇倾,是成德星君的妹妹,你记住了。”
未及我回应究竟记住了否,眼前女神仙便提着枪扭头不见了踪影。
“她说她是成德星君的什么?”我转头问尘悬。
尘悬哗啦抖开纸扇,面色岿然不动:“妹妹。”
我大惊:“成德星君竟有个妹妹,那她方才说她叫什么来着?”
尘悬的纸扇抖得更勤快了些:“摇倾。招摇的摇,倾城的倾。”
天庭里女神仙众多,在我看来都长得差不多,想来个个容貌担得起人间的倾城。方才这个或许也确然是倾城,但我却瞧不着比那其他的女神仙的倾城不同在哪里。我干干地笑了声:“好名字,确然招摇。”
尘悬斜我一眼,绘着墨竹的扇面晃了晃又折起,接着又抖开,这才说了句:“你等着罢。”
他说此话叫我摸不准头脑,但我两个回了九重天后,我方明白过来,尘悬这句等着,是叫我等着何事。
☆、须弥(四)
彼时,我正在成德星君案前头,欲要把近来一些事务说上一说。平日里不大见得这位星君的面,但这世间的文事却都归了他管。然成德星君是个不甚苛责的神仙,即便我这禀事是想起一出来一回,他也未表现出过何不满。
我好歹没忘了自己本分,疏疏漏漏,倒还是来过几次。
今次我这么心血来潮似的,突然觉得自己该来星君这里禀个职了,于是便站在了星君办公务的殿中。
我拱了拱手,开了口:“星君……”
“哥哥。”身后娇俏的一声,让我把下半句话又咽回了肚子里。
未等我转头,身旁一阵风掠过似的,一个女神仙堪堪站在了我身侧。我拿着笔转了一转,侧头瞧一眼,立时又转了回来。好巧不巧,正是那南海紫竹林中遇着的女神仙。
成德星君将头从书案上抬起来,向着女神仙看了过来:“来我处何事?”
“无事便不能来了?”女神仙此时倒是没拿那杆枪,利落走了几步,裙摆悠悠,不同于那日的紧俏。
“眼下司史有公事,你到别处玩耍去。”成德星君说罢,又将头低了下去。
“司史?”女神仙声音扬起,又站到我跟前好奇似地瞧我,“你是司史?”
我点了点头,有心想回她一声仙号,但我却忘了她叫什么名字,自然我更是不知道她是何职务,只好停了停:“是。”
“你可还记得我?那日我们在南海见过的。”她眼睛眨了一眨,双手被在身后,脚下挪了挪。
未及我答个什么出来,我便瞧着成德星君抬起了头,脸上情绪不明地看着我。我看了一看,拿手掩口咳了声:“有么,我不大记得了。”
女神仙细长的眉毛挑了挑:“怎会不记得?那*你还拿了我的斗宿枪,拿了好半响,还说与我是仙友。”
我便看着成德星君将要低下去的头又抬了起来,他搁下了手中的朱笔,一手支着脸,打量似地看了我一眼。我心里一个清凉,立时放下了口边的手,挤出笑来,对着女神仙道:“仙子说得有些失当,我非要有意拿你的斗宿枪,实在是那枪飞来得出乎意料,误会一场。”
明明那时是这女神仙的不对,怎的此时我一番话说得干巴巴,听着好似成了我不对。果然我说完此话,便清楚地瞧见成德星君的眉毛扬了扬,眼神看着我不动了。莫非星君以为,我肆意拐他妹妹,我闭了嘴,觉得有些不妙。
“你不记得我的名字了,我那时分明说过叫你记住的。”女神仙微睁了杏眼,细看还带了薄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