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见过,”宴宁十分自然道,“虽不知那其中究竟记了些甚么,但终究不是人间的物件,留在凡间不好。因此想请帝君应允一遭,叫小仙将那手纪取回来。”
冥帝未说应允与否,反而停了会儿,又看向我:“司簿呢,也是为着此事前来么?”
“正是如此,”我应声道,心里却有些提心吊胆,若是他叫我去将清庙提的此事的书卷拿来,便糟了,我去哪里给他拿去。
冥帝果看着我,瞧着要开口了。
“帝君,帝后,铃央帝姬来了,”门口一道恭敬的声音。
我松了口气,撇开旁的不说,铃央此时来的很是时候。
及至她进了殿中,袅袅娜娜地行过来时,我又悠哉了几分。铃央手上拿着一柄精致小巧的扇子,扇面上的羽毛鲜艳美丽,大前天时候还长在一只颇为骄傲的神鸟尾巴上,那神鸟还颇不长眼地冲本仙君吐了个火球。
她此时来做些什么,我隐约有些期待。看来那魍魉族的少族长倒是很用心,不若铃央绝不会毫不自知地拿着那鸟毛扇子,还面含委屈地走进来。
有句话怎么说的,多情自古空余恨,此恨绵绵无绝期。那少族长怕是一颗真心要破灭了。
“父帝,”铃央低了低头,又道,“帝后,二王兄。”
她极为有礼地称呼了几个,然只有冥帝回了话:“怎的了,若是无要紧事,回头再来与我说罢。”
“有事的,”铃央极快地看了长辞一眼,又不说话了。
想想往前时候,此等场面宴宁怕是要立刻搬出他那修不好的门来,赶紧离了去,此时他竟也未开口,愣神般地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铃央那看似不经意的一眼,实则本仙君都瞧见了,冥帝自然也瞧见了。他看了长辞一眼,又道:“何事,不须避讳什么,说罢。”
朔令帝后只拧了拧眉,眼神落在了铃央手中的羽毛扇上。
铃央又瞧了长辞一眼,低了头,又抬头,声音有些小心,听着又极为难过,道:“前天,涂山的帝江鸟,死了……”
“你说什么?”朔令帝后失声,猛地抬头看着铃央。
冥帝看了看帝后,倒是未说话。
“听几个姨母说的。帝江的尾巴羽毛毁了,它气x_ing大,因此不过半日,便气绝身亡了。”铃央哽咽道。
“如何毁的,”冥帝从案后起了身,缓步下来殿中了。
我想了一想那晚帝江鸟那不屑似的样子。几根羽毛而已,也能叫它气绝而死,当真是有骨气,有尊严,不愧是一只神鸟,宁死不屈。
“是……涂山的守山神说,曾瞧见……瞧见二王兄与扶霖哥哥……”铃央声音低,但不妨碍那话传进谁的耳朵里。
我想了一想,觉着那晚好似未注意有甚么山神,自然,这也不妨碍那山神瞧见我与扶霖。
长辞脸上有些许不可置信,却未开口。
“帝姬确信,那山神真个未看花眼么,”朔令帝后脸色沉沉,道。
“未曾看错的,我也非是有意说两位王兄不好,但那帝江确实活不过来了,”铃央又伤心地摇头道。
我瞧着她的样子,倒觉着今次怨不得她,只能怨得那少族长太热情了些,她那扶霖哥哥太不是东西了些。
扶霖说长辞前几日不在冥界,去了南海,冥帝是知晓的。那他此时听了铃央的话,为何不反斥,反而看着长辞?莫不会弄巧成拙了才是,若他执意偏着铃央呢……我盯着冥帝,他当不会如此胡来罢。
冥帝眼神与帝后的脸色一般沉,过了一会儿,冷冷道:“为何不辩解?”
气氛过于安静,我也看着长辞。他脸色未如何变,一个呼吸的时间,开了口:“我未去过涂山,也不曾去伤害帝江。”
若是他知道嫁祸他的是我,不知会作何想法,我突而有些兴致索然。
铃央又怯怯道:“我非是诬陷二王兄,实是山神瞧见……”
冥帝瞧着果真动了气x_ing,未等铃央说完,对殿上的侍女道:“去叫大殿下过来。”
此事不是明摆的了么,二儿子不可能在那处,还要叫大儿子做什么。我更为意兴阑珊。
侍女应了声,低头要出去。
“慢着,”朔令帝后脸色极为不好,她一步步地行至殿中,直直看着冥帝,“叫霖儿做什么。前日时,长辞与我在南海,方才刚刚回来,帝君也忘了么。难道帝君觉得是霖儿一个变作了两个去涂山故意害了帝江么?”
你儿子当然没有一个变作两个,只是拉着本仙君又变了一个。
“前日,你不是与大殿下在一处的吗,”宴宁不知何时醒过神来,突然与我道,声音还有些大。
霎时殿中几道目光投来,我忙回了声:“正是的,那日与大殿下在他那处的。”
铃央疑惑地看着我与宴宁,我只做不解地也回看她。
“且帝姬手中拿的是何物?帝江是涂山神物,帝姬连它的羽毛也不识得么,”朔令帝后走近铃央身旁,讽刺道。
冥帝脸色终于难看了起来。
铃央睁大了眼睛,慌忙低头看手里的羽毛扇子,连忙摇头:“不是的,这不是……”
“它在涂山那般久,帝姬竟不知晓它什么样子,”朔令帝后眼里有火般看着那羽毛扇子,一字一顿。
“我认得,这不是……”铃央眼瞧着又落下泪来。
一时间又是沉闷。
“方才宴宁说去人界一事,瞧着何时得空便去了罢,”冥帝挥了挥手,却捡起了话头,“司簿也一道去。”
“谢帝君,”宴宁躬身,又极快道,“既是无旁的吩咐,小仙便与司簿先去了。”
冥帝点了点头。
我有些失望,还未见着那一场栽赃如何了结,就叫宴宁不懂事地将我拖了出去。但再执意留着,只能不知本分,且很是可疑,也只好作罢。
☆、一枕清霜(三)
宴宁得了应允,却没了往临赫殿时的那般急迫,说着要再缓上一两日,想一想那时自己的故乡是在何处,再去人间。我自是不急,想不着冥帝倒是看重此事,还叫我一道与宴宁去。
那桩本仙君做了大功劳的栽赃事也未掀起甚么大风波,即便那日瞧着冥帝确然是动气不小,最终也只叫铃央与她两个哥哥道了遭歉,又自个儿回去反思了一个月,但这闭门思过没过几日,便又不了了之。我后头与扶霖说起此事,只唏嘘着不想冥帝对铃央偏爱至此,已是明明白白的诬陷了,还能轻轻揭过。
扶霖瞧着竟也不在意,只说道:“你从父帝那厢瞧,便知为何只叫铃央与我和长辞道个歉,再思一思过,便算作完。铃央说此事未当着冥界众仙家说,且后来你与宴宁不是离了临赫殿么。此事便成了一桩闹误会的小事,父帝至多斥责几句,也不会真个将铃央如何了。”
原是这么个道理,关起门来便算得是冥帝的家务事,女儿误听了话便指责两个哥哥,做父亲的自然只觉着女儿年纪小不懂事,何曾能当做诬陷来一般处置。
“帝君不该叫铃央与你们道这声歉的,”我倒也非要见得铃央得着甚么惩处,但觉着冥帝多此一举。既是不愿意为难女儿,叫她自个儿关起门来静心岂不是更好,这声歉意,铃央怕是要记在心里头了。平日里不受待见的哥哥,还要叫她去低下声气道歉,往后又是麻烦。
“若是她不道这一声歉,难道便能消停些么,”扶霖漫不经心道,“总不会有甚么不同。我知你如何想着,但今次你可是想错了。”
我有些吃惊,只问个为何想错了,难不成铃央道歉道地极为高兴么。
扶霖便与我说道:“帝江鸟其实未形神俱灭,终归是气绝,不是受了甚么伤害。且它还未修成什么气候,神力也算不得深厚。后来,便活了。铃央与父帝说是自己又救活了那帝江鸟,自然先前那桩事便一笔勾销。铃央此时道一声歉,你觉着她乐意不乐意?”
“可……死了的如何还能活,即便是一只神力微弱的鸟,难不成灌些神力便能活了么,”我又是一惊。若是这般轻易,那从前的神兽又是如何没的。
扶霖那时听我如此说,只笑了一笑,未立即说什么。
我心头猝然想得什么。死了的物件还能活,我其实是瞧见过的。譬如那一朵枯萎了的伴月花。
“……是二殿下么,救活了帝江。可……”我猜疑着与扶霖说,又觉着真是无法言说。
“许是罢,不若那神鸟怎可复活,倒是与铃央送了一遭便宜,”扶霖只随意地道,“父帝本就忌讳,若是叫他知晓长辞救活了帝江,我也不知晓会发生什么。”
我站在院子里,瞧着那几竿抽得挺拔修长的翠竹,想起与扶霖说道的那些。眼前的几竿竹子颀秀端雅,青青的竹竿上凸起一个个齐整的竹节,仰了头看,初初成势的竹叶交错着,遮挡了一小块地方。
本是善意之举,救活了帝江,他母亲当会高兴。但即便叫铃央冒顶了名,也不能如何。长辞不能说是自己救了那帝江,因那甚是奇妙的血液,便是原罪。
算一算,我来冥界,还不足百年。三百年真个也不能算短。
我拍了拍眼前竹子光滑的竿子,又记起那时候曾与华颜一棵,叫她栽到召旻宫里头去的。如今我院子里的这般大了,若是她栽下了,长辞院子里的那棵,当也这般大了罢。当然,须是他未将它拔去的情况。
出得思齐宫时,门口小仙童顺口问了一声:“司簿可是要出去么?”
“嗯,不出幽都,若是谁来的话你照着以往办,”我回头应了声,又听得小仙童在身后道,“司簿是去大殿下那里罢。”
我顿住,又转身,道:“非是大殿下那里,……好好守门罢。”
小仙童赶忙低头,又偷偷吐了吐舌头。
当我瞧不见么,我无奈地看他一眼,只转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