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颜瞧见我的时候,眉头一紧,眼角耷拉了下,眼看着有些不乐意。
我并未做过何得罪过她的事,对着这副算不是欢迎的表情,也只得当做未看见。她虽瞧着不高兴,我却有些暗暗地欣慰。
召旻宫的院子里,光秃秃地长着一根竹子,翠绿挺拔,与我院中的差不多高,只是仅那么一棵,有些孤零零,算不得与周遭合衬,也算不得相宜。
然本仙君看着觉得甚是入眼。
长辞看见我的时候,有些意外,又收敛了神情,道:“司簿来此有事么?”
我看一眼那茕茕孑立的一根竹子道:“未有什么事,有些闲,忽而想来瞧一瞧殿下院中的竹子,长得好否。”
“幸好它长得顺利,不若司簿此时要怪罪了,”长辞笑道。
“可是怕殿下嫌弃,不肯栽才是,”我也回笑,眼角看见华颜撇一撇嘴,连眼神也懒得分与我一瞬。
虽是不待见看见我的模样,华颜倒也未说什么,还主动地与我倒了茶水来,又主动道:“尝一尝这茶水,可还入得口么。”
“如何入不得口,”我有些不解,她怕是对我有些偏见。
低头看那茶水,也是浅淡的碧色,清透澈净,底下浮着细长的绿色叶子,茶盏上笼着一团袅袅的白色水汽。
华颜转身朝那竿竹子努一努嘴,道:“用那竹叶的嫩芽泡制的。未有日头晾晒,好不容易那时候采了些,定是不如见了日头晒干的好,但是也没法子了。”
我倒是还未用竹叶子沏过茶,自然也尝不出与那见了日头的沏出来有何不同。喝了半口,我瞧着那茶汤中晃悠的竹叶细末,又看长辞,道:“听闻帝江又活了,可是殿下救得?”
“你如何知晓的?”华颜惊奇地看我,又气鼓鼓道,“你们帝姬可说是她救的,也不知她会不会担心被戳穿,这般脸不红不白地扯谎给自己戴花。”说着不解气一般,又补了一句,“还来道歉,谁稀罕……”
自然谁都不稀罕,可道歉也是瞧着铃央懂事么。且她当然不会担心被戳穿,若是戳穿了怕是铃央安然无恙,救帝江的还要遭殃。
“这话倒是当着我的面说了,”我看了华颜一眼道,“我们帝姬若是听着了,可不会觉着是你说她不好,只会觉着是二殿下这般想的。”
我有几分欣赏华颜这x_ing子,然她在长辞这处,到底也不能完全随了自己意。虽然我说得不算客气,却不是没有道理。照着她前几次顶撞铃央的模样来看,铃央竟未与她过不去,倒是难得。
华颜一时语塞,瞪我一眼,又不作声了。
“可为何不叫他们知晓呢,本就不是铃央救的,”华颜又小声嘟囔道。
“不是什么大事,不知晓反而更好,”长辞道了一句。
我心里慨叹,何时见得做一桩好事也怕被知晓的,口里又对华颜道:“正是这般说。回头有了麻烦,便会觉着,还不如此时清清静静的好。”
“也是罢,总之他们不来烦你便好了,”华颜倒也未纠结,支着脑袋,又拍手笑。
好似为着什么冥冥中的道理一般,华颜这话音将落,便听仙使报了声,说是朔令帝后来了。
华颜惊讶地张了张口,又往门口望,面上瞧着有几分喜色。
我只看她往门口望,觉着这小孔雀有些天真。但也许是我想得有些多。又看长辞,他未露什么别的神情,只起了身。
见了个虚礼,朔令帝后身旁一个仙女也未带,表情跟她儿子未有什么区别。
静默无声。
本仙君不打算说些什么。
“母后前来,可是有事吩咐,”长辞先开了口,眼睛未看帝后。
朔令帝后看着长辞良久,脸侧紧绷着,半晌,道:“帝江是你救活的么。”
华颜瞧着有些急切,我皱眉看了她一眼,她瞧见我,瞪我一眼,又低了头。
朔令帝后说此话,我也分不清,究竟是出于何意。本来么,往前养的神鸟叫儿子救了,当是会有些欣然。可此时她神色瞧着不怎么好,谁知晓呢。
“不是,”长辞语气平平,仍垂着眼睛。
华颜脸上显出失望来,好在一言未发。
朔令帝后一手紧紧攥着袖子边,神情愈发难看,她紧紧盯着长辞,忽而又转过了身去。
“你……”她吐出一个字,又戛然而止。停了好一瞬,才道,“我还不知晓铃央有将死物复活的本事。”
长辞抬眼看着朔令帝后的背影,又移开目光,神色不变:“我知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母后若执意以为如此,我也辩解不清。”
朔令帝后未说出什么来,只那么站着。
“我去为帝后沏茶来,”华颜小声道。
“不必了,”朔令帝后仍背对着,吐出三个字,直直地迈步走了。
“就走了,”朔令帝后的身影瞧不见了,华颜喃喃了一句,听着有些失落。
长辞回身走近了那竿竹子,看不出什么情绪。
“你这般喜欢见帝后么,”我问华颜道,“怎的瞧着很是丧气?”
华颜闷头不吭声。
我以为她不屑于理我了,却又听得她低声道:“你懂什么。我……我想见我娘亲还见不着,我娘亲一定……也很想我。帝后能见着殿下,不是应该很开心么,为什么不肯多看一看殿下呢。”
虽则华颜并不如何待见我,但她说的话,其实我也有些认同。一个个修得如何高深,还不如一个低微的小孔雀。
“他们不如你这般有悟x_ing,”我诚实地与华颜道,“身在福中不知福么。”
华颜瞅我一眼,又去端起方才我喝了半口的茶盏,将冷茶泼了。
我转头看长辞,他仍看着那竿竹子,身影与那颀长的翠竹,倒有几分相衬。
☆、一枕清霜(四)
清凌凌的一道细江缓缓流过,江边生着冒了尖尖荷箭的莲叶。岸边杨柳依依,梢头笼着淡黄嫩绿的一团烟雾,和着迷蒙的微雨,轻慢摇动。街上人群不稀也不稠,粉衣的姑娘挎着柳条编的篮子,装了清清亮亮的几枝桃杏,沿着街角小巷一路行来,走走停停。
江上舟摇,楼上帘招。
我与宴宁行在青石板的街道上,也感叹一遭人间好风光。
宴宁思虑了两日,终于思得了他那人间故乡的所在。临来前,还问我道:“你真个要去么,你来人间也未有何要紧事罢,不若便在冥界歇着?”
宴宁当神仙的日子也有些年头了,再去人间定然也不是自己所记的那个样子,莫不是去了会有些感怀伤心,又怕叫我瞧见。我暗自思忖着,觉着有些道理。
“我确然未有要紧事,但帝君吩咐了么。我走个过场也得走一遭不是,”我瞧着宴宁一言不发的模样,觉着他当真是个感情丰富多愁善感的神仙。
“好罢,”宴宁闷闷不乐地回我一句。
宴宁的故乡是个好地方,单就景色来说,是个极好的地方。即便正落着雨,有些不凑巧,但斜风细雨,杏花烟柳,又是颇有意蕴的美景。
“原来这般好看,倒是比冥界好看上许多,”我撑着一把伞,与宴宁夸赞他的故乡。
宴宁十分不懂兴致将伞把扛在肩上,一手握着伞柄。本是个极为痞气的姿态,好在宴宁模样还可以入眼,从一旁瞧一瞧,竟还有些人间的浪荡公子风流意态。他扛着一把淡青伞面莲花做绘的纸伞,回了声:“是么。”
我抬起伞面看宴宁,又道:“自然,不如天界的烟霞好看。”
本以为宴宁并未听进去我的话,谁知他又开口了:“如今是有些好看了。但我记着那时候,不是这般的。”说着与我指了指那条茫茫的江,“原先此处未有这条江的,不仅是江,河水溪流都未有。我未记错的话,是一片土地来着。”
又指着那一排参差的垂柳道:“这些也没有,原本是野Cao地的。”
他不是说有些事情记不清了么,我现下瞧着他一件件比划过去与我细数,哪里像是记不清的样子。
“自然这街上……”宴宁停下,转了转伞柄,道,“我记不大清了,但模模糊糊觉着不该是此种样子的。”
“黄尘清水三山下, 更变千年如走马,”我看着伞面的边缘凝结了一滴水珠,透明清亮,还可映出我与宴宁的身影,继而倏忽坠了下去,“人间世事无常,这般久过去了,哪里能一些都未变呢。”
“是如此说的没有错,”宴宁转身过来看我,纸伞在从他肩上落了下去,他倒拎着伞把,看着我走起了神。
我下意识地往后头瞧了瞧,只见得一个卖花姑娘的背影,黑发垂在粉衣上,再往后瞧,便是沿街的楼阁,轩窗半启,竹帘微招。我奇异地压低了声音道:“你莫不是……瞧上那姑娘了罢。”
“不是,”宴宁眼珠一动不动,只看着我愣怔,还能抽空来答一遭话。
“那是作何,又瞧见什么跟你原先故乡不一样的了?但你瞧着我作甚。”我又往后头看了看,卖花姑娘早已不在我身后了,再往后头是一个挑着两担藕的中年男人,筐子里的藕沾着新鲜的泥土和露水,正晃悠着经过。
宴宁此时未说什么,径自伸手攥住我手中的纸伞,夺了过去。
“宴宁?”我手中一空,百思不得其解地看着他,好端端地发着呆,还要将本仙君的伞拿走。
细雨落在面上轻轻凉凉,虽说不是什么瓢泼大雨,但我瞧着宴宁头发梢上沾着细小的水珠,便知过一会儿我定然要如他一般形容了。
我伸手去握他手里的伞,宴宁瞧着未用多大力气,我用了力竟也未拿过来。本仙君眼睁睁地看着宴宁又自顾自地将纸伞收了起来,继而抬头一字一顿与我道:“斜风细雨的,景致甚好,哪里不是下雨,且走着罢。”
“……你,”我抹了把脸上沾s-hi的水,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可不是么,哪里都是在下雨,但撑着伞却还要装作没有伞,也太矫揉造作了些。我义正辞严地道:“若你我此时手里未有伞,确然处处都在落雨,走快些与走慢些都无甚分别。然此时有伞,哪有寻着雨淋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