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与何人说(三)
我曾在清庙留下的那堆书本物件中,见得一幅画。
画上淡黄杨柳轻软,枝头杏花粉瓣如雾,一把青色的纸伞斜斜地撑着。伞下一个男子,脸上还带着开朗的笑容,似是正朝着作画人看过来。
画作得心思极为细腻,连那男子面上被雨水打s-hi黏着的几缕头发都一丝不苟地画了出来。撑伞的男子正弯腰一手撩起衣服下摆,像是怕雨水溅到衣裳上,一手握着的伞歪在身后。长眉星目,鼻梁高挺,英俊疏朗的一副样子。
画旁仍是毫不陌生的一行沉练洞秀的墨字。
直到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我初始见得时,震惊了许久,却又未觉着荒唐不可思议。那画上人的相貌,本仙君见过好几次。他与本仙君同在冥界,抬头不见低头见,有些小气,有时候精明得很,有时候又古板得很。他在那行止宫里头,名字叫做宴宁。
原来清庙一直慕得的,是宴宁。
我与扶霖说起此事,他也惊讶,只说不曾见得宴宁与清庙如何,也未听过他爹于宴宁有何为难。
“说不得在宴宁还是个凡人时,清庙与他生了情,”我将自个儿的猜测与他说道,“帝君自然不可能为难一个凡人,也只能将惩治都落在清庙身上。后头,宴宁又成了神仙,但清庙已然不在了。”
“这般说来,还真个须小心些了,”他与我笑着道。
我没理会他的淡话,又道:“但宴宁眼下知晓了,怕是从那大明镜里头看得的。他近来瞧着是想不开的样子,还不知会如何。”
扶霖随口道:“还能如何。他从前是有情也好,无情也罢,难不成此时能去找父帝讨个说法么。清庙已然没了,且一丝魂魄都未剩下,他至多往你那处多跑几趟,看一看清庙留下的东西罢了。”
“这感觉着实有些憋屈,”我照着宴宁的处境想了想,又对扶霖道,“若是清庙在时还好说,有未有情的,可暂且不提,但如今他没了,宴宁是何念头想法,也无处可说。只能对着那点往前的回忆自个儿念想,闷着甚是不好受。”
扶霖有些意外地瞧了我好几眼,又道:“你这般感叹。”
“近来瞧清庙留下的东西瞧得有些多,不免有些感慨,”我笑着道,又作不经意地问道,“若是你,在宴宁的处境上,将会如何?”
“多想无益,既然是无法挽回的局面了,放下就是,”他说这话时,正与我坐在思齐宫的房顶上。天幕上细细的一钩瘦月,洒下微薄的光芒。他胳膊撑在有些不平的瓦片上,声音慵懒道,“抛却前事的法子多得是,忘了也不难。为那些无法改变的事情耿耿于怀,实是蠢事。”
本仙君多么慧眼如炬。
他这般说,我本该欣慰放心才是。但或许是那月色过于黯淡了些,又叫我生出些所料不错之余的怅然来。盛极则亏,太过于开怀之后,生出些黯然不是什么奇怪事。
我点了点头,道:“你说得是,清醒理智些,方是好事。”
宴宁三天两头的往我这处跑,来了便只做一件事——看清庙留下的那些书卷,一本本地翻看,一页页地翻看,看着看着就愣起神来,半晌又接着瞧下去,往往数天还瞧不完一本书。看清庙留下的书卷那般多,本仙君的书房里头差不多皆是他留下的书本,宴宁这般看法,将看到何时。
“或者你我该换上一换,该由你来当这司簿,”我在书房里温了一壶酒,瞧着宴宁道。
他拿着一本书,眼睛盯着书页,可分明是在走神。
我瞧着那壶里的酒冒出些许热气来,又道:“不若我明日里去与帝君说上一说,你我换一换地方,这么一大屋子书卷,你怕是瞧个几十年都瞧不完。”
“换什么,我只不过看一看罢了,不用换,我也没想着能瞧完,”宴宁合了那书卷,又看着我道,“何况你好好地便跑去与帝君说这事,拿什么做由头呢,难不成要说我……我记起他了,想要借着这些东西做个慰藉么。”
“是我考虑不周了,”我倒是忘了这出。酒壶的酒咕嘟嘟地冒出白气来,我提出酒壶来,又倾倒在杯子里,捏着杯子对宴宁示意道,“来尝一尝么,天界一个……一个非常心胸狭隘的神仙酿的,其实味道还算可以,可以入口。”
宴宁又拖着步子走过来,连看也未看一眼,就将我递给他的那杯酒水喝了下去。瞧着这样子,怕是我将那杯子的东西换成清水,他也浑然不觉。
这般喝法,我一杯酒未饮完,宴宁便已喝下了大半壶。看来他当是会醉一场无疑。我瞧了瞧支开的窗子外头,今夜眼瞧着是不能早早地休憩了,明日还须得去藏书阁里,本仙君有些惆怅。
“我那时见得他时,是在一个雨天,”宴宁眼神有些散,看着眼前的杯子歪着脑袋与我道,“是我在人间的时候,那时我要去做些什么来着……”他说至此处,又迷迷糊糊地看着我,重复道,“我要去做什么来着……”
本仙君怎知你要去做什么。虽则心里这般想,我仍是接了一句道:“去做什么,放牛么。”
“不是,”宴宁认真地摇了摇头,又扯出个傻笑道,“忘了,记不清了。哎,算了,不想是去做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