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得好,”我接了话头道。又觉着与一个醉酒的自说自话有些荒唐,看这样子,我说什么他当是也听不进去的。
宴宁又往嘴里灌了一杯,道:“下着雨,他与我说,打着伞甚是破坏兴致。哈哈,我那时候觉着他有毛病,下雨天的拿着伞不打,岂不是有毛病么,你说是不是……肯定是的了。”
本仙君接不接话头都无所谓,我便缓啜着杯里温凉的酒,只看着宴宁咧着嘴巴笑,他恍惚的眼神里却是实实在在浓稠的痛苦。
我与他同去人间时,宴宁还好端端地扔了我的伞,那时可未觉着自己有毛病。那时候他还未知晓与清庙的旧事,就已不知不觉地学了那有毛病的做法。
“后头,我却也听他说的,将伞放下了,”宴宁又自顾自地道,“再后来,再后来,我知晓他是个神仙……一个神仙,可我是个凡人,还是个男子。我问他是不是太过于离经叛道了些,即便他不是个神仙,我娘又如何能接受此事呢。”
乍一听一个神仙说我娘,我一口酒堵在喉咙里,反应了一会儿才咽下去。宴宁确然说过,在凡间时,他娘对他是极好的。但此时他娘怕是已经不知轮回了几辈子了,说不定又做了谁的娘,宴宁这个儿子早算不得数了。
“照理来说,确然凡人不大能接受,”眼见宴宁又撑着额头没说话,我便接了一句道,“但你娘若是知晓了你与他的事,倒也不会真个将你如何,总归你是她儿子不是,至多挨一顿打。可清庙可是犯了天条的,与凡人生出牵葛,又怎能落得好下场呢。”
说罢本仙君又有些后悔,宴宁此时已然不好受了,我又何苦再叫他愧疚呢。
“是这样,他本来就不该遇见我,”宴宁漫笑着,又胳膊圈着面前的一个空酒杯,“若没有遇见我,他还在冥界好好地做他的司簿,不会招来无妄之灾。也不会因为我,因为我魂飞魄散。我做了神仙,又有什么用呢,救不回来他了。没了,哪里都找不着了……”
宴宁笑着,又拿了空酒杯往嘴边凑,过了会儿,又半睁着眼皱了皱眉。
“既是已经醉了,便莫要再喝了罢,”我犹豫了一阵,拦了他又倾酒的胳膊。哪知他醉了也力气不减,又推开我胳膊。虽说醉的不成样子了,竟还能一滴不洒地倒了满满当当的一杯酒,又抬起胳膊送进了口里。
“要是我那时狠一狠心,早知道会是今日这般局面,我便作凉薄负了他,也比叫他因我……地好,”宴宁含糊不清地说着,我模模糊糊地也听不清他究竟说了些什么出来。
“要么,你将他忘了罢,”我斟酌道,虽说他听不进去,但见着他这般我也有些不忍,“总之已经这般了,你也不能做些什么,凭添苦楚罢了。清庙若是知你如今因他这般落拓,也不会放心的。”
“我不忘,”宴宁却又听见我说的了,一甩衣袖将酒杯扫到了地上,眼睛有些发红地看着我道,“我不忘,不能忘。若是我也忘了,谁还记得他呢。他岂不是白白地走了……白白地送了x_ing命……”
杯子撞到地上成了碎片,宴宁又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往书桌旁走,看得我胆战心惊,伸手拽他一把:“做什么去,你看清些地上,莫要踩上去了。”
宴宁甩手挣脱了我拉他的胳膊,唬得我只好使个仙术将那碎片拢到一旁去。
门口的仙童敲了敲门,在外头道:“司簿,可是有什么事么。”
想是叫那一声碎响声吓着了,我提高些声音道:“无事,宴宁仙君喝醉了,不小心打碎个杯子。”
仙童应了一声,没再说话了。
回头看时,宴宁晃晃悠悠地摸索到了我的书桌旁边。桌面上铺了我惯常铺着的一张白纸,一旁砚台上搁着根细毫毛笔,笔尖浓墨酽然。
宴宁挽着袖子拿起那根笔,又像要说服我一般,语无伦次道:“我记得的,我记得他的样子……我记起来了,我没忘……”
“好好,你没忘,”我连声应道,眼见着他安分地拿了那笔在纸上抹画,也没拦他。
我转身去将那凉了的最后一口酒饮尽,又开门在书房门口站着。
“司簿,宴宁仙君他不妨事罢,”门口兢兢业业提灯笼的小仙童有些担心地与我道,“醉得还将杯子打碎了,若是发起酒疯来可怎么好。”
“发起酒疯就敲晕他,”我打了个哈欠,又往门外走了几步,立在台阶上,“总之他喝醉了,打不过本仙君的,放心罢。”
院子里头的几竿翠竹终于长开了势头,且还生出好几竿新竹来,远远看着层层叠叠的竹叶像一团绿色的云朵,再过些时候,当是会更为茂盛的。
我站了好一会儿,收回来眼神,又转身进了书房。见着宴宁在纸上涂抹的画时,已然瞧出了一个男子的形容。
不知是我站得久,还是宴宁作画功夫了得。
那纸面上的线条丝毫不乱,还清清晰晰,神态都分毫毕现。
画上的男子脸侧垂着长长的一缕发,眉眼细致,眼睛里温柔地要盛满轻斜的雨丝一般。
宴宁拎着那杆笔,一只胳膊撑在桌上,歪着脑袋与我笑道:“我没忘,我记得他的样子,我真的没忘……你看,这是他,是清庙……”
“可是,我到哪里去找他呢,”宴宁又蹙着眉头疑惑道,一手又抚摸着那纸面上清庙的脸。墨迹还未干,他这么一抚,画便又花了。清庙的脸这处一片那处一团地染了墨水,映着那仍含着温柔的眼神,十分牛头不对马嘴。
宴宁瞧着那画上神仙的脸弄花了,又急得伸了袖子去擦。但只能越擦越花,他袖子上弄脏了一大片,清庙那雨丝斜飞般的眼神也终于花成了一片凌乱的墨团,什么都瞧不出来了。
宴宁忽而停下了动作,怔怔地看着那为他弄坏的画良久,又俯身将脸贴到了那已然什么都瞧不清的画纸上,全然不顾那墨水又沾了他半边脸颊。
我只在一旁看着,也未阻拦。看得他又抬起脸,那张脸上黑色的墨迹花里胡哨,倒与纸面上清庙的脸有些合衬,我胡乱地想道。
他直起身来,拈起那张画纸,又珍宝似地抱在了怀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句话不说,只搂着那张纸靠在椅子腿上,闭着眼睛,嘴边还咧着那难看的笑。
我在一旁站了良久,终于看不下去,蹲身一记手刀将他劈晕了过去。
☆、更与何人说(四)
宴宁歪着头昏了,怀里还抱着那张模糊不清一团墨迹的画。我站着看他好一会儿,手上有些麻。本仙君有些太实诚了,掐个昏睡诀的事儿,本犯不着拿手劈。
我伸手拉了拉那画纸的一角,分毫也拉不动,又松了手,拽了宴宁肩头的衣服将他拽了起来。半扶半拖着他站起来,宴宁醉了酒又昏睡着,身子死沉地歪在我身上。我转头看了一眼书房,觉着本仙君实在善良,又半拖半扶着他出了门。
“哎,司簿这是去作何,”门口仙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又赶忙上来也帮着扶宴宁,“要送宴宁仙君回去么?”
我架了宴宁一条胳膊才没叫他倒地上去,又对那小仙童道:“送回去太麻烦了些,就叫他今晚在我这处罢。”
小仙童应了声,又帮着我将宴宁扶到了我寝屋门口。我伸了手推房门,又听得小仙童道:“那司簿呢,也与宴宁仙君一处睡么?”
“素日里也不见你这般不会说话的,往后莫再如此胡乱说,”我没回头推开房门,说罢才觉着语气有些重。
“小仙说错了,司簿莫怪,”小仙童在一旁连声低头道。
但他或许也未有旁的意思,本来这寝屋里只有一张床,也未有客房。我总不能叫宴宁趴桌子上,也不能叫他躺地上。
“无事了,你先出去罢,”我扶着宴宁站稳,又觉着劳心。
小仙童应了声是,又转身出去了。
我一手拉着宴宁胳膊将他拉扯到床边,刚一松手,宴宁便直挺挺地一头栽了下去,怀里的纸早已揉得不成样子。我站在一旁,又坐在榻上坐了会儿,宴宁一身的酒气又熏得我头有些晕疼。
他头发散乱着,整张脸忽然就显得憔悴不已。那张纸已经叫他攥得扯出裂缝,他只浑然不觉。
我侧头看着他,又起身想去桌边倒一盏冷茶醒醒神。拎起茶壶时,里头空落落的,原是不知何时已经没了。
我搁下空酒杯,又到床前将宴宁往里边推了推,他两条腿垂在榻上,我推了几下没推动,也不再勉强,拉过一旁的被子扯到他身上。
刚横拉过来一个角,手腕忽然被攥住了。我低了头看,宴宁仍闭着眼睛,手上却力气大得出乎意料。他嘴边弯了弯,像个微笑一样,又带着鼻音含糊地道:“清庙……你回来了……”
我使了大劲儿挣了挣,竟是没挣出来。刚想着要不要掐个仙术叫他松手,便看得宴宁闭着的眼睛缝里渗出一行清泪来,顺着他的脸边滑下去,又没进了头发里。他嘴边还带着一点心满意足的笑,和着眼角的泪,像是喜极而泣。
怀里那团白纸皱做一团,间或能瞧出胡乱的墨迹点子来。
那上头画着他的清庙。
能叫他扔了伞,眼睛里映出温柔雨丝的清庙。
我专心地瞧了那团纸良久,也未瞧出什么结论,一手便拉着他胳膊叫他松了手,又往他身上拉了拉被子。宴宁脸上那点笑意没了,剩下宁静安和。我转头看他一眼,又出了寝屋。
随手将门合了,我倒是没了困意,生出点倦怠来。
我又顺着走廊过去,进了书房。
地上还堆着一堆酒杯碎片,我走过去拈起一片,回过神来时,已然发了一会儿愣。又随手将它扔进那堆碎片里,起身收拾了。
书房里不大想呆,本仙君又不想再去房顶上闹一出司簿险些摔得半身不遂的佳话。脑子闪出个念头,我只停顿了半步,便无甚犹疑地出了门。
月黑风高夜,我提了提衣摆,凝了神纵了身,站稳时已落至了一个墙头上。
高处不胜寒,本仙君站墙头上一会儿,清醒了一会儿,觉着有些冒失。索x_ing又半坐在墙头上,一只胳膊搭在膝盖上,想了一想待会儿说些什么比较好,又怎的解释一遭这轻狂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