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整日整日地坐在书房里,铺了纸抹上几笔,就没了耐心,恍惚过来已是一日。
也无怪宴宁记起清庙后,不愿意再留在冥界,也不愿意再记得。这着实是个好法子,能叫自己不痛苦。我这样想,却又自那日回来,连一口酒也不愿意喝。醉了有什么用,只能逃避得了一时。清醒过来,只会更难熬。
还不如这样老老实实地认清事实。
什么事情都是如此,那一时总是难熬。但再过一些时候,便会平缓,再过一些时候,便会淡忘。到后头,说不准连记也不会记得了。
也许将来,本仙君还能逗一逗扶霖与那公主的孩子,问一问他要不要吃糖,问一问他想不想听他爹做过的那些缺德事。
我觉着自己想得荒唐,想到后头,反而觉着自己有毛病。
我一点都不想瞧见他的什么孩子,也不想瞧见那什么公主。就算是真的灰飞了,又能如何。至少不会比眼下更不好受。究竟死了便再未有感觉了。
愣了一会儿,又觉着本仙君真是懦弱。不过如此罢了,竟还能寻死觅活的,没出息透了。
乱七八糟的念头在脑子里揪成一团,我起身想打开窗子晾一晾。刚支开窗门,便又记起那时我在这书房里闭门思过,扶霖进来,还顾忌了那开着的窗扇。
桌上的砚台,随意搁着的酒杯,还有书架底的两瓶杏花酒,哪一样事物都能叫我失半天神。
我扭过头瞧着院子里,云显不知何时站在了院中,瞧见我看过去,又弯了弯腰:“司簿这几日可是很忙,小仙也未敢打搅。”
“不忙,”我回了一声,“只是懒惰。”
云显疑惑地歪了脑袋,又咧了嘴笑:“司簿,小仙方才看见那竹子又长出一根新的了,上头还顶着竹子皮,那模样好笑极了。”
竹子长根新的,有甚么稀奇的。
我望了望那葱茏的一小片竹子,又道:“我去看一看。”
云显说得那根好笑的竹子,也确实模样滑稽,我看了半日,除此外再未看出什么名堂。我随手捡了片地上褐红的枯叶,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与云显道:“你可有什么不愿意放弃的东西么?”
云显抓了会儿脑袋,道:“没有罢,此时想不着。”
我拽了拽手中的细长叶子,又道:“这般说,你若是有什么东西,明知道得不着,也不该得着,却很想得着,且不愿意放手。这时候,你要怎么办呢?”
“得不到,也不该得到,”云显咕哝了一会儿,又迷茫地看我,“司簿,小仙却未听懂,既是知道得不到,又不该得到,那为何还要去强求呢?”
我心里翻腾了一番,又道:“妄想么。贪嗔痴妄,未听说过么,跟我说的差不离。越是镜中花,水中月,越要捞一把,且捞了之后还想叫它永不消散。”
“司簿这样说,小仙倒是懂了,”云显点了点头,却又摇头,“小仙修为浅薄,一向没什么大追求。若是有什么得不着的,那就不要了呗。本来强求一件事已经很苦了,若是自己还不肯认命,非要使劲去求,那不是太苦了么。”
或者我是想寻个安慰,或者只是怕自己一句话不说时又乱想。他说完这两句,我心里又寒凉了些,却也知,他说的不错。
手中那片枯竹叶飘忽着坠了地,云显瞧着我,只颇为自得道:“强扭的瓜不甜。”
我安分守己地在思齐宫里呆着。如果不去想的话,心里的那点妄念,已经不会再掀起甚么波澜。我瞧着那窗扇,也能在脑子开始回忆前就一眼掠过,心里纹丝不动。
仿佛真个被我忘却了,从一开始的不能去想,到如今,已能集中精神做那些该做的公务。只是仍有些蹑手蹑脚,心底一块地方不可触碰,想些什么,也要小心翼翼地避开,以免惊扰了它,再叫我不得安宁。
扶霖再未来过,我也未去找过他。偶而临赫殿中见得,我也可目光稳当地掠过他的身影。心里那潭装了月亮的水结了一层薄冰,平平坦坦,安安生生的。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到后头,云显与我说,大殿下将与那魍魉族的公主立一立婚约,我也只屏着气息应了声。好似不出气,便能不惊动心底那把蠢蠢欲动的刀子。
“立婚约在何处呢?”我咽了咽喉咙,又做无所谓地问了声。
云显便道:“方才小仙与司簿说了,是在冥界的临赫殿中。”
“噢,我一时走神,倒没记住,”我笑了笑,又没忍住道,“是何时?”
云显看着我嘴撇了撇,又一副不出意料的样子,道:“是今晚呐。司簿可是近来遇上什么事情,烦恼不解?小仙方才喊你数遍,你才回应。”
我拍了拍他肩膀,道:“你年轻,应当体谅我才是。”
这样快,竟是今日。我想罢这个事情,又觉着没什么。这么些天,不是早已想通了么。即便是瞧一瞧那两个如何立婚约,也不妨事。
临赫殿中神仙很多,热热闹闹的,烛火暖亮。
我坐了那么一会儿,觉着心里无甚感觉,甚至还有些无聊。我长舒了一口气,本仙君到底大功告成,不会再伤春悲秋,做多愁善感的样子。
江汜在身旁与我嘀咕什么,我还可与他开一开玩笑,说那公主的样貌长得如何。头一扭瞧见铃央,她倒是不大高兴的样子。我又觉着好笑,虽说她不高兴多半是为了没能彻底收拾了淇梁。
我以为我可以这般委顿着,直到这什么破婚约宴结束。
但至我瞧见扶霖时,方知我一直都高估了自己。
他身上的衣衫颜色刺目,如我梦里一般红得暧昧缱绻,那红色映着他唇边眼里的笑意,叫天界三千里烟霞黯然失色。
心底结了薄冰的一滩死水山崩海啸,劈头盖脸地浇下来,我喘不上一口气。
心知不能再看他一眼,却还是忍不住去看,看他带着一贯的笑意,看他笑得与我记忆的那般无有二致。我一边狠力捏着自己的腕骨醒着神,一边饮鸩止渴般地去看那张熟悉无比的脸。
我还没正经地与他说一声,早就想应了你。
已经来不及了。
宴上又有什么动静,我全然不知。
再深吸口气,我陡然惊醒,眼前所见觥筹交错场景落了实。
懦弱也好,没出息也好,我不愿再与自己过不去,起了身,只想快些离开。
刚转过身,眼睛便瞧见灼目的红衣,我退了一步,打了个寒战。从未像此时这般,只想什么都不顾地落荒而逃,甚至软弱地想叫他放过我,莫要这般残忍。
扶霖仍缓笑着,一步挡了我的去路,骨节修长的手执了个酒杯,轻和道:“司簿急着离开作甚么,不与我祝一杯酒,道一声恭喜么。”
字字如刀,吸一口气都觉着喉咙里扎得生疼。
我站了好一会儿,心里麻木得不成样子,好在身体还可自己反应。我伸手捞了一个酒杯,半点没洒地捏在手里,看着他的脸道:“那便与殿下道一声恭喜,愿殿下与青樱公主,永结同好。”
我仰头饮了那杯酒,搁下酒杯,再没看他,快步离了去。
迈出殿门时,又有些想笑,便真的笑出了声。
本仙君何其长本事,头一遭,竟记得那公主的名字了。
☆、心薄裘寒(五)
窗户支着,从半开的缝隙里落进来月光。
我坐在桌旁,歪在椅子上一杯一杯地灌酒,素日里没觉着那酒瓶小,却也没一会儿便见了底。倒是巧,那时去天界,尘悬又赠了我一些,也不用担心会喝光。
只是那酒不够烈,清醇绵软的,顺着喉咙滚进肚子里去,过了好一会儿也只是微微地暖热,不如我想的那般烧烈淋漓,半丝痛快的感觉都没有。
到底喝得有些多了,脑袋犯起点晕乎,我却没醉过去,这般半清不昏的劲儿,实在难受得很。
压在心底的那潭水泛滥起来,再息不下去。不愿再强行叫自己忘却,也不愿再摁着心里那点苦楚。我肆无忌惮地想着他的样子,想着他与我不知天高地厚说的那些浑话,想着他明明是发怒却又y-in凉含笑的脸。
我忽而很是恶毒地想,我便此时去与他说,叫他莫要应那婚约,又如何。叫他与我一起死了,又如何。
若是早想着这般自私,我在临赫殿上时,装什么大度,装什么不在意。该与他一起违逆了帝后,魂飞魄散也好,千刀万剐也罢,十八层地狱也没什么不能去的。
我扶着桌子边,昏了头脑自暴自弃地想下去。那点y-in暗龌龊的念头在心里破土而出,哗啦一声抖开枝叶,长成参天大树。我攥着自己的衣襟,忽又觉着力竭,心里空荡荡的。那棵参天大树遮天蔽日,又自个儿飞快地枯黄凋落,最终腐朽成一段枯木,烂进泥里。
到底还是不想累了他。
又几口酒下肚,像是解渴。尘悬的手艺当是差了些,不然本仙君喝了这么久,却还未醉过去。
再抬头时,瞧见扶霖,他正看着我,罕见地没有笑。我看他一会儿,原来本仙君已然醉了,竟还能在自己屋子里瞧见他。
我抬起胳膊撑了撑脑袋,预备闷过去睡觉。走得太急,不妨又被桌旁椅子绊了一步。
没跌下去,他一手攥了我胳膊,一手揽在我腰上,实实在在的触觉。
我反应了一阵儿,撇过头看见他的脸,站直了。我瞧着他的脸,仍是红衣映得氤氲柔美。喝下去的酒在口里泛出丝丝缕缕的苦辣,我笑道:“殿下此时,来我这处作何?”
“恨你恨得入骨,你说来你这处作何,”他也笑,模模糊糊地挂在嘴角,不达眼底。
“那便随殿下高兴了,要杀要剐,我跑不了,”我移开眼神,打算接着去睡我的觉。胳膊推了下,却未挣开。后脑一阵生疼,他一点没心慈地抓住我的头发,我只得顺着那力道仰起脖子看着他。
他面上表情悠懒,瞧着我快要将脖子拗断,仍无动于衷。只不缓不急道:“你没有心么,我此时真想……叫你死了算了。”
声音响在耳边,想是酒意上了头,我听得恍惚,身子站不稳,又叫他按住了。
仰头仰得很不好受,我却没挣扎,那些话音进到耳朵里,又消失地无影无踪。我看着他,没管脑后叫嚣的疼痛,不管不顾地覆上了他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