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郎摸了摸鼻子,一边舀粥一边对钟明镜笑道:“钟四侠,七年未见你可还好?”
钟明镜一双黑得发沉的眼睛盯着十三郎,半晌才微微颔首道:“好。”
“说起来,”十三郎闻言笑嘻嘻道,“这些年我未去找你,也着实失礼。”
钟明镜握着瓷勺的手轻轻哆嗦了一下,没有做声。
十三郎还在说:“当年咱们骤然分别,我其实被一位朋友救下了。”他碍于苏靖飞在场,不能细说,但语气却十分认真,“原本当去琅山给你报一声平安的,但一时俗事缠身,居然蹉跎至今,说来真是惭愧。”
钟明镜呼吸骤然沉重起来,他抬眼看着十三郎,抿着唇一言不发。
这些年,钟明镜不是没有想过,若是十三郎未死会是何等光景。然而这种想法便像有毒的种子,一旦埋在心底便会迅速扎根。
所以钟明镜从来不敢深想,偶尔有个念头也会迅速将其打断。
而苏靖飞在一旁看戏,则看得一头雾水,他不由瞥了眼十三郎。十三郎却自顾自地端起粥碗喝了一口,还撇嘴道:“这粥里居然搁了糖,我不爱吃甜的。”
苏靖飞心道:“就你戏多,还‘不爱吃甜的’,有能耐去叫老板重煮一锅啊。”他也喝不惯这甜得发腻的粥,但又懒怠去与老板扯皮,因此便将就了。
“钟四侠,”十三郎一边喝粥一边笑眯眯问钟明镜道,“我未去找你,你不会怪我吧?”
钟明镜心中一涩,但还未及想出个所以然,否定的话已然出口:“不会。”
十三郎闻言一下便喜笑颜开,道:“我就知道钟四侠你心胸宽广,不会因这些小事厌弃于我。”
这话着实不怎么中听,也只有十三郎那样厚脸皮的人能面不改色地说出来。
“钟老弟,”苏靖飞在一旁都听不下去了,对钟明镜道,“莫要发怔了,吃粥啊。”
钟明镜闻言拿起勺子喝了一口粥,眼睛却仍在十三郎身上。半晌,他终于开口,声音尚还算是平稳:“你这些年,可还好?”
“尚可,”十三郎抹抹嘴,先敲着已经空了的粥盆冲老板喊了句“再来一盆,不要放糖”,才扭头冲钟明镜笑道,“我这些年也就是忙了些,但吃的好睡得香,你看我是不是长得比以前壮实多了?”
他说着,还挺起胸膛拍了拍,给钟明镜看他胳膊上结实的肌r_ou_。
“嗯。”钟明镜淡淡应了一声,努力压下忽然翻涌而起的热血。
而十三郎则笑嘻嘻地道:“我现在可不是小孩子,再过几个月就及冠了。”
“嗯。”钟明镜又慢慢应了一声,心下说不出是何滋味,一时间五味陈杂。
十三郎一边吃粥一边偷偷打量钟明镜的反应,心下也摸不准自己这遭换了个态度,钟明镜还会不会坚信自己做梦。
他方才虽然笑得没心没肺,但心里的感触着实不比钟明镜少几分。十三郎自知对不住钟明镜,但却也万万没想到,钟明镜居然毫不犹豫地坦言说他不怪自己。
七年前,他们两人算是惺惺相惜,又因为日久作伴各自生出那么些别样的心思。十三郎并不以自己喜欢男人为耻,也自认对钟明镜用情专一,但他却低估了钟明镜对自己的情意。
虽说自小在琅山长大的钟明镜本应当对喜好男风之事有些抵触,然而十三郎发觉,虽然钟明镜当年从未剖白自己,但他绝不比自己少半分真心。
这个认知让十三郎一半窃喜,一半懊丧。他用勺子搅着粥碗,越想越觉得自己不是东西。
苏靖飞虽然不知道眼前两人如何内心纠结,但他看得出眼下气氛沉重,于是挑起话头问道:“眼下时辰尚早,我来时见东街有一家戏园子,不如咱们去听听戏?”
听人家唱戏,总好过看眼前两人打哑谜。
十三郎原也没什么事情可做,闻言当即赞同道:“好极好极,想不到这小小地方竟还有戏园子,咱们正好去看看,没准这小地方藏龙卧虎呢。”
“好。”钟明镜本能地顺着十三郎,他掏出钱袋,招呼老板出来将三个人的账结清。
苏靖飞笑着同钟明镜客气道:“下次我请你。”
十三郎却笑嘻嘻地支着下巴对钟明镜道:“七年不见,你还是一点没变。”
“这世上谁能一直不变?”钟明镜却自嘲地笑了笑,“我也早已面目全非了。”
十三郎闻言不由沉默了片刻,他抿了抿嘴方才开口道:“你说得对。”
这七年,他又何尝不是变得面目全非了呢?跟着青铜男人做事,他手上沾了多少血?又有多少次死里逃生?
十三郎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狂妄无知的少年了,一身傲骨虽在,却再也说不出“老子天下第一”这样的话了。
唯有那时对钟明镜生出的情愫,仍留到了今日。
戏园子的规格比之本镇唯一一家客栈稍稍上档次些,在宽敞的院子里露天摆着十来条木桌木椅,正对着戏台。
今日下午客人并不多,不同于都城里的戏园子人声鼎沸、喧嚣热闹,胡不归的百姓连看戏都是安安静静的。
钟明镜几人来得不算晚,因此坐了位置不错的一桌。十三郎捡着桌上瓜果盘中的花生米往嘴里抛,嘀嘀咕咕对钟明镜悄声道:“居然没人说话,他们不嫌闷气吗?”
周遭几桌客人果然都静静地坐着,偶然有人说话也是轻声细气,连欢声笑语都没有。
钟明镜在皇都时也曾去戏园子听过戏,那种地方只给他留了一个印象,便是乱。客人们自顾自地嗑着瓜子、高谈阔论,少有人去看戏台上戏子唱得什么。诚然,也有人摇头晃脑听得入神,但到底只是少数。钟明镜还记得那时自己被三哥带着,只听了一出戏就受不了,拉了三哥离开了。
到底是十里不同俗,这里的戏园子和别处风气全然不同。
钟明镜这般想着,抿了一口茶,眼睛往戏台上瞟了一眼。现下唱得是“五鼠闹东京”,戏台子上武旦手里那把大刀使得连不见份量似的,台下便有客人斯斯文文鼓掌,连个叫好的都没有。
十三郎已经看得入神了,他眼睛盯着台上的“白玉堂”,一眨都不带眨的。过了一会儿,他约莫是渴了,手在桌上摸索一阵,拿过钟明镜的茶盅便凑到嘴边喝了一口。
钟明镜看得清楚,十三郎将茶盅凑到嘴边,柔软的嘴唇触到他方才碰过的沿口,手微微抬起,喉头滚动一下,将茶水一饮而尽。
钟明镜猛地偏过头去,他放在腿上的手紧紧攥起,心中忽地升起一阵无奈。
他还是,压不住心底那点龌龊心思。
作者有话要说: 嗯,下一章继续走剧情
PS:日常撒糖1/1
小钟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啊,心疼他一秒钟,然后不厚道地笑出来~
十三其实也血气方刚,但他不憋着,嗯。。。不憋着
☆、第七十八回 白玉堂
一出戏唱罢,十三郎便拉了钟明镜悄悄起身摸到了后台。
后面比不得前面,乱哄哄的。人来人往、戏服道具堆得一地,还有戏子佬在匆忙上妆,黑的白的、红的蓝的颜料直往脸上抹。
十三郎眼睛尖,一眼便看到了刚从台上下来的“白玉堂”,立刻凑上前去。
虽然画了脸谱,但仍可看出这是个漂亮少年,模样、身段都极是出挑,一双眼仿佛会说话似的,看着叫人目不转睛。
然而十三郎来找他,可不是因着看上了人家。
这个“白玉堂”,算是十三郎的发小。两人近十年未曾见面,十三郎根本未曾料到会在此地与他重逢,险些未能认出他来。
“喂,”十三郎故意放轻脚步走到近前,然后猛地用力一拍对方的肩膀,哈哈笑道,“没想到这么多年下来你居然还在演白玉堂。”
“白玉堂”骇了一跳,猛地转过身来,眼睛却瞪得更大。他愣怔了半晌,方才一脸愕然地道:“老天,十三!居然是你!你怎么……”他左右扫了一眼,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虽然一脸惊讶,但却也掩饰不住目中流露出的喜色,显然也为能与十三郎重逢而惊喜。
“我为何不能在这里?”十三郎则笑嘻嘻地道,“难道说还有地方是你能去得,而我去不得的?”
“白玉堂”一脸闻言欲语还休,半晌才道:“你且等等,待我卸了妆,咱们找个地方说话。”
“好极了,”十三郎搓了搓手,笑道,“正巧我来帮你。好些年不碰这个,我都有些手生了。”
这个要求自然不过分,“白玉堂”便依言坐在桌旁,任由十三郎帮他拆卸头上带着的花翎。
钟明镜从始至终都沉默着,此刻在一旁看着十三郎手脚麻利地给人卸妆,心中更是难以言喻。
虽然十三郎自谦说手生了,然而他的动作熟练之极,仿佛做过无数遍一般。而“白玉堂”仿佛也习以为常,两人身子挨得极近,时不时还低声交谈几句。
钟明镜忽然觉得心头极不舒服,沉甸甸得像是有什么东西压着,几乎有些喘不上气来。他忍了半晌,还是忍不住对十三郎道:“你先忙,我去找苏兄了。”
“好,”十三郎头也不抬,他从不把钟明镜当外人,“你也同他说一声,告诉他我遇到了故交,一会儿咱们一道去喝几杯。”
钟明镜心中更是低落,但他从不无故摆脸色给人看,更不会对十三郎冷漠,于是应了声,又匆匆转身回了前头。
台上还在唱,只是这回是文戏,一个花旦执着手帕在台上“咿咿呀呀”唱个不停。钟明镜发现苏靖飞虽然乍看还是一副认真听戏的模样,但其实双眼无神,只怕心早就不在此处了。
若不是心绪纷乱,钟明镜险些被苏靖飞装模作样的姿态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