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下那木刻歌姬鼓琴好似已鼓到了跌宕处,一声迭一声,直如银瓶乍破水浆迸。
“寡人倒另有一提议,”季霆面上仍温和,一片笑意,可道出的话里头却有十二分强硬,“不如,便留着那颗心罢。”
“寡人邀仙师前来,本是为求贤。”
“可如今看来,贤是不必求了,”季霆腰上长剑出鞘,一片竹叶飘零落地的工夫里便已抵上沈仙师喉咙,“您怎知他是异类,又怎知他有异心?仙师将他关在天牢里,说是试炼,想是往死里折磨罢,他还得感恩戴德了不成?本王如今只‘求’您,还一个完完好好、不叫术法cao控的沈明丹回来。”
高山在上,流水在下,天地间蛙声虫鸣骤止,桃下傀儡抚琴抚到跌宕处中的跌宕处,忽地断了弦,铮地一下,裂缯一般——于是琴音也停了。唯有风声里含着道杀机,吹落桃花竹叶。
杀机来自剑气,季霆的剑。
谁料剑在咫尺了,那沈仙师仍是副飘逸散淡模样,面无惧意不止,反摇起头来:“原来贫道在那傀儡心里瞧见的是真的,起先我还以为那不过是它的一厢痴心妄想……奇哉奇哉,大王您说说看,人怎么会爱上一具死物?”
他分毫不顾那已抵上脖颈的杀机,眼中一半是惊奇,一半是玩味。
人间的情情爱爱早已不新鲜,可卫王与一傀儡间的情爱,倒是新鲜得紧。
季霆剑上冷光寒气浓密:“他不是死物。”
“大王不过为那蔚锋的形貌所迷罢了,倘若我把它造得狞厉如鬼,您哪里还会中意它?铁铸的骨、朱砂流成的血、画出来的皮,哪里不是死物?”沈仙师眼里那层惊奇与玩味渐渐化作一片惋惜,“大王胸怀壮志,当意在天下,贫道劝您还是不要为镜花水月所迷的好。”
“寡人富有四海,绝域奇玩、锦绣黄金,鲜衣怒马宝剑,要什么没有,便是我想陷进那通镜花水月里去也无妨,”季霆笑笑,笑里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何况,他并不是镜花水月。”
他面上那层笑意里有十足的底气,仿佛人与傀儡间的天沟地堑当真能轻易弭平一般。
沈仙师望他的眼光渐渐透出层怜悯来:“您想当天子,又怎么能违背天道?同傀儡谈情,天道不容。”
“你我都知‘天子’不过噱头而已,待本王当了天子,只需稍稍嘱咐那太常卿两句,什么天道地义还不是说改便改。”
“且他不是什么蔚锋,他有个正经的名叫明丹,表字邈光。”
季霆的剑再进一分,一星血珠在剑尖处缓缓洇出——可那血珠,却有股朱砂味。
季霆嗅见这点朱砂味道,拧了拧眉,转瞬便摇头笑道:“寡人单刀匹马来赴会,仙师您却遣一替身过来,未免也太失礼。”
“贫道此番赴约,是想劝大王及早回头,莫叫妖物迷惑,”沈仙师知自己使傀儡来赴约之事已被识破,于是更不畏季霆剑锋,只长叹一气,“大王生辰月宿直斗,命宫磨蝎,命中必逢一大劫。我本来无意过问世事,替吴王造傀儡,也不过是报他予我钱财寻那妖物之恩,天下归谁,实在与我无干。只是不忍见英雄殒命,且是因情迷木偶这种荒唐缘由,因故特来相劝。”
“寡人不信命理之说,先生好言相劝,心领了。”
季霆已知眼前人并非真的沈仙师,不过是人随手造的傀儡替身而已,当下便收剑回了鞘,不再做无谓功夫。剑归鞘的刹那,剑光晦暗,叫他神思飞远了一瞬,直想起同沈明丹沙场相逢时对方那y-in气袭人的模样来。y-in沉的面色、y-in沉的剑,全不是他的邈光该有的东西——可原来那些通通不是出自本心,只是受术法所控。这便够了。已够了。
“先生且辅佐萧氏无妨,天下河山,到底是本王的。叫‘蔚锋’变回本王那沈将军的法子,本王也寻得来。”季霆有张时常挂笑的脸,笑起来两撇长眉直劈鬓角,双唇又薄,颇有股对什么天经地义都无所谓的意味在。一个浅浅的笑刚巧在他话音落时现出,十分的无所谓,夜风透亮,天高云淡,好似沈仙师话里那叠“妖物”、“天道”、“大劫”通通没在他心里留下个一毫半厘的痕迹一般。
沈仙师复又深深叹口气,叹毕了,那具傀儡替身顷刻间裂作八瓣。
一缕青烟在满地碎片间摇曳而起,须臾便散尽。沈仙师到底留了最后一句给他,那句话于风中飘飘转转,回回荡荡,终至消散:“大王您好自为之罢。”
季霆仍是不理,只翻身上马,疾驰去。从这头往百年前回望,他那匹白马似春夜里扬起一捧雪,马蹄踏上层层叠叠的竹影月色,声如惊雷。
他生在王侯将相家,长于黄金锦绣丛,剑是最好的剑,马是最好的马,弱冠时是五陵年少,而立后是呼风唤雨。天意对他而言,不过是件拢在掌中随意拨弄的玩物,太常卿与史官随笔便可成就的事,何需去惧?有灾他便极力去治,祭天也是祭过的,但祭天不过做做表面工夫而已,他从未信过什么天意。
于是那个百年前的春夜他也是这般想法,成王败寇与缘起缘灭从来无关天意,只在人为。
但他毕竟太意气风发,忘了汗青上不单有周武王、汉武帝,亦有楚王项羽、天王苻坚。
他忘了世间许多事,并非人力可及。
*“大王生辰月宿直斗”改自《东坡志林》中的“我生之辰,月宿直斗”。古人认为命宫磨蝎的人会命运多舛。
(八)
季霆最后虽未有称帝,可后世替他作传记时也称他的传为本纪。
他那部本纪里最后一页这般写道:“卫王自刎于春野,卫地皆降,独上京城不下。吴王命人以侯之礼葬卫王,其体不入卫国山陵。”
再往前翻,便是那段吴卫之争,也无非是些输输赢赢的兵家常事,一众史官笔下演到旧了的寻常戏码。只不过演到后头卫国越赢越少、越输越烈,最终输掉一片好山河。史卷中的卫王自负自傲,自矜功伐,帝王气象是有,可惜锋芒太盛,到头来只落得个折戟沉沙的下场。
书中从不缺宿命单薄的英雄,他们大都相仿,一飞冲天、登凌绝顶,然后坠入相似的命运,陨落、熄去,化作几点墨迹。卫王在书中的宿命也不过如此。
那末代卫王名霆字云鸣,名和字里都透着一股望他声名盖世的期盼。最后他声名是有了,却是近乎挽歌的那种。
然而新朝正史里只记成王败寇,不记怪力乱神,吴朝的史官们生花妙笔一挥,记下卫王的挽歌,记下吴朝的开国盛世,却把当年吴军里那堆傀儡给抹得干干净净,一点影不留。
百多年前,季霆正为了吴军中的傀儡日日头疼。
他知擒住沈仙师便能将那堆不人不鬼的东西连根灭尽,亦知对上沈仙师那等角色唯有两条路子,一是揽为己用,二是及早除去。招安敌将这种事他并非没干过,有贤为何不求。可他实在不愿去“求”沈仙师那样的“贤”——那术士左一个“妖物”,右一个“镜花水月”,他哪里容得下人那般说沈明丹。于是只剩一条路子,不如干脆将那沈仙师除去。可那沈仙师神通广大,尘拂一扬,呼风唤雨亦不在话下。要除这么号角色委实不易。
有一回他派兵埋伏,终于在条小山涧侧擒住了沈仙师。那日实在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沈仙师要取什么灵泉水,只携了十来个傀儡在旁护身,他带了两队精兵,对付那十几个傀儡绰绰有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