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王此举用意朦胧,不知是又饮醉了酒,还是误会季霆那场s_h_è 豹救人里有点什么嗜好男色的意思。软轿一顶,乘着熏风,行过重瓣粉桃无数,轻飘飘地便将沈明丹送入了季霆的承乾殿中。
季霆领了这么出赏赐,委实尴尬。
他好不好男色暂且按下不表,不好这种十四挂零的男孩儿倒是铁定的。
于是他望了望眼前抽条都还未抽条的小少年,叹着气去问:“那些同你一道来的可有想回家的么?我改日便劝父王几句,派人送你们回去。”
沈明丹跪得太急,金铃啷啷地响:“谢殿下,大家都想回去的!”
可他下一瞬又吞声犹疑半刻,极低声地续道:“却只有奴是个孤儿,无家可归……”
季霆那会正立在承乾殿的曲廊上望花,闻言一顿,半晌才隔着廊下月影来问他:“那你叫什么名字?”
“禀殿下,奴叫、叫芍药。”
那时沈明丹还不叫沈明丹,他来路模糊、身世不详,只记得自己隐约姓沈,名儿是贡他过来的小国给取的。与那堆一同来当贡品的少年少女一般按花名来取,芙蕖、牡丹、白梨、戎葵……轮到他时便只剩一个“芍药”了。
可“芍药”这名字里头好似总含着那么一股旖旎风月气,“庭前芍药妖无格”么,其用心已再明显不过——一听便知是过来给人当男宠的。
“大好男儿,怎么叫这种名字,”季霆听了这艳气过盛的二个字,长眉一皱,道,“我给你重取个名罢,便叫‘明丹’如何?”
于是从那一日起,领了新名的沈明丹便往承乾殿中住下了。起头宫人们都以为他是大王子的新宠,久了才渐渐咂摸出这新来的小少年身份之模糊——说他是男宠罢,季霆十好几日都不召他一回,似只是将他往承乾殿的偏殿里随意一搁罢了。可说“随意”又好似不太对,殿下还专程找了师傅来教人诗书文武。然而一众宫人转念再想,养个男宠用得着教他什么礼乐s_h_è 御书数么?与其说季霆养男宠,不如说他养了个弟弟倒恰当些。
庭下诸花开几轮、谢几轮,三四个春夏秋冬倏然而逝,沈明丹便这般身份模糊地在季霆宫中长到了十七八岁。
其时季霆已封了世子,一桩横贯南北的大事正于暗处静静生根发芽,云起日沉、山雨欲来风满楼。
可虽有乱世将至,承乾殿中却还是一片漫漫的春光。
只见那殿中海棠胭栀色,连翘野蜂蜜色,亭台小榭处皆是浓浓春景,好似误跌入花神境地。沈明丹便持长剑一把,在那蓬蓬春花下舞剑给季霆看。
他那时已十七八岁,是长了个儿了的,身形纤长、剑法俐落,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剑花一挽,拂落桃李春风无数。
宫里的师傅都夸沈明丹是株弄剑的好苗子,说他根骨佳,又说他有悟x_ing,心气也比一众同岁少年郎要稳,小半月而已,便已将一套剑法学得七七八八。他们望沈明丹的眼光与承乾殿中的宫人不同,宫人们只当沈明丹是件漂亮玩物,就同豢在宫中的黄莺百灵蓝孔雀一般,而这群人打量起沈明丹来却是将他作鱼肠、纯钩、燕支来打量,个个都觉得他是把霜刃——历朝国君不是多有养死士的习惯么,指不定世子便是将这少年当死士来养……
人在那头打量,这厢沈明丹却犹不知他在丛丛宫闱秘闻中已成了个复杂角色,一会儿是男宠、一会儿又是死士……他只想着,要在季霆面前舞一出好剑。
沈明丹现今早褪去了三四年前那点“芍药”的影子,红衣不穿了,金铃也给压了箱底,再兼平日里来去总一身白衣,眉清目秀、冠正衫齐,乍瞧只像个来宫里当伴读的世家子。
季霆在廊上望他舞剑,边望边抚掌笑道:“宫里的师傅都夸明丹你有资质,果真如此。”
廊下的沈明丹收剑回鞘,双睫微抖,耳根同被春风烧过似的红。
他藏着一件一眼便可望穿的秘密——他喜欢上了季霆。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出自杜甫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并序》。
“天下之士,斐然向风”出自贾谊的《过秦论》。
(二)
好似所有事情都是在春时发生的,自这头眺望开去,百多年前的那个春二月花刚开、鸟刚啼,卫国的都城中立春方至,官府立青幡、鞭春牛,百姓家家忙着迎句芒。八音齐鸣,花光满路,好一派热闹祥和景象。可便是在这一团太平的春光中,却忽地有则消息凌空飞起,一下便从天南传到了海北:
吴国越界了。
那时沈明丹的十八岁还未过完一半,他无官无职无身无份,只得躲在城楼上偷望着下方凛凛阵仗。只见那城下鸣金鼓、奏百乐,军旗如浪般翻飞。西方尽白马,南方尽騂马,东方尽青駹马,北方尽乌骊马,排场好不阔气。在一阵喧天的鼓乐中,他那番偷望只想望见的人正手擎节钺、骑白马一匹,行在浩荡人马的最前头。
后土、神州、岳镇、海渎、源川,诸天诸地可祭的神佛都祭遍了,季霆在百官的送别声中“驾”地一喊,那匹照夜玉狮子便如惊雷般奔出——于是后头的人马也赶忙跟上,金旗猎猎、扬尘滚滚,直如天边袭来的雷霆,一下便卷过了沈明丹的十八九岁。
众军出征那日春光甚好,好似弦上黄莺语,劝君早归家。
季霆驾马出城的身影渐渐被那春光淹去,只如片帆远影,没入青天。马蹄下的尘扬起又飘落,天地间好似霎地只剩了两种颜色,一样是季霆那匹白马的白,一样是季霆那身乌蓝披风的黑。
于是在往后大半年间,沈明丹白日练剑,入夜了便在梦里一轮复轮地去梦那两样颜色,他梦见季霆平了乱、定了风波,白马黑袍地归来,仍同往常般站在承乾殿的曲廊上看他舞剑。偶尔他梦得深了,梦中人还会给他那套剑舞鼓几下掌,同他说些个南征路上的见闻。
梦里是季家赢了天下,季霆描给他看的南国江山与北国有许多不同,江南的冬天只下细雪,细细一片,转瞬便融,雪融后的春天总是来得极快。过完了春天还有夏天,流莺翩飞、菡萏发花,小舟行过碧水,舟下倶是一蓬蓬的鲜菱、莲蓬、花下藕……
那叠梦有时浓艳,有时又是一片笔致疏朗的留白,他反反复复梦了一百多夜,一直梦到入冬时节季霆才返京归朝。
可沈明丹千等万盼,季霆却并不似他梦里般带回些个烂漫的南国见闻,他只捎回了些不大不小的捷报,面色还凝重得很。望他眉间那泓忧思便知了,这场争霸不过稍稍开了个头,路正远、日方长呢。且人此番回朝,是来赴一个极大的坏消息——老卫王多年服食仙丹,今回是真得道升了仙,薨殁了。
先王自此成了前尘一抔,同满坑满谷的金银宝器还有那几口大丹炉一道葬往卫国山陵。送葬那日是个难逢的好天,云很薄,风很轻,天与地间是一片苍莽的晌晴。然而正是在这样一片天与地间,《薤露》之歌缓缓吟起,层层叠叠的挽歌声与抹泪声中,左相出列宣读道:
“宣先王遗诏,立世子季霆为王——”
待沈明丹再抬头时,季霆已成了卫国的新王。
只瞧他那意中人行在挽柩队的最前头,八尺身量,形貌俊朗,聚拢了一片y-in影的眉宇照旧英气。这本是一幅长子给亡父执绋的寻常景,可那穿孝服的人落到他眼中倒似头顶上罩了层云气般,还是那种团成五彩、状如龙虎的云气。
沈明丹一双眼左顾右盼,东张西望了挺久才敢偷偷儿再去细瞧季霆的背影。他从季霆齐整的发冠望到人挺拔的背,连人襟口那丝飘在风里的金线都要望个遍,望着望着,心中便有一堆的小心思左飘右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