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季霆立在山风中,身后是冬初的云霭,那极阔气的云一路往天际展开去,如青天下卷起千堆雪。沈明丹就那么悄悄一望,竟似望见他打千兵万马中过一般。又见人袍袖翻飞,眉宇间乍现出一点帝王气象,似只待那阵风再吹大些,便要扶摇直上青云去。
于是在一堆小心思间,忽地有句才学的新诗飘来了沈明丹眼前: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打那日起卫国便换了位新王上来,然而季霆虽是承了他爹衣砵,却与只好酒色的老卫王大有不同,他那新卫王都当得有点称帝的意思了,冕旒是十二旒的,冕服是十二章的,连车也是六驾的,处处都透着一股要席卷四海的意味。
眼见派出的几员大将都无甚捷讯传回,季霆一拂颔下组缨,打算起兵亲征。
那夜他拟好了亲征的文书,挥散一众要给他抬辇的宫人,一路行过从前诸王子读书的书斋、习武的演武厅,无头无尾地绕着宫墙走了一圈。他那时已搬离了当世子时住的承乾殿,其余几个流有王血的兄弟也纷纷领了封地出宫去,宫中霎时便空了大半。家事、国事、天下事,一样样地在他心里滚过一遭。他想着战事,想着赋税,想着新颁的法令,边想边行,不知不觉间竟又行回了承乾殿前。
夜色深深处,忽有一豆灯光从承乾殿的西偏殿照来,季霆一个驻足,到底是掉转过头,沿着那点亮意往西面走去。
他才走了十来步,入眼便是一片雪光与剑光。
只见那白雪上是个练剑的少年,都入冬了,身上衣裳竟还是薄薄春衫一件,跟不知时令似的。
可沈明丹又确乎是株弄剑的好苗子,他舞起剑来有把式也有气势,衬着那身近乎飘逸的薄衣,竟似在拂朱弦。剑光清清,落到雪上宛若白雪遗音。
季霆在檐下一言不发地望,望久了便有些出神。
这一年中他有大半年都陷在同吴国的战事里,在南边的时候,有那么几回他也曾想起宫中种种、想起西偏殿里的沈明丹来。可也就想个一刻半刻,军中不止易滋发念想,也多平地惊雷般的军情,他那点念想里的人事还未勾出个轮廓呢,下一瞬便被飞来的战报打断。
然而眼下这静静一望,行军时那点念想又霎地鲜活了过来。沈明丹现今可是与他念想中乍闪而过的影子不太似了,长个了许多,也秀逸上许多。待望多几眼,便有一点隐约的骄傲浮上他眉梢。
于是季霆不禁从檐下踏雪而出,笑道:“穿这么少来练剑哪?”
沈明丹未料到他会来,先是一惊,再急急收起了剑来跪下行礼。眼见他一声“殿下”便要脱口而出去,幸好改口改得及时。
季霆称帝之心日渐摆到明面上来,他如今还只是个王,便已让朝中称他陛下。
“禀陛下,我、我不冷。”
季霆闻言便又望了他一眼,怪得很,沈明丹竟是面色如常的,两边颊上丝毫不见被冻风吹红的模样。
他心下虽觉奇怪,可转念一想,也只当是人练武所致罢了。
这三四年来季霆同沈明丹说过的话虽不少,可也算不得多,来来去去都是那几句“明丹你书读得如何了”、“明丹你剑练得如何了”,至多便再添些个“今日天时挺好”,季霆一日中有许多大事小事要理,实在匀不出空当来与沈明丹说些读书练剑天时不错以外的东西。
唯有那夜,月影疏淡,雪光清清,他难得有个得闲时候,便与沈明丹说了其他许多事儿——他同沈明丹说卫国的过去,也说卫国的前程,更说些南地的见闻,说那江南的冬天只下细雪,细细一片,转瞬便融,雪融后的春天总是来得极快。过完了春天还有夏天,流莺翩飞、菡萏发花,小舟行过碧水,舟下倶是一蓬蓬的鲜菱、莲蓬、花下藕……
沈明丹本是静静地听着,只在听季霆说起战事时才忽地开了口。
“陛下,我听闻您有意亲征,我……”只见飞雪絮絮,雪下有一少年抱拳道,“我也想为国事尽一份力。”
季霆未料他有此志向,微微一怔。
可也只是怔个半刻,下一瞬他便笑起来:“好啊,男儿何不带吴钩?”
那时距沈明丹变成沈将军还有好长一段时日,一切都是在所有往事尚未归于往事的时候。
沈明丹的确对卫国有几分感情,可那点感情淡得很,不足以让他对它的江山生出什么“男儿何不带吴钩”的意气。卫国的江山又阔又远,山是峨峨兮,水是洋洋兮,浩浩的一片,星垂平野、月涌大江,随便抛到首赋子里都能生出三千种诗情画意来。可在那天那地那山那水中,却只有吹过季霆鬓边的半缕风能叫他心喜。
“国事”不过是借口一个。
那晚沈明丹回房时身上多了件衣裳,是季霆冬天里总爱披着的那件黑裘。
季霆走前只给他留了句十分简单的:“怕你冷,披着吧。不要逞强。”
可后来,那件黑裘沈明丹却未有再披过一回。它就那么静静地沉到了他的箱底。
装黑裘的箱子换了一口又一口,从承乾殿西偏殿中那口红木的换到了军营中那口紫檀的,似千舟逐浪般流动。独独不变的是它们都叫他摆在了榻畔。那箱中有许多东西,有一叠叠防蠹用的宿莽、芸Cao,有一袭只看不穿的黑裘,有几千几百回的轻抚在同一件衣物上留下的细密暖意。
*“弦上黄莺语,劝君早归家”出自韦庄《菩萨蛮·红楼别夜堪惆怅》。
“西方尽白马,南方尽騂马,东方尽青駹马,北方尽乌骊马”出自《匈奴列传》。
(三)
沈将军的传奇不知几时在街头巷尾里流淌了起来。
他那叠传奇自一百一十二年前极有名的一役始,鲜艳、澎湃、浓郁丰沛。可鲜艳归鲜艳,后世的史笔却不太爱描他那些传奇,只拿他往淡里描,描得越轻越薄越淡越好,都爱写他的反叛,却不甚爱记他的功绩。然而无论后人多想将他抹平抹灭,抹得只剩个“卫国叛将”的纸人形象都好,百年前那场平江之役是做不得假的。
那时节沈明丹初出茅庐,却似脑子里生来便写着部兵书一般,无人知他如何在那样的险境中使计来突了围,亦无人知他如何打千万兵马中过,却半点彩不挂地回。人们只知他极富将才,且杀人盈野,狠起来跟没心肠一般。
平江之役后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战事,沈明丹依凭他近乎屡战屡胜的功绩一夜登顶,才两三年长短,便已成了季霆用得最顺手的大将。
坊间把他的面貌越传越复杂,直将他传成了个像廉颇像白起像虎像豹像各路猛兽的庞杂角色,往一众话本里随便撷一段都是“只见那沈明丹,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季霆每回见着那类话本都能笑上好半日。
话本里“豹头环眼、燕颔虎须”的沈将军他没见过,他只知他身边的有个一股书生气的沈明丹,平日里穿衣净挑白的穿,身形绝不似虎似豹,似株堤上春柳还差不多。乍一瞧过去,谁都想不到这位竟是个武官。
沈明丹离他初回见着的那个“芍药”确乎隔得很远了,先前他不过望沈明丹舞了二三年剑,宫里的师傅们同他说的那通“此子颇有天赋”、“丈夫未可轻年少”他也仅从沈明丹身上略略看出个一二,如今可不同,如今他望起沈明丹来,也似在望鱼肠纯钩。
其实季霆也觉得奇,沈明丹初上沙场那会才十八九岁,对着那么一片浩荡人马怎的一点怯意都没有。
平江之伇时他们遭吴兵围困多日,沈明丹向他献上一计,先领一小队骑兵到城下示弱,待守城兵将追出来了便引伏兵奇袭……那领兵假意示弱之事,季霆本想亲自前去,哪知沈明丹竟主动请缨要代劳。可那会儿沈明丹尚未出弱冠、还未开过刃,他哪里放心将那等差事交与对方。谁曾想人虽年少,开没开过刃却难说,沈明丹头一回上阵便是抗了他的军令来上阵,短短几时辰而已,竟已往剑下添了千钧重的亡魂。红,红,红,山高海阔的红。只见剑起剑落间,那不及弱冠的少年郎神情仍极静极平稳,眼不眨、眉不抖,半点波澜不兴,静得只似在演一场他平日里天天练的剑器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