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合宫不似承乾殿,承乾殿里头住的顶多便算卫王胚子,坤合宫内住的却是实打实的卫王,位尊权重,山高水远,高远得寻常人家望都望不着。可幸好,幸好季霆他是望得着的。京中多少少女要拿一道道幻想去铺陈出一个卫王,夜夜去盼去梦去铺陈,铺出梦里人极朦胧的飞眉、高鼻、深目、薄唇……他不用,他提着盏灯笼再迈一步进去便见着了,一道门槛儿的路途而已,毫不朦胧。
如此一想,沈明丹心中便好过了许多。
两个男人之间的名分太过飘渺,但好歹陛下他是对自己有意的……
这厢他正发着愣,前头却忽地飘来句招呼:“邈光你在那站着干什么,不进来么?”
季霆换了身燕居服,正倚着门廊来笑望他。
门廊处挂着二列绛纱罩灯,一枝梅从廊下岔出,淡香飘逸,似一捧白雪融在朦朦灯晕中,刚巧拂过季霆鬓角。
“夜里冷了,快进来罢,”北国的年末是冰雪造的,季霆才说了小半句便呵气成云,“话说你可终于明白要添件衣服了?方才在宴上我便想着要不要叫宫人来拿件裘给你。”
沈明丹碾了碾唇:“这件黑裘是陛下当年赏给臣的,您不记得了么……”
季霆险些便要脱口而出一句“这都多少年前的衣裳了,你还留着哪”,可他望望沈明丹那副垂眉敛目的模样,到底将这句咽了下去,换了另一句上来:“怎么不记得,邈光你穿起这件裘衣来十分好看。”
北国的冬天极冷,宫内应付冬天的法子却有许多。花椒温泥涂壁,红炉罗幕加持,烧热了地龙,再焚上些瑞脑、鹅梨、檀香,冬天也似在春天。沈明丹刚入了坤合宫内,季霆便同他说了一句:“宫里烧了地龙,脱下裘袍也无妨。”
可沈明丹闻言却愈发握紧襟口,仿佛那层厚裘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一般。
这厢沈明丹忽地支支吾吾,那厢季霆便忽地起了兴趣,他偏要装作不识风云气色,将沈明丹的紧张神色一概略过,笑问道:“平日里我见你天再冷也不添衣,原来是一添便不愿脱下了?”
“臣方才换了件从前的旧衣服,上不了台面……”
“我已挥散了宫人,这里只有我和你,哪有什么台面。”
沈明丹紧张得双眉打颤,他本便面薄如纸,生宣般的面孔,一点红晕漫上来便洇得眼角眉梢都是。只见他似是卯足了平生胆气,手背处同样透薄的肌肤上一根青色的脉凹起,黑裘转眼间落地,露出一身早不合体的薄红绸衣裳。
这是他十四五岁同季霆初逢时穿的红裳,颜色极浓,上头的刺绣足足有几斤重——绣来替一件贡品增色的。它旧得颇有些年头了,却还能在薄薄灯晕下显出几道彤云般的光色。只惜他现今的身量早不似十四五时那个“贡品”一般纤弱,当年迤至双踝的红衣褪到了膝头,衬着一双武官的云头皂靴,十分不搭调。且这身红绫罗连着一个他早已抛掉的名字,那名字里饱含风月,横竖撇捺间都是狎昵,那么个不干不净的名字,早该抛闪了。不知沈明丹是因了何故竟又将它重穿回身上。
仿佛戏班子里的学徒初回登台,一亮相,先顾着一身行头够不够讨台下喜欢。
武官的靴同贡品的衣互生出股龃龉,就那么龃龉着,竟在他面上龃龉出层更深的羞色来。
沈明丹喉结游动,一团乱丝翻涌在他的喉间,他双眉双睫都打颤,慌得险些忘了为何要从沈将军变回芍药。
“臣今日看宴上那些姑娘向您抛送秋波,心里、心里十分不畅快,”话一开头便收不回了,沈明丹只得硬起头皮往下说,将那堆掺着妒意的烦闷挨个在季霆面前理清来,“臣知道有许多小姐爱慕您,就连王将军的妹妹都……臣十分妒忌她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喜欢您,甚至大逆不道地希望您以后不要立后纳妃,就与臣——”
然而季霆挥了挥手,一句话便把他好不容易鼓起胆气来袒露的心事截断了:“不立后纳妃,难道要与爱卿长相厮守不成?”
他这句话里有人伦、有纲常、有天理,霎地便叫沈明丹面上那点期盼死绝。
季霆嘴边常挂的笑没了,神色渐趋冷肃,他改了口,把“邈光”换下,换一个可以随意套到他那堆臣子头上的“爱卿”上来。这句话说得短,可字字间的起转承合都严丝合缝,沈明丹面上的绝望一点点漫上来,一点点无处可遁。
“原来您是这样想的么……?”他眼中已有波光雾影,却还极力想将话说得工整些,“是臣逾越、说话不知分寸了,您乃一国之君,立后纳妃,本便是寻常……”
“沈将军说话的确有些不知分寸,这回便作罢了,”季霆对沈明丹的称呼一褪再褪,从“爱卿”又褪回了“沈将军”,可他一张脸上明明已无任何表情,谁知下一瞬竟又叹出了一口长气,“邈光你明知我不会立后纳妃,还问这些干什么,如此不信我?”
“宴上时我见你闷闷不乐,便想召你来问问有何事,原来你是喝诸位大人家女儿的醋,”季霆走近来,将他眼边已流出的泪给揩了,“方才我见你竟穿上了这件红衣服,便想逗一逗你,是我不好。”
“我都同你在一起了,总不好耽误姑娘家下半辈子吧?”
他缓缓说完这许多,谁知沈明丹却还低着头,一声也不发。
他刚想再凑出几句软话,下一瞬却被人亲住了。
说“亲”还嫌把份量说轻了去,沈明丹这出举动仿佛孤注一掷,才片时工夫,季霆便被他压倒在地上那方绘满呈祥仙鹤的丝绒软毯上。
沈明丹双手撑在他脸侧,发髻散乱,一注涓涓的泪从他眼边流下,季霆这才瞧清了原来沈明丹是那种泪美人,他哭起来没有动静,泪意把他那双如锋般的眉里蕴着的戾气冲淡了。他一对眼珠子的颜色也浅,眼含琥珀一般,再添上一层水光,就那么朦朦胧胧地向季霆望过来,同那个“百步穿杨、剑招如电”的沈将军隔得极远了,只像只遭人戏弄的猫儿。
季霆不知死到临头,一边手抬起沈明丹的下巴颏儿,笑道:“还气呀?”
沈明丹任他把玩自己下巴,眉间却渐渐浮出一道y-in沉之色:“您不该和臣开这种玩笑。”
两串藏在袖里的金铃不知几时从他袖口处滑落出来,是当年衬他一身红衣的那两串。
季霆见着了这两串光色暧昧的金铃,长叹一气,道:“别气了,不若寡人今晚便宠幸爱卿一回如何?”
他这话一出口,沈明丹眉间那点y-in郁竟霎地烟消云散,变作一片慌乱。
“不是、臣不是那个意思——”
季霆却不答他了,只轻轻捧住他后脑勺往下压,先扣一个吻过去,双手再来解掉他已松了大半的白绸发带,沿着那片倾下来的黑发一直往下梳,不知几时便越了界,梳进他领口下,沿着一片雪白透亮的脊背摸弄起来。一篷蜜酒的甜味儿,沿着季霆的口唇渡了过来。
沈明丹那件红衣叫他一点点地脱,转眼便脱了大半,揭晓出一片连城的玉。
说来也奇,沈明丹从军得有些年头了,身上竟无一处疤口,游丝般的痕迹都没一道。
“算了,今日是我不对,又见你头一轮与我行这种事,且让邈光你一回罢,”季霆亲够了他,“我让你一回,别气了成么?”
沈明丹仍陷在一通慌乱羞赧中,他叫季霆亲得有些愣,过了半晌才回味出那个“让”的意思,琥珀色的双眼霎地瞧都不敢去瞧季霆,又过了好半晌才从千万句砰砰乱撞的答复中挤出一句:“这、这可是您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