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头低低地盯住被季霆亲过的左手,却无半分将其抽回的意思,只垂睫道:“臣会报答陛下恩情的……!”
“你如今不是正在报么?”
“您——”
“您什么您?”
沈明丹叫他一番话逗得无话可说,面上的红怎么也淡不下来。晚风呜呜咽咽,跟风里含了口蜜一样,那阵含着蜜的风把几欲出口的话从他唇边掠走了,只留下双颊至耳根的一片红。
帐外的天边,天边的帐外,有军士唱起了几支短短的卫国小谣,那小谣又浅又俚,歌儿中尽唱些稻子、牛羊、山坳里的春花……
不过一年二长短,季霆便发现吴军中已多了许多钢筋铁骨的傀儡。
卫国兵士皆是凡胎r_ou_骨,对上那铁铸的傀儡自然吃了许多苦头,季霆久攻江北诸城不克,一时军中士气低落。可那傀儡虽刀枪不入,吴王为造傀儡却已耗了数万钱,帑藏早不殷实,供上来的粮Cao也时断时续,两边都是疲师。终于又是一年岁末,季霆同萧氏暂且和议了。
江北和议当日,季霆见着了那造傀儡的术士。
后世正史是没那术士的位子的,稗官野史倒替正史来记住了他,统共只记了寥寥数十字:“嘉淳中有术士者,自号瀛洲仙,多奇思、善妙术,曾侍吴王萧仪左右。时人多称其‘沈仙师’。”零零散散的几十字却记不下当年那位“沈仙师”的玄,江北和议那日风刮得很大,是南地罕有的大风天,吹得大江畔旌旗猎猎、战袍滚滚。一阵暗波涌动的大风下,只有那位沈仙师的衣袍是稳的,不曾叫风吹起半分。
只见他骑白马一匹,白发白髯配着的却是张不过而立出头的脸,清癯、瘦削,双眼微阖,鬓发和衣冠都在那片大风中静得不可思议。
季霆知晓了这术士原来姓沈,心中一闪而过沈明丹的影子。可他转瞬又将那点念头给掐了,天下姓沈的千千万,怎会如此荒唐。
和议后他率军北回,归城那日刚巧赶上除夕。他登基后本是定了节日宴请一律从简,唯有那年为鼓一鼓军中朝中的士气而破了例。良醒署得了令,开了宫中的葡萄酒和桑落酒,斟满庆功宴上的白螺杯。
夜里停了雪,庆功宴便办在御苑中,御苑里梅花开得浓了,暗香浮动,一片红接一片白,一直接到天边去。可那花下,诸臣子除了谈国事,还谈家事,谈季霆的家事。季霆二十好几了,莫说膝下子嗣,他身边该有的妻该有的妾还连个影都捉不着,历代卫王哪有他这样的?且不说他前头那些卫王,便是寻常男子,这个年纪也早已成家立室。于是那场可以携家眷的宫宴上来的除了文武大臣同一干贵戚,还有他们家的女儿。
门阀大族的姑娘们自然是养得极好,好样貌再添上为赴此宴的好装扮,往那梅下一站,把把团扇如花般锦簇,好似云上仙班一般。
宴上有世家的女儿要献艺助兴,月琴、琵琶、木筝……宴歌弦管,腾腾如沸,直将这冬夜衬得恍如春夜。且这献艺并不简单,一声声里都蓄着她们父兄一片期盼。
王舟眼见各路门阀里的姑娘都聚齐了,趁觥筹交错之际,悄声来问季霆:“陛下,宴上有您那意中人么?”
季霆饮了口甘酿,直截了当地答道:“有,在那边坐着呢。”
他边答便望,眼光却越过了一众姑娘,望向同几位将领坐到一块去的沈明丹。只见沈明丹间或同几位大将谈个几句,余剩时候只低头喝酒,一副颇有心事的模样,不知在腹中闷了些什么。
他好似永远不知冷热一般,外头只披了鹤氅一件,在一众着狐裘豹裘的臣子间极为打眼。
沈明丹面相不如寻常将军般英伟,他那张脸生得太过漂亮,多亏一双眉如锋般斜斜上挑,这才冲淡了些个y-in柔气。
大约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季霆越望便越觉沈明丹皮相气韵风骨样样都好,待他多望几眼,望够了人美色,便假意咳了那么几下,那头一直低头饮酒的沈明丹果真如他所料,立马搁下酒盏、循声望来。
季霆本想对他笑笑,可他那点笑意还没展露出来,人又立时将头给低了下去。
他无法,只好召宫人捧出早经备好的三斗换骨醪,端来席上。
“寡人想诸位爱卿已有耳闻,近日吴国用妖术大造傀儡之兵,妖法造出的傀儡刀枪不入,委实难缠。幸得众将士与贼鏖战,方保住数座城池,”他说至一半少顿了一下,眼光越过一帘帘花影去望向沈明丹,笑道,“其中沈爱卿那斩杀妖物最多,连攻城三座,赐换骨醪三斗,以示慰劳。”
换骨醪乃宫中佳品,平日只贮在黄金瓶中,气甘香,色鲜红,如姮娥滴下胭脂泪。美酒轻易不开泥封,上回有臣子得了换骨醪的赏赐,还是季霆他前头再前头那代卫王的事情。
沈明丹那时不过二十三四,朝野上下已皆知他年少有为,乃是季霆跟前新鲜滚烫的红角。他本便传奇缠身了,坊间的十八路话本都知有这么位极适宜拿来写故事的少年将军,于是都爱来写他,写他面如冠玉、剑招如电、百步穿杨,似玉里铸着口利剑……那堆名声再添上三升换骨醪,颇惹人谈兴。谈兴一起,明日上京城里不知又要多出几多他的传说。
可沈明丹不在乎那些,他出列跪了谢,一颗心却还同宴上诸位大人一般悬在季霆的家事上——方才他望那些门阀小姐们望了挺久了,好似个个都比他漂亮……
他领了酒,坐回席上,心中千丛万绪的俱是季霆来日便指不定要纳些个夫人回宫,想着想着,便忍不住拈酸喝醋,眉间隐约要浮上一股y-in鸷之色。
要是往日,季霆一次封赏便能叫他开心好长一段时日,大大小小的赏他都开心,季霆随手折枝花给他都能叫他情迷迷、意乱乱。唯有那夜,换骨醪那样的赏赐都不入他的眼,入他眼的尽是些季霆有了夫人,还左一个夫人、右一个夫人的景象——
可惜他醋海翻腾还没翻个多久,忽地行来了个老太监,一下便将他那堆心事截断。
只听那太监嗓尖尖地同他说道:“沈将军,官家吩咐奴才告诉您一声,庆功宴散后到坤合宫中去一趟。”
而坤合宫,正是季霆继位后的寝宫。
*“宴歌弦管,腾腾如沸”出自张岱的《秦淮河房》。
(六)
庆功宴散后又下起了雪,细细一片,落到沈明丹新换的黑裘上头好似蘸了层糖一般。
裘是当年季霆给他的那件,压箱底压了许多年了,今夜才终于得见天日,头一轮披到他身上。沈明丹来坤合宫的次数数遍了也不过二三回,可一路上有些什么景他却早已在心中描得熟了,往前十步是座小亭,再折过一条小道便是前年季霆新栽的白芍药,密密一片栽过去,待到五六月里发了花,便开出一条玉浆泼成的芍花径,香得餍鼻。只惜现下寒冬腊月,无花可看。
百官贵胄已各回各家,他一面提灯前行、一面想着方才席上几位将军与他谈的那些话,起初不过谈些国事战事,他也还答得上些句,可说着说着味儿却变了,变成了什么“沈将军,你看那边那位姑娘便是老夫女儿,她芳心暗许陛下也暗许了三四年了……”,如此种种,颇叫他心里不是滋味,好几回气得他手发抖,险些便将杯中酒给泼洒出来。
其实有什么好气呢,气便气他同季霆的关系到底上不得台面。不似寻常女儿家,心里若揣着位情郎,还可发发哪日便坐花轿过人家门的闺梦。
他与季霆那点事儿,终究是说不得的,稍稍漏点边角出去便要给季霆添上笑柄。
只见雪径上,一盏小灯笼烧得荧荧,沈明丹那堆心事还未颠簸出个明白,灯晕处便已现出了坤合宫宫门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