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行的时辰定在辰时,锦儿一早便过来伺候皇子澈梳洗更衣。她也在随行队伍之中,好在家中早已没有亲人,离别之言无从诉起,倒也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今日她换下了婢女装束,打扮得平常朴素,虽不再是二八妙龄,却也是个标致的可人儿。她将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都献给了这座宫殿,饶是今后也依旧是笼中之鸟,既是从未有过自由,去哪又不是一样呢?
“殿下,见你这副模样怕是一夜未睡吧?”锦儿一面问着,一面娴熟的为他系上镶嵌着红宝石的衣绦。遂又扯了扯他的衣摆,前后摆弄了好一阵,这才让皇子澈坐好,又从妆奁中拿出一柄木梳。
“嗯。”他任由着锦儿摆弄,一夜未睡使他神智有些混沌。
皇子澈的头发保养得很好,没费多大功夫便已被梳直捋顺,锦儿为他盘着发髻,道:“锦儿也是一夜未睡,想着不定能再回来,便在院中溜达了好一阵。都说Cao木无情,可我却觉得它们知我要走了便都来拉扯我,昨夜好好的一条裙子,愣是被树枝扯成了破布。”
他仍旧闭着眼,不作任何回应。
又过了一会儿,锦儿终于为他穿戴整齐,便同他道:“殿下,早膳已经备好了,都是你最爱吃的。”
“我还不饿。”几日来他都未好好吃过饭,人也瘦了一圈,锦儿从小看看他长大,又何曾见过他这样。
“锦儿知道殿下没什么胃口,可这也算是最后一次在太子殿用膳,不管怎样也要吃点。再说这都是娘娘一早命人特意送来的,莫辜负了她一番心意。”
想起其母娴妃,这几日来都是以泪洗面,他缓缓舒了口气,道:“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皇子澈用过早膳,接着便在五十名护卫与十二名婢女的陪同下出了皇宫,一干人马于辰时朝城门行去。
自出了宫门后,只见一路上观者云集,人声鼎沸,看样子这洛河城的百姓几乎是倾巢而出,他们皆是为皇子澈送行而来。像是早有人预料到会是这个阵仗,为此特意调派出二千名禁军,将百姓们隔离在道旁,皇子澈的送行队伍这才未受阻碍的向前行去。
与此同时,国主早已携文武百官到了城楼前,此地也是毂击肩摩,冠盖如云。皇子澈行至城楼前便跳下马去,立时跪地行礼。
千麒走下銮驾将他扶起,父子两人四目相对,皆是一言不发。城门外朔国的使者与护送队伍已等候多时,谁都知这出行的时辰不能耽误,早已派人过来催促过多次。
皇子澈后退一步,伏地而拜,三个响头落地有声。这最后一拜他未将头抬起,以面朝地道:“儿臣此去不知何时能归,还望父皇多多保重,若在生之年可有幸归来,儿臣定再承欢膝下,以尽孝道。”
国主喃喃念了声:“澈儿……”一旁扶着的钱海只觉自己的手臂快被捏碎。
皇子澈起身,往回再看一眼这生活了十几年的洛河城,最后在众人的目光下向城门外行去。身后随行队伍鱼贯而出,将平坦宽阔的道路踏得尘土飞扬,这尘土使得留在原地的众人泪眼婆娑。他一步步往前走,身后的送别之言都犹如催泪剂,他强忍着不让自己回过身去,几乎要将嘴唇咬出血来。
出了城门,朔国使者立时便迎了上来,堆笑得同皇子澈道:“现在日头正大得很,殿下还是去马车内坐着吧,若是一会觉得闷了,再出来骑马舒动舒动筋骨。”
皇子澈不去看他,也不作答,这使者倒是想得周全,想必是知道自己此刻极需一个隐蔽的地方发泄,这才主动让他登车的吧!
他同一旁的锦儿道:“锦儿,你同我一道上去。”
车内,两人相对而坐,皇子澈拉开帘子望向车外。就在不远处,城楼下的人还在那儿站着,随着队伍不断向前行近,那些人面也越发显得模糊起来。他又将头探了出去,欲使自己看得更清些,可一切都是无济于事,再也分不清这些人里谁是谁。
锦儿坐了过来,伸手去抚他的发髻,皇子澈先是一怔,随即便转过身来一把将她抱住。锦儿轻抚着他的背,柔声道:“你想哭便哭吧……”
他这才得以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悲切之中,这一生落过的所有泪,都不及此次来得迅猛。泪水如泉涌般溢了出来,一滴滴掉入锦儿的脖颈之中,全都是烙人的滚烫。她也被感染了,只觉眼眶越来越热,一张嘴欲说几句安慰的话,冒出的却是呜咽之声。
两人就这么抱着,也不知哭了多久,只觉得嗓子都要撕裂开来。锦儿轻轻将他推开,并掏出帕子给自己抹了抹脸,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来,这才道:“我都哭不动了,你呢?口渴不渴,我去弄点水来。”
他早已哭得一脸狼藉,锦儿的一张俏脸也好不到哪儿去,这会又笑着不免看上去有些滑稽。发泄完后,他觉得又饿又渴,便道:“顺道再弄些吃的,我饿了。”
锦儿打趣道:“遵命,我的殿下。”道罢便掀开帘子,让同行的侍女取吃的去了。
两人赏着帘外的景致,不久便将自己喂饱灌足。锦儿自入宫后便再未出过高墙,一路上免不了要感叹几句,她碎碎的絮叨他便心不在焉的听着,心里想着其它的事情,偶尔回应几句。马车一路颠簸,竟将他的瞌睡颠了出来。
打了个哈欠,皇子澈道:“我先睡上一会儿,你若是困了也在这车内睡吧,此番既出了宫,便再没那么多规矩,无人会怪罪于你。”
即便是在宫里,私下里她也时常不分尊卑,哪里又用得着他来提醒。锦儿莞尔一笑,同他道:“是是是,我的好弟弟。”
渠国国土之广,若是昼行夜歇的走,也需花上十日才能越过渠国边城——晋旸,若要走到朔国,至少也要花费一月的时间。想是朔国的使者不急着回国,他在最前头不紧不慢的驱着马,身后几百人的队伍排列有序,皆是以正常的步伐走着。
马车内很是宽敞,坐垫也柔软得很,皇子澈与锦儿各占一头,都是曲着身子睡了一路。两人昨日一 夜未眠这会儿自然睡得香,若不是马车突然停下,这一觉估计要睡到入夜。
最先醒的是锦儿,见马车停了便掀帘去看,此时已是日暮时分,帘外晚霞似火,直将半边天烧得通红。挥手招来一旁的待女,问道:“好好的怎么停了下来?”
那侍女道:“好像是有什么人跟了过来,怕是意图不轨的,侍卫们正拦着呢!”
皇子澈这时也醒了,听见了刚才的对话,便起身将头探了出去,道:“你过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是,殿下。”那侍女说完便小跑着去了。
不消一会儿功夫,那侍女便回来了,喘着气道:“殿下,是……是左齐公子,来了……”
闻言他浑身一颤,也就一刹那的功夫便跳下了马车,侍卫们见他冲了出来便急忙拦下,道:“殿下,还不知前面来者何人……”
“都给我让开。”皇子澈一声大喝,吓得几名侍卫立时将手收了回来,不敢再拦,便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开。
待他跑到最后方,只见几十名侍卫手持长矛,已将一人一马围了起来。那人此时还坐在马上,发丝凌乱,衣袍上沾了不少尘土。他身下的赤兔马亦好不到哪儿去,马的鼻翼处泛着白沫,一看便知是狂奔了许久。
左齐一来便表明了自己的身份,这些人不仅不通报而且还再三阻挠,急得他差点要同这些人拼命。正在僵持着忽闻见一声大吼,那人道:“你们统统给我退下。”侍卫们皆回首望去,见来人正是皇子澈,立时便将长矛收了,并纷纷退让开来。
“阿澈……”左齐呢喃一声,随即便跳下马去,怎料脚刚一落地双腿便软了下来,身子还未站稳整个人便跌落在地。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皇子澈猛的跑上前去欲将人拉起,尝试了好几次,可左齐就是站不起来。他心里虽急,却不想他为何会站不起来,只想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便问:“你怎么来了?”
左齐道:“先别忙着问,扶我去个能说话的地方,一会儿告诉你。”
好不容易将人扶了起来,皇子澈这又转过身去,半蹲着身子道:“你这样也走不了,你上来,我背你过去。”
“这怎么行……”
他将话打断,斩钉截铁道:“别废话,快上来。”
左齐愣了愣,最后还是咬着牙攀了他的后背。
这时,朔国使也闻讯赶了过来,见皇子澈正背着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忙问道:“殿下,这人是?”
皇子澈目不斜视的往马车的方向走,并道:“这是我原先的伴读,特意赶来为我送行的,暂且让我同他交待几句,你先命大伙原地休整片刻,交待完我自会通知你。”
穆子段略一沉吟,随即道:“也好,大家走了大半日想必也累了,正好让他们吃些东西,用过夜食再赶路也不迟。”
“嗯。”皇子澈将背上的人往上提了提,又继续往前走。
晚霞余晖下,两人的影子紧密的交叠在一起,众人纷纷侧目望去,并在心底猜测皇子澈背着的究竟是何许人也,竟能让养尊处优的皇子这般纡尊降贵的背着他,想是他们将猜破脑袋也猜不出这人只不过是区区伴读。当然也有人会往其它的方向去想,如果是那种关系,这么看来便也不足为奇。
总之这一路上是议论纷纷,众人垂首贴耳神色怪异,即便听不清他们在讲什么也不难猜出其内容。可这两人却无多余的心思去介怀这些,各有所思,心底的千言万语一时之间又不知如何开口,竟就这么平白的沉默了一路。
锦儿见人是被背着回来的,也由不得再去细想,忙着上前去帮扶着将左齐安置在马车上。待左齐坐好后又急忙去查探他的伤势,浑身上下瞅了个遍,可就是看不出是哪儿受伤,不由好奇道:“也没见伤到哪儿,怎么连路都不能走了?”
左齐道:“你先别急,我还有些事未讲清楚。”遂又扭过头去看皇子澈,同他道:“阿澈,我这次来并不是为你送行,陛下已允我一同与你前往朔国。”说罢便去掏袖中那一纸圣旨。